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王博

生于明万历四十年己未（公元1619年），卒于清康熙三十一年壬申（公元1692年）的王夫之，恰逢明清鼎革，各类矛盾交错、战火纷飞，历经国破、家亡、被害、饥寒，颠沛流离，数徙其处，备尝险阻。其救国救世之志虽屡屡受挫，却始终不屈不挠，有节有守，以其生命践行了“处生死而不乱”“出入险阻而自靖”之语，一生以其峥嵘的笔锋与惊人的毅力勇于造道，精思力践。

非凡的思想家自有非凡的人格，非凡得人格亦造就了非凡的思想家。王夫之成长于一个几代儒素的诗礼人家，在其青少年时期深受其父王朝聘、其叔王廷聘及其长兄王介之影响，不仅获得了经史知识的扎实积累，更在为人、立志方面奠下良好基础。青年时与瞿式耜、严起恒、蒙正发、方以智等清正忠贞之士结交，以名节互相砥砺。在历经十多年政治风浪后决心跳出现实政治的漩涡，全身心投入文化思想学术领域，以其哲思观照现实，勇开六经生面，推故致新，坚守了一位爱国志士的民族节操，为创造一个反映华夏民族新的人文觉醒的文化世界做出了卓越地贡献，为后世留下了丰富的理论遗产和精神财富。

王夫之苦节邃学，著述宏富。所撰经书史论诗文等，据邑志所称，凡四百余卷，近八百万言，于经学与史学方面尤有建树。其在学脉渊源上精研易理，反刍儒经，熔铸老庄，吸纳佛道，出入程朱陆王，对西学亦有所接触，在更高层面上复归张载。其在治学方法上兼综汉宋，以汉儒为门户，以宋五子为堂奥，希冀通经翼道，明体达用，善世淑身。秉持“入其垒，袭其辎，暴其恃，而见其瑕”的运思取向，以通观的理论视野开阔万古心胸，驰骋古今，自为经纬，策励自身接续中华文脉及其慧命。他对《易》《春秋》《四书》《尚书》《诗经》《礼记》诸经典既有义理的阐发，亦有稗疏、考异、叶韵辨等诸多考据性的著作，精考据但不为章句琐碎之习，从而将经学、史学、哲学融为一炉。

“六经责我开生面”的自题堂联充分体现了王夫之思想，尤其是其经学思想的理论特质。其中表达了如下含义：其一，作为儒者，应当对六经传统予以高度尊重；其二，经学的发展也要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应以去伪存真的精神解决长久以来的义理纷争；其三，在揭示六经的真谛的基础上，构造能够解决现实社会问题的思想和理论体系。与之相关，虽然他自言“希张横渠之正学”，但此“正学”除张横渠的气学思想外也蕴含以下内容：其一，孔子思想与六经之原意；其二，能够对治具体现实问题，在继承超越宋明儒学传统基础上形成的哲学、政治学和社会思想的新思想。与其说王夫之是一个复古者，不如说他是希望借助对程朱陆王的反思建构一套在价值与超越的尊重持守和经世致用的现实追求之间寻求平衡的新理论。这一新理论较之传统经学思想而言无疑是“别开生面”的。

以心鉴史，求治之资。王夫之治史以“依人建极”为逻辑起点。他特倡“变通以成乎久”的变通精神，在《读通鉴论》《宋论》等史论著作中深刻阐明了人类从““植立之兽”的洪荒野蛮状态走向“文教之薮”汉唐宋明的历史进化过程，深刻探讨了进化与兴亡治乱，以及历史发展进程中的道与器、理与势、天与人等关系，提出了“道因时而万殊”“即民以见天”的诸多光辉命题及系统的史学理论，并在史学方法论上做出了重要的理论建树。他根据其所能接触到的历史文献和亲身考察过的文化遗存反观中华文明的发展历史，提出了他对中国历史上的“文野互变”与离合治乱的基本看法。他对明亡教训的反思绝非停滞于揭露明代政治之得失，而是对全部中华史上各民族盛衰兴亡原因的总结。他始终将民族的生存、人民的福祉这一最广大的社会功利作为千古之大义，为近代志士仁人冲决网罗、改革社会提供了道德的合理性依据。

“通天地人者，曰儒。”王夫之坚持以“气”为本的本体论和辩证发展观，倡导“理寓于气”“道丽于器”理气论和道器论，从哲学形上学的维度说明了“天道”与“人道”相通、相继但不可混同的辩证关系，以此为基础探讨了人类道德的起源问题，对中国思想史上诸种人性理论做出了深刻总结，并进一步从文明的发生及其历史发展的角度说明了道德的进化。他特倡“生人之气”与“生人之趣”，反对将“天理”与“人欲”视作截然对立的二者，开显了人性的丰富性内涵，既肯定了人的自然欲望与情感，同时挺立了人之道德自律的主体性，对禁欲、薄欲与纵欲的极端做法都加以批评。此外，王夫之揭示了从日常的“知行”提升至成德成性的“诚明”的具体历程，为由来即久的“尊德性”与“道问学“之争提供了颇具时代特色的回答，为中国传统知行思想赋予了具有现代性的深刻内容。

作为文人墨客，王夫之在美学理论上自成体系，尤其在文艺美学理论上造诣颇深。其文被谭嗣同誉为“空绝千古“，其诗亦被朱孝臧赞为”字字骚心“。他以哲学家兼美学家的身份，通过深刻哲学思辨观照诗文，从哲学高度表达了其美学关怀。虽然其《姜斋诗话》《古诗评选》《唐诗评选》《明诗评选》沿袭了传统评论形式，但《诗广传》《楚辞通释》等著作不仅在思想建构中融入了其卓识，更以哲学逻辑范畴的方式表述了其文艺美学观念，在形式与内容上均突破了传统的文艺评论。

“参万岁而一成纯。”王夫之追求造就能够挺立道德自我，具有勇于“以身任天下”的豪杰精神，能够为国“去危即安”、为民“兴利除害”的真本领，身怀善取资于史的历史文化教养与实践智慧，不慕富贵功名，不畏刀锯鼎镬，卓然独立、不徇流俗的理想人格。这亦是其本人整个生命经历的真实写照。

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纪录片《船山先生》不仅以“据实存真”的精神展现了王夫之可歌可泣的一生，精当概述了其博大精深的思想，同时以“体物传神”的手笔引领观众走进王夫之的生活与心灵世界，使作为后来者的我们得以和先贤王夫之先生悲喜同怀，寂感互通，与其精魂相契相协。

（作者系华中科技大学哲学学院二系 中国哲学教研团队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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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