邹和阳 新湖南客户端 2025-10-11 14:53:21
——再读《了凡四训》
邹和阳
(邹和阳作品:花儿艳鱼儿乐)
国庆长假期间,我独自赋闲在家里,收拾书房,又见《了凡四训》,便泡了一壶茶,在灯下,再次细细品味茶韵和书香。
初识“了凡”,如闻松风。我第一次翻开《了凡四训》,是10多年前,江南暮春的雨夜,我帮孩子整理书桌时发现的,那时孩子还刚入读长郡中学,是啊,很多时候,我们是在和孩子一道成长。窗外,细雨敲蕉,灯影摇红;屋内,纸页轻响,仿佛有人隔着四百年的尘烟,把一枚温润的玉佩轻轻放在我掌心。我怔住了,那玉佩上刻着四个字:“命自我立”。
当我再次默念“了凡”二字,忽觉其音婉转,“了”是勘破,是了断,是了悟;“凡”是尘世,是烟火,是众生。勘破之后,仍不离凡;了断之后,仍不弃凡;了悟之后,仍不负凡。 这才是真正的“了凡”,以平凡之躯,行不凡之心;以一念之微,照万川之远,了凡,了不凡。
“命”字,在旧中国,重若千钧。它像一口古井,多少人俯身即见自己注定的倒影;又像一根缰绳,把一生牢牢拴在“八字”与“星宿”之上。有的人,把“命”字写成一条单行线,出生、求学、择业、婚恋、老去,像列车穿过隧道,黑魆魆的洞口里偶尔闪出几点磷火,便以为是全部的光。至于“运”,不过是买彩票式的侥幸:中或不中,天说了算。然而袁了凡却在扉页里和颜悦色地告诉我:“命由我作,福自己求。” 一句话,像惊蛰的雷,劈开了冬日积压在心口的坚冰。
立命之学,把“听天”改写成“敬天”。《立命篇》开篇即抛出一记冷峻的提问:“人之有志,如树之有根。根拔而枝叶犹荣者,未之有也。然人之志,何以多蹶?”了凡先生以自身为标本,剖开一段“被算命”的人生。孔先生算他五十三岁寿终,无子,仕途止于贡生。此前的他,也曾“终日营营”,却“心如死灰”,因为“皆数也,无可逃”。直到栖霞山遇云谷禅师,一语点破:“平常衣食,系于前世;今世祸福,系于自心。” 于是,了凡发愿行三千善事,求进士、求子嗣、求延寿。十年后,中进士;又十年,生男天启;再十年,竟享七十有四。昔日铁板一块的“命”,被他用三千善字的凿子,一寸寸敲成可以透光的窗。
我们今日所诟病的内卷、躺平,何尝不是另一种“认命”!前者以功利为轴,把自己拧成陀螺;后者以虚无作茧,把自己缚成僵蚕。二者皆失之“敬天”。真正的“敬”,不是跪伏,而是抬头看见天道背后的好生之德,看见“天”其实留了一条缝,叫“人”。
于是,我在笔记本上写下第一行摘抄:“天未尝不许人自新。”那一刻,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清脆,像无数细小的银铃,在黑夜里摇响。
改过之法,先撕下“好人”的面具。若仅止于此,《了凡四训》或许只是一碗甜腻的“改命鸡汤”。幸而,第二篇《改过》立刻递上一面镜子,照见我们“修行”前的满脸尘埃。了凡列出改过的三阶。一是知过,如猫捕鼠,全神贯注;二是畏过,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三是改过,如毒蛇啮指,断根绝源。最刺目的是“知过”。他毫不留情地指出:“今人有过,或犹以为隐,曰‘人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其过虽微,而神已记录;其辞虽巧,而心已受损。”自欺的刀最钝,割的会是自己的魂,其内心会像被细齿锯来回拉扯。有的福分是求来的,有的福分是修来的,福是骗不来的,骗来的,终究会成为一种罪孽。
了凡给出“改刀”之法。静坐,“闭户一日,置水盂于前,念念反观,令心如平湖,过乃可现”;写日记“夜则书今日之非,一字不宥,如官府之讯囚”;对众发露,“邀良友数人,陈己过失,如剥蕉心,至无皮可裹”。其实“好人”的面具被撕下,露出的不是“坏人”,而是一个瑟瑟发抖、渴望被接纳的小孩。
原来,改过不是彻底否定自我,而是把那个蜷缩的“小我”抱到阳光下,给他温暖,给他勇气,让他一点点长大。

(邹和阳书法:无迹善行)
积善之方,从“好人好事”到“好生之德”。第三篇《积善》最易被误读为“功德量化指南”。了凡却用十组辩证,把“善”字写成流动的河:“有真善,有假善;有端善,有曲善;有阴善,有阳善;是是非非,烜烜赫赫,惟人自召。”他讲了一个“千金赎鳖”的故事。富人花千钱买巨鳖放生,众人鼓掌,称功颂德。忽有渔夫冷笑道:“前日我捕小鱼数百,悉以喂鳖。君救一鳖,却杀数百,是善乎?”富人惭而退。
原来“积善”不是攒积分,而是勘验一颗“好生”之心。若心中无“众生平等”之念,则放生亦成杀生,布施亦成炫耀。
了凡提出“三轮体空”:“无能施之我,无所施之物,无受施之人。” 我在地铁里本能地给白发老人让座,奇妙的是,老人坐定后,对我微笑,那一笑像光,穿过车厢的拥挤,照得我通体透明。 那一刻,我懂了。积善到极致,是“无迹”;行善到深处,是“无心”。无心,并非冷漠,而是让“善”成为呼吸,成为脉搏,成为“本来如此”。
谦德之效,把“我”字写小,世界就大了。最后一篇《谦德》最短,却最锋利。了凡说:“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连下四个“谦”字,如四记重锤,敲在人心最膨胀的鼓包上。他举了“魏相不礼”的典故。明代魏谦吉官至尚书,归乡仍步行入村,遇耕者即侧身让道。或问其故,曰:“我不过多读几行书,幸而寸进,怎敢傲彼凿井耕田之人?”

(邹和阳书法:退我一步)
原来“谦”不是表面鞠躬,而是心底把“我”字写小,小到像一粒尘埃,才能看见宇宙的浩瀚。了凡赠我一枚“谦”字符:“凡对人言,减我一分,增他一分;凡处事心,退我一步,让人一步。” 我把这符,烙在心里,时常提醒自己,世界很大,声音很多,少我一个,天不会塌;多一个“谦”,风会轻一点,路会宽一点。
合卷,把“四训”穿成一生的念珠。四篇读完,雨已歇。东方既白,有青鸟在樟树间跳跃,啼声清脆。我推开窗,潮润的风灌进来,像要把整夜的灯焰吹成朝霞。回望案头,《了凡四训》静静躺着,纸边微卷,像一叶旧舟,载我渡过暗河。我忽然明白:立命,是点燃北星;改过,是劈除荆棘;积善,是广种福田;谦德,是低首听风。四者并非阶梯,而是四颗珠子,可以来回捻动,串成一生的念珠。
我试着把它们放进一天的晨昏。清晨醒来,先念“立命”今日我愿成为什么样的人;上午工作,默念“改过”,此刻有无自欺、推诿、抱怨;午后出行,默持“积善”,能否在地铁、电梯、会议里,让一颗心柔软;夜晚临睡,默诵“谦德”,可把“我”字缩小,对他人、对世界道一声“幸会”;日复一日,珠子与指尖相互打磨,粗糙的茧成了光润的玉。
了凡,了不凡。有人说,袁了凡终究是个“书生”,他的“改命”只是个案,难复制。我却想,他留给我们的,从来不是“标准答案”,而是一把钥匙。让我们从“听天由命”的暗室里,推门而出,看见原来走廊尽头还有一扇窗;窗推开了,是满天星斗,是晓风残月,是“人”字可以站立的大地与天空。
命自我立。立命之功,袁氏举三纲,改过、积善、谦德;然察其全书,实已暗含“好学、执着、顽强”之筋脉,特散而未彰。今为拈出,以补四训而为七训,使后之修命者,如观七宝琉璃,光光互映。
好学,燃灯于暗,照彼“不知”之谷。了凡遇云谷前,日惟袖手听数,是“不学”之弊;既闻“福自己求”,遂昼夜研《楞严》《金刚》,手不释卷,是“学”之始。若无好学之心,则善恶之界、过愆之苗、谦盈之几,何由洞然?故好学乃第一重加行。择书如择友,先立其大志。《四训》之后,继以《近思录》《传习录》,以明心性;参《史记》《资治通鉴》,以观世变;读《几何原本》《天体运行论》,以拓宇宙之图。
读书与事上磨炼,如车两轮。读一句,便反诸己,此事我身上曾现否,现则如何转,未现如何防?以日记为“学簿”。日行几页,夜问数端:今日所学,曾化我几分气质?若未化,便是“虚学”,亟须补火。如此,则学为真火,能煎“习气”之胶,使命舟轻驶。
执着,把愿力钉进时间的年轮。袁了凡立三千善愿,十年方满;又立三千,再十年。一善一勾,岁岁不空,即是“执着”注脚。今人多逐“速成”,三月无验,便道“无效”,是缺“长时熏修”之劲。修命如耕耘,播籽于春,不见穗于翌晨;须日日灌水,夜夜驱虫,直至秋风起,黄金万颗,方酬赤诚。立“十年一愿”,或戒嗔,或日读经典三十分钟,或月写一文劝世。设“进度碑”,小至七日,大至一年,自勘自证,不欺暗室。若中途退转,则“悔者不复行”,便是“断命”,亟须忏悔重发。执着非固执,而是“方向不变,方法常新”;如此,则愿力穿石,命盘渐移。
顽强,从逆境烈焰中提炼“新我合金”。袁公中进士前,曾三次落第;求子途中,夫人病笃;行善之际,谤议随至。设使心地稍脆,一挫即返,则“命立”之局顷刻瓦解。故顽强为“保任”之铠。遇谤,先自问:此事我是否真有过?有则改,无则加勉;外谤如沙,内省如金。遇病,以病为“增上缘”。了凡病中仍手书《阴骘文》施人,转自身痛为他方福,病亦成善。
遇贫,不怨不盗,反广行“心布施”,以微笑、善语、妙法施人,令贫里生光。顽强之核心,在“反者道之动”:越是大逆风,越能鼓满前行之帆;越是深泥潭,越能育出千瓣莲。
七训互融,一行之间,七德俱备。晨起诵《大学》,好学也;诵毕立愿今日行三善,博爱也;日中同事抢功,我退让,谦德也;退后发现心中不甘,即夜书写反省,改过也;次日病,仍坚持扶盲人过马路,顽强也;连行百日,风雨不辍,执着也;于是命光渐转,前程自拓。看似平常一日,实则七珠在手,轮转不息。
把“改命”写成“长命”。袁了凡五十三之“死限”,被七股绳紧紧拉住:改过、积善、谦德,是其三;好学、执着、顽强,是今补。七绳合一,名曰“长命”,长长的使命是也。愿行者各执一绳,或先或后,或急或徐,终能于滚滚凡尘之中,牵出自己的“不凡”新岸。
于是,再读“了凡”二字,“了”者,了知七法;“凡”者,行于凡俗。了知七法而不离凡俗,则“改命”不在他生,不在来世,即在今日此刻,当下一念。好学、执着、顽强、改过、积善、谦德、博爱,七珠同时异彩,照得“命运”二字,如露水入火,滋滋作响,云蒸霞蔚;那天之穹,那海无边,那山极顶,便是你为自己擘画的新的星座,是梦的摇篮,是梦的海洋,是梦的家园。
雨后的校园,石阶犹湿。我拾级而上,鞋底带起水花,像把昨夜所有沉思,都溅成细小的光。抬头望,朝霞铺就了一条长长的云路,从图书馆的飞檐延伸到了天际。

(邹和阳作品:终归大海作波涛)
“命”没有刻度,那条路也没有尽头;但每一步的行程和方向,从此都须由我们自己来写。于是,我轻轻合掌,对着四百年前那位叫“袁了凡”的先生,也对着此刻仍踽踽独行的自己,低声道:“愿我们都能在凡尘里,了悟凡心;愿我们都能用一生,把‘了凡’写成‘不凡’,来把平凡的一天,走成不凡的一生。”
“可以的,可以的。”风过樟树,叶片沙沙,像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回响。
责编:张芷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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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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