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武八景之一“秀岩风月”）

撰文丨李忠兴

夕阳熔金，倾泻在临武县南强镇凤岩村的山谷里，为天地镀上一层瑰丽的光晕。6月5日，当考察队伍踏入谷底盆地的刹那，一堵黄白色岩壁骤然撞入眼帘。有人突然指着前面的白黄色石壁惊呼：“看，凤凰！”众人瞬间屏息，周遭的喧嚣仿佛都在此刻凝固。

眼前石壁上深浅交错的矿脉在余晖中蜿蜒游走，竟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它头部向右昂然伸展，羽冠如流云翻卷；双翼自岩壁中央磅礴铺展，似有风雷激荡；尾羽则向左下方迤逦垂落，若九天垂锦。原来，这被当地群众唤作 “凤岩” 的地方，并非徒有虚名，一只石胎凤凰早已在此蛰伏千年，只待夕照为它点睛，便要破壁凌霄，飞向浩渺长空。

一、岩名三易：雅驯之争

这面沉默的石壁，承载着一段名号更迭的传奇。

南宋嘉定五年（1212 年），县令王淮下乡劝农，偶然踏入这座岩洞。洞内钟乳垂悬，宛如芙蕖倒挂；石柱林立，恰似仙人棋枰。然而，王淮却对土名 “崩头岩” 心生嫌隙，觉得这名字太过俚俗。恰巧王家藏有米芾所书 “秀岩” 墨宝，他灵机一动，命人将其摹刻于石上，试图以名家书法为岩洞增色，让 “秀岩” 之名载入方志，扬名天下。文人的雅趣，为民间流传的名字蒙上了一层薄纱。

（米芾书法真迹“秀岩”）

时光悄然流转，十五载光阴匆匆而过。临武县令赵汝瑄来到此地，驻足岩中，被眼前的景致深深震撼。他仰观洞顶，天光如明月悬于玉镜；俯听脚下，地下伏流潺潺，似龙吟低回。赵汝瑄不禁慨叹，“秀岩” 之名未能穷尽此处的奇妙。此时，苏东坡笔下 “无尽藏” 的典故浮现在他的脑海 —— 清风拂过岩隙，水月交相辉映，岩中万象，可不正是造物主慷慨赐予的无尽宝藏？于是，他挥毫泼墨，题下 “无尽藏” 三个大字，并深刻于石上。可惜，这充满典丽辞章的名字，如同孤鸿踏雪，未能在乡民的口中留下印记。

（赵汝瑄改名“无尽藏”）

到了明崇祯十年（1637 年），“游圣” 徐霞客竹杖芒鞋，探幽至此。他无视岩内米芾的题刻与 “无尽藏” 的碑文，径直以 “凤头岩” 之名，将此地载入《楚游日记》。徐霞客凭借一双慧眼，穿透了文人赋予的雅名迷雾，直抵这片土地的本真。从 “秀岩” 的雅致、“无尽藏” 的玄思，再到 “凤头岩” 的朴直，一次次改名，恰似文人笔墨与民间记忆在岩壁上展开的一场场无声角力。

二、地脉天工：凤凰涅槃

凤岩之奇，不仅在于名字的变迁，更在于其本身的鬼斧神工。站在盆地之中，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杰作。那组展现徐霞客游凤岩的雕塑，生动地再现了当年的场景：一位老者手持竹杖，步伐稳健，目光中透着对未知的好奇与探索的渴望；身后的书童挑着担子，紧紧跟随，脸上满是稚嫩与坚毅。雕塑之后，一段地下河露出地面，汇聚成一汪清潭。潭水之上，陡峭的石山拔地而起，正面那面寸草不生的黄色山崖石壁，宛如一幅天然的画布，而那只凤凰，便是这画布上最惊艳的笔触。

（宏伟幽深的秀岩溶洞）

石壁右边，宏伟幽深的秀岩溶洞如同巨兽之口，散发着神秘的气息，地下河正是从这里潺潺流出，诉说着岁月的故事；石壁左边，按照王淮的记载，在宋朝时曾是一个巨大的洞口，河水经此洞奔涌而出，山上面是秦汉古道，整个山体形成了 “天生桥” 的奇观。可惜，当徐霞客到来时，因下游修建水坝，河道淤塞，河床抬升，那令人称奇的 “天生桥” 已不复存在，还引发了徐霞客与王淮记载之间的 “笔墨官司”。但这丝毫没有减损凤岩的魅力，反而为它增添了几分历史的厚重与沧桑。

（秀岩地下河出水口，宋朝时曾是“天生桥”奇观，因下游修建水坝，河床抬升，“天生桥” 已不复存在）

三、凤兮归来：民心所铭

名号如风般掠过耳畔，而山河的本真却深深镌刻在人们的心中。

岩畔新修的同心寺香烟袅袅，佛像金身闪耀，映照出今人重建此地的雄心壮志。然而，在百姓的口中，“秀岩” 依旧是 “凤岩”，“无尽藏” 终究成了无人问津的虚文。临武方言将 “凤岩” 唤作 “Fong（第三声）岩”，因发音的缘故讹传为 “崩（bong 第三声）头岩”，这却成了文人眼中粗鄙的佐证。王淮曾感叹 “名微言轻不足为岩重”，赵汝瑄试图 “借东坡赤壁典故扬名”，可他们都未能参透一个道理：石壁上的凤凰，早已将真名刻进了樵夫的山歌、牧童的笛声里，又何须借助米芾的墨宝增添光辉？

（凤岩石壁上黄色线条勾勒出一只凤凰图案）

临武素有“龙凤呈祥之地”的美誉。在北边，“龙洞烟云”中，白石龙盘踞于深潭，鳞爪分明，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腾空而起；而在南边，凤岩宛如展翅的凤凰，金羽在南岭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与北边的“龙洞”遥相呼应。

（徐霞客慕名而至的临武龙宫石龙）

龙凤之名并非简单的吉祥附会，而是先民们对这片山川形胜最贴切、最生动的礼赞。徐霞客摒弃雅号，径直选用“凤头岩”；张云梦于残阳夕照中瞥见凤凰真容。这些看似偶然的发现，实则契合了大地最本真的语言——山川自然的灵韵与人类想象的共鸣，共同编织出这片土地跨越时空的诗意密码。

暮色渐起，岩壁上的凤凰也逐渐隐没于苍茫之中。同行的人们热烈地争论着旅游开发的方案，而我却静静地摩挲着冰凉的石碑。王淮的《秀岩易名记》石碑已斑驳陆离，字里行间，仿佛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岩之奇秀，显与不显何所增损？人自扰耳。”

（王淮《秀岩易名记》石碑）

清风拂过洞顶的石缝，发出如凤唳九霄般的声响。凤岩那天然的观音石像已随山间清风崖下清流而渺（凤岩原有一钟乳石形成的天然观音像，在文革期间破四旧被毁），龙宫的石龙仍在深潭中酣眠。而那只金羽凤凰，早已飞越赵汝瑄的墨迹、王淮的碑刻，栖落在每个临武孩子的乳名里，融入了他们的血脉与记忆。名字，不过是人为加上的桎梏；而凤岩的神韵，才是天地间永恒的呼吸。唯有当那些刻意追求的雅名尘埃落定，山川的魂魄才会以最本真的模样凌空起舞，在夕阳熔铸的瞬间，照亮所有被文字遮蔽的真相。

（洞内遍布摩崖石刻）

伫立岩前，凝望那渐隐于暮色的凤凰轮廓，历史的波澜在心间澎湃。王淮、赵汝瑄易名的执着，徐霞客勘真的慧眼，都化作岁月的悠长回响。而今，雅名虽已散入烟云，但凤岩之名却似铸进大地的诗行，被代代传唱。乡音不改，凤鸣依旧，这千年的故事，激荡着我对这片土地深深的眷恋，情难自已，遂作《凤鸣丹崖》一诗，以寄幽怀：

熔金铸壁映苍黄，

蛰影千年候赤乌。

王勒秀岩湮蔓草，

赵镌古字没苔芜。

霞客考奇书汉简，

乡谣呼瑞倚苍梧。

岩名数易烟霭徙，

唯有凤仪永启图！

这诗，是对凤岩千年沧桑的慨叹，也是对大地本真的礼赞。它承载着历史的厚重，也寄托着对未来的期许，让这片土地的传奇，永远在岁月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凤鸣丹崖》注释】：

1.“熔金”：落日熔金（李清照词），喻赤色崖壁如熔化的黄金

2.“苍黄”：暮色苍茫（《墨子》"墨子见染素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暗喻历史变迁。

3.“蛰影”：神凤蛰伏的投影（呼应题"凤岩"）。

4.“赤乌”：太阳别称（《淮南子》"日中有踆乌"），亦指祥瑞（《尚书》"周武王伐纣，有火流为赤乌"）

5.“王勒”：指王淮用米芾书“秀岩”改名并刻于凤岩。

6.“湮蔓草”：历史痕迹被荒草湮没

7.“赵镌”：指赵汝瑄改凤岩名为“无尽藏”并镌刻于凤岩。

8.“苔芜”：苔藓覆盖的废墟（谢灵运诗"苔芜被阶除"）

9. “考奇”：徐霞客实地勘察凤岩岩溶地貌。

10.“汗简”：竹简代指典籍（《后汉书》"杀青所编，已著汗简"），特指《徐霞客游记》

11.“乡谣”：本土凤凰传说（如"凤凰非梧桐不栖"）

12.“苍梧”：凤凰栖所（《山海经》"南方苍梧之丘，有凤九苞"），亦暗合临武古属苍梧郡

13.“数易”：岩名屡变（"凤岩→秀岩→无尽藏"）

14.“烟霞徙”：如烟霞流动般消散（"徙"字拟人化历史变迁）。

15.“凤仪”：凤凰来仪（《尚书》"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喻文明典范。

16.“启图”：开启人文新章（《文心雕龙》"图状山川，影写云物"），"图"兼指版图与文脉。

作者：李忠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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