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光

在湘北农村平江周公塘老家，有一道靠时间打磨的美食，它有个朴实的名字：粉蒸肉，也叫粉子肉。

粉蒸肉，粉是粘米粉子，肉是五花肉或肥肉。这两种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且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食材，因为巧妙组合，互为成全，而成为一道不可多得、韵味无穷的乡间美食。

粘米粉子的制作，很费功夫。亭子屋辉娭毑家有架石磨，左邻右舍都去她家磨豆子，磨糯米粉。带水磨的豆子、糯米，磨出来的都是奶白一样的稠浓浆汁，它们从石磨的齿缝里缓缓流出来，汇成手指宽的一条白色浆带，像悬崖上垂下的一线瀑布，落入磨架下面的水桶。石磨分为上片磨盘和下片磨盘，上片为转动盘，下片是固定盘。一根长长的磨把推着石磨顺时针地转动，如同牙齿细细地、慢慢地咀嚼食物一样，能将磨眼里的豆子或糯米磨得细细碎碎。石磨吱呀作响，在乡村的上空回荡起伏。我想，这声音一定长了翅膀，不然它怎么能从天井里飞到高高的屋檐顶上去呢？

粘米粉子是用石磨干磨出来的。没有水的加持，石磨的阻力特别大，推起磨来比较费时费力。父亲是个老手，对干磨粘米有着丰富的操作经验。一推一拉，动作平稳有力，节奏不快不慢，用悠悠和和来形容也很贴切。但时间一长，他喘气的声音渐渐粗了起来。粘米受到磨盘的重重碾压，不断变碎变细，然后纷纷扬扬地掉落在磨盘宽大的托槽里。凡是未磨得细碎的粘米子，父亲还会再磨一次。

秋天的阳光从亭子屋的亮瓦上射下来，一柱亮亮的光印在了地面上，斜立的光柱里成千上万的飞尘上下飘舞。小小的我们用手去接，光柱就投到了手心，暖暖的，很好玩。父亲没有理会我们的举动，依然慢慢地推着磨盘，汗水已从他的额头沁了出来。每次父亲或母亲去磨东西，我们都喜欢当个跟屁虫，屁颠屁颠地跟着他们去亭子屋里玩。辉娭毑是个慈祥可亲的老太太，特别喜欢小孩子。有时她会递给我们一块茴皮或者一颗糖粒子，让我们惊喜万分。吃油了嘴，我们便常常盼望父母隔三差五去亭子屋里磨东西，这样我们又可以吃到好吃的东西了。这点小心思被母亲识破后，喝斥我们不能跟着她去亭子屋。我们便躲在亭子屋大门外偷偷地玩，不让背对我们的母亲知道。辉娭毑看见了，笑呵呵地招手让我们进去，给每人抓了一把炒熟的豌豆子。接过豌豆后，我们一欢而散。母亲的话从身后传了过来：“辉娭毑莫要惯着那几个好吃的小家伙，您老留着自己吃哟。”

磨一小袋粘米，花上小半天功夫是常有的事。待粘米磨成河沙那种细粒便差不多了。

五花肉事先已提前备好洗净，切成了四方块，横七竖八地堆放在一只粗瓷碗里，静待下一个环节：糅合。父亲神情庄重，高度专注，似乎不是在制作一道美食，而是精心侍弄一件艺术品。只见他一手往碗中倒细粘米，一手拌抓五花肉，整个过程粗中有细，刚中带柔，直至五花肉均匀粘上细粘米。最后还把多余的细粘米在碗上面堆起了一个小山丘。在这里有个特别的细节不得不介绍：拌五花肉前，粘米已与盐、味精、五香之类的调料拌匀组合。

盛满食材的粗瓷碗，被放入铝锅里，碗底下有个三角托架，全部浸没在清水里。常年被柴火烧烤，铝锅外壁一片乌漆嘛黑，且有多处凹凸，这是磕磕碰碰导致的结果。跟随母亲半辈子的铝锅，已成为古董级的家什。我从未看到母亲对这只丑陋的锅子有半点嫌弃，相反，只要是蒸腊味、炖猪脚、煮干豆角，母亲都会从碗柜底下找出这只丑锅子，让它履职尽责。每一次丑锅子都是任劳任怨，跟一日三餐朝夕相处，与烟火岁月不离不弃。

铝锅挂上吊钩，母亲点燃一把枞茅须，架上棍子柴，添上劈柴，灶弯里的小火塘开始噼噼啪啪地燃起来了。

慢工出细活，用在蒸粉子肉上最是恰当不过了。开蒸时先用大火，等铝锅里咕噜咕噜作响的时候，便转为中火。架上两三块劈柴，让火力保持在不大不小状态。母亲便跷起二郎腿，嘴里轻声哼唱着一支久远的歌子，悠哉乐哉。再之后又改为了小火，这个慢火细蒸的过程，就是让粉子与猪肉不断磨合，深度融合、相互成全的过程。

这时，良伯母、南嫂子前来串门，一起围坐在火塘前。母亲忙着炒豆子，煨在火塘边上的铁吊壶呼呼地冒着热气。喝着热茶，聊着家常，添着柴火，时光从指间慢慢流走，从嘴边偷偷溜走，从屋顶的烟囱悄悄逃走。

一下午，母亲守着火塘，守着一锅粉蒸肉。当浓郁的米香、肉香氤氲了整个灶房，夜色渐渐地从木格子窗涌了进来。灯光下，母亲端下铝锅，揭开锅盖，腾腾热气迅即迷漫开来。“色泽酱黄、香味浓烈。”父亲一看端上桌的粉蒸肉，眉眼里都是笑意。

夹一块包裹粉子的五花肉，入口即化，既无油腻之感，又香软可口，实在美滋美味极了。其实，我知道，肉的油腻，被粘米完全吸纳，米的清淡又融入肉的鲜香，相辅相成，全面提升各自的品质。由此，一道相得益彰的美食便水到渠成，珠联璧合。

从磨粉子到蒸粉子肉，有一个关键因素：时间。磨是精雕细刻，蒸是慢熬细煮，大刀阔斧碎不得粘米，快刀斩乱麻做不来蒸味。制作粉蒸肉，需靠时间来磨砺，得用时间来修炼。时间是美食的见证者，也是拥趸者，更是主导者。

那些年月，粉蒸肉大多在逢年过节时才可以吃到。如今已方便多了，超市里可以买到现成的米粉子和五花肉，想吃就做，只是做出来的粉蒸肉没有老家的味道那么纯美，总感觉缺少了些什么东西。细细思量，的确是少了烟火气、家乡味，还有那火塘前的慢时光……

作者：赵光

责编：喻亮

一审：何婷

二审：丁伟

三审：瞿德潘

来源：湖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