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中国戏剧对文化名人的艺术重构实践中，浙江话剧团的“民国名人系列”已树立起颇具知名度的行业标杆。作为这一系列的核心叙事，其聚焦民国女性命运的“三部曲”《再见徽因》《思凡·陆小曼》与《寻她芳踪·张爱玲》，宛若一幅徐徐展开的精神谱系图卷。我有幸先于杭州大剧院邂逅徽因的风骨与小曼的挣扎，后于今年6月在湖南大剧院得与张爱玲的幽魂芳踪不期而遇。至此，这三部关乎才情、自由与时代重轭的女性咏叹，终在观剧历程中得以完整。

张爱玲的人生与她笔下的故事一样动人。从活色生香的街头传闻，到引经据典的学术评论，张爱玲及其作品，被后世的读者和评论家们翻来覆去地解读了无数次。在《寻她芳踪·张爱玲》短短两小时的演出时间里，观众得以窥见这位“传奇”女作家的苍凉人生。苍凉不仅是本剧的表演美学风格，更是解读作品精神内涵的关键钥匙。主创团队以现代化剧场语言，将张爱玲的欲望、疼痛与挣扎，转化为舞台叙事的驱动力，通过时空并置的艺术手法，构建起张爱玲生平与文学创作的互文，在历史真实与艺术想象的张力中，完成了对这位著名作家的文化考古。

时空交叠的叙事蒙太奇

一直以来，我都很好奇本剧为何要在 "张爱玲" 三字前冠以 "寻她芳踪" 的前缀。观剧后便会明白，这部以张爱玲为主题的剧目，她本人在舞台上的出现时间竟不超过十分钟。她宛如一个幽灵般的存在，只在弟弟、闺蜜、邻居及粉丝的话语中浮现。该剧摒弃了传统戏剧的线性叙事模式，采用三重时空交叠的蒙太奇叙事手法。全剧由三个独立却又彼此呼应的时空构成：1943 年的老上海弄堂深处，张爱玲的闺蜜炎樱与弟弟张子静絮语交谈，勾勒出才女初绽锋芒时的灵光剪影；1994 年洛杉矶的公寓中，张迷们叩问往事的敲门声，激荡起作家暮年孤岛生活的涟漪；2020 年的直播间里，数字时代的追星族在镜头前，借偶像 "遗风" 倾诉各自的甘苦人生。这三个时空犹如棱镜的不同切面，共同折射出张爱玲生命光谱的万千色阶。

光线经棱镜折射会产生变形，恰似张爱玲的故事经剧中人物之口讲述，悄然偏离了原貌。张爱玲就像一个难解的谜，留给亲朋好友和读者粉丝无尽的猜想。她矛盾而复杂：渴望建立健康的亲密关系，却缺乏与他人坦诚相待的能力；主动拥抱名气与聚光灯，却拒绝被他人打扰和拜访。剧中的张爱玲始终未以活人的实体形象登场，而是隐藏在众人各怀心思的叙事里——她是台北文学青年小陆为追星不远万里飞往洛杉矶的动力，这个年轻人在张爱玲的公寓外苦等一月未果，甚至翻找其生活垃圾；她是自闭症父亲眼中鼓励聋哑妻子与女儿的精神纽带，这对因张爱玲结缘的夫妻，让沉默的家庭中始终回荡着文学的共鸣；她亦是弟弟创作路上的缪斯女神，弟弟与朋友创办报纸《飚》，满心期待借其名气为杂志邀稿。这些角色皆未得见张爱玲本人，却在等待与彷徨中，让戏内角色与戏外观众皆在字里行间苦苦“追寻”。

一人分饰多角的复调表演

“寻她芳踪”的第二层意涵，还在于剧中女主角一人分饰五角。除了作家张爱玲本人，更涵盖其笔下的顾曼桢、王娇蕊、孟烟鹂、九莉四位经典女性形象。受限于紧凑的剧情节奏，演员无法通过妆造差异区分角色，仅以同一身旗袍为基底，借助加减披风、手持茶杯等道具或多媒体字幕的提示，在五个角色间自由切换。一人分饰多角本是戏剧常见手法，宛如众声喧哗的复调旋律，但同一演员在同台演出中演绎五个角色且不依赖妆造区分的处理方式，于我而言实属首次得见。遗憾的是，演员的声台行表未能实现鲜明的角色区隔，致使观众在观赏过程中始终处于“寻找和辨认张爱玲”的状态，多少影响了观剧的沉浸感。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这句出自张爱玲的短篇小说《留情》的台词不仅是她生命的真实写照，更是她笔下所有悲情女性的命运总结。通过一人分饰五角的形式，本剧将让作家与角色发生互动和对话，试图借由角色之口说出作家的心声。她们不再是虚构的文学符号，而是化作通向张爱玲精神世界的密道。舞台上的张爱玲既是执笔的叙述者，又是被书写的命运女主角。观众看着台上女性们的悲欢离合，在繁花似锦的角色里“寻她芳踪”，在文学的粉饰与修辞里找到那个“年轻时世故，老去后天真”的张爱玲。如“捉迷藏”般的观剧体验，让观众在“故弄玄虚”的审美过程中，努力寻找作家本人的身影。

文本的朗读与图案的临摹

走出剧场时，我想起了1944年张爱玲在她第一部随笔集《流言》里写下的那句名言：“生命有它的图案，我们惟有临摹。”遗憾的是，《寻她芳踪》这部剧也仅仅局限于对于张爱玲生命的临摹。全剧情节主要由观众熟稔的故事转述、情景再现与经典语句的诵读三部分构成，每位角色均设有朗读张爱玲小说文本的段落。至剧终时，舞台上全体角色齐声诵读张爱玲的经典语句，形成文本与剧场的声音共振。观众坐在剧场里，恍若置身于一场跨越时空的文学展览。展品陈列有序，解说精准到位，却少了几分打破第四面墙的戏剧魔力。这种对既有文本的虔诚“临摹”，让剧场沦为记忆的放映厅而非想象的孵化场。这也是本剧在艺术创新方面的局限与瑕疵。因为戏剧艺术创作的真谛不仅在于“描摹生命的图案”，更要以创造性的解读与续写，让那些经典故事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尽管该剧在表现手法和艺术创新上均存在瑕疵，但其对张爱玲生命轨迹的“展览”，却试图深入挖掘她所处时代与个人命运的复杂纠葛。父母婚姻的破裂与缺爱的童年，为她的情感世界埋下了卑微与短视的伏笔；早慧的敏感，又让她过早洞穿了人际间的算计与隔阂。当新旧文化剧烈碰撞，她主动将生命活成一座“精神孤岛”，以旁观者的姿态凝视着世间的聚散离合。那份华丽与苍凉交织的笔触、细腻与冷锐共生的洞察，恰如王德威所言“把我包括在外”的文学注脚。这种与所处时代的格格不入，或许正是《寻她迷踪》所欲诉说的人与时代的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