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街 那人 那声 那味——益阳明清古巷的时光碎片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6-09 16:38:38

文 | 莫鹤群

端午的雨脚初歇,檐角悬垂的水珠已凝作时光的标点,滴入明清古巷的麻石脉管。这些被岁月浸透的石板,原是资江底沉睡的古玉残片,每道凹痕都盛着一个多世纪前的蝉衣,在晨光里折射出琥珀色的涟漪。

青砖拱券墙低诵着前朝平仄,曾托举顽童的石墩已换作雕花铁栏。指尖抚过“双凤朝阳”砖雕,被时光磨圆的棱角里,分明沁着六十年前的霜气——子毛跃上墙垛惊飞的麻雀,正用翅尖在记忆里扫出碎玉般的清响。资江风裹着新粽香掠过,“狮子滚绣球”砖雕的眼窝中,苔藓正以年轮的速度生长,将薄荷的清凉与青苔的腥甜,酿成舌尖镌刻的青铜铭文。

当阳光如刻刀剖开光与影的琥珀,新漆木窗与斑驳老墙叠印出岁月的重影。转角老茶馆里,长嘴铜壶与茶桶正同砖雕纹样低语。恍惚间,扎羊角辫的小妹举着糖画跑过,金丝糖线竟与黄包车辐条交织成记忆的经纬。暮色浸染飞檐时,后河的荷花灯托起赤足少年的残影,他们裤脚溅起的泥浆里,沉睡着砖雕的碎屑,在时光深处静静结晶。

那人:雕刀刻就的岁月图腾

她的吆喝第一次撞进瞳孔,恰逢梅雨初霁。青石板上浮着淡紫雾气,踽踽身影如一片被岁月泡开的陈茶。青布褂洇着汗碱的地图,竹篮边垂下的竹丝在风中颤动如弦。最令人心颤的是那张脸——颧骨如突兀山岩,皴裂的皮肤绷着紫铜光泽,眼窝却似深井,蓄着老人罕见的锐利波光。

据说这是20世纪六十年代一幅唯一留下卖刷把婆婆身影的照片。

“买(卖)—— 刷把的啵 —— 哎!”(益阳话“买”“卖”同音,“啵”字拖长)

这声腔非自喉间涌出,而是从佝偻脊骨深处迸裂。三寸金莲踮起,竹篮划出半弧,颈上皱纹骤然张弛,如老槐树皮下突涌的山泉。音波掠过十五里麻石街,竟在石缝里惊起露珠,顺着“双凤朝阳”的纹路蜿蜒成溪。她左手虎口的老茧厚如铜钱,掌心嵌着半截竹刺,暗红血痂已与茧肉熔铸——那是劈砍半生留下的青铜痕迹。

俯身拾起残瓷的刹那,忽悟光阴真谛:它不曾流走,只是渗入麻石肌理与砖雕血脉,层层叠作老街的年轮。那些被屁股焐热的墙垛,那些记忆中永不喑哑的蝉鸣,终将在某个端午雨后,随艾草新芽破土而出,怯生生叩击时光的门环。

酷暑日,曾见她蜷于魏公庙檐下。解开缠脚布的瞬间,我屏息——畸形的脚掌蜷曲如枯莲,趾甲深陷肉中,渗出暗红汁液,脚踝却系着褪色红绳,绳头悬一枚锈蚀铜钱。“出嫁时他给的,”她忽开口,声如晒透的粽叶,“那年资江发大水,他的排筏没了踪影。”雨幕中,她从篮底摸出硬饼,碎屑里掉落的芝麻,被舌尖温柔舔起,那眼神竟能融化坚冰。

最难忘暮春黄昏,她踉跄撞进巷口,竹篮倾覆,刷把滚落一地。鬓角簪着坠落的玉兰,衣襟撕裂处露出嶙峋肩胛,一道深褐疤痕蜿蜒如资江支流。“今日遇着个小伢儿,”她喘息,眼中却有奇光,“他说我像他外婆。”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散落的刷把在阴影里排成船队,仿佛随时要航向记忆的深水区。

古巷夜景

那魂:砖石血脉里的江湖精魄

玉陵坡的深巷,盘桓着乾隆马蹄与船工号子的回声。魏公庙的砖阶叠印着我的半部童年,那位在资江风涛里斗法的放排人,终将肉身炼成庇佑舟楫的精魂。旧时祭仪的血气与酒香,至今仍在鼻息间凝结成敬畏的云雾——活鸡的殷红与烈酒的清冽,原是水上人向天地最直白的献祭,将命运的颠簸托付于神龛的凝视。

乾隆四十九年的那场斗法,本是砖雕裂缝里尘封的秘史。老船工翻古:魏公与巫术师对峙那日,资江骤然断流,河床裸露的鹅卵石颗颗睁着阴鸷之眼。魏公赤足立于船头,腰间祖传牛皮带缀满三十六枚铜铃——那是他从险滩夺回的三十六条性命。

巫术师头戴铁冠,手执浸血藤鞭,西岸燃起三堆槐木火。首堆火起,东岸竹林齐折,竹屑如箭射向魏公;他从容甩出浸油布帕,化作遮天巨帆尽收竹矢。次堆火腾,江底翻出泡胀浮尸,手挽手搭成浮桥;巫术师冷笑:“此皆汝害之冤魂。”魏公咬指画下排工号子于帕上,浮尸竟向他叩首,沉江前掀起清浊分明的怒涛。

三堆火将烬,巫师祭出蛊毒,资江霎时沸如滚粥,黑漩炸裂。魏公猛撕衣襟,露出胸口血灰刺就的“义”字——已深烙皮肉。他抓起铜铃掷入火海,铃声压过咒语,化千万银蛇绞碎槐木烈焰。刹那间江水倒卷成丈高水墙,墙中映出百年沉舟残影,皆朝魏公方向倾斜。

斗法终了,巫师咯血败走,魏公却望退潮长叹:“我赢了法术,输了江湖。”他自此栖身益阳,以放排竹篙挑起破碎帆影。船工在资江畔垒起魏公庙。庙成日,有人见他将浸油布帕埋入墙基,布角露出的铜铃碎块,至今仍在砖缝里闪着幽光。

今见修缮甫毕的魏公庙。庙宇犹存旧时筋骨;门额“五毒拱寿”砖雕蛰伏如初(蜈蚣、蝎子、蜘蛛、壁虎、蟾蜍森然拱卫寿桃);屋脊鸱吻被岁月摩挲得棱角温钝,反透磐石定力。它们默立檐角,恰似当年斗法的老匠人,将毕生较劲的锋芒与执念,尽数锻入这守护的脊梁。风雨剥蚀非但未损其神,反将一腔意气,淬炼成老街血脉里奔涌的箴言:感念恩泽,宽宥仇隙,扶助困厄,周济贫寒,降伏狂悖,启迪蒙昧,化导凶顽,勉励良善,警醒怠惰,唤醒痴迷。

漫步于魏公庙前,请细细看墙上那些文字,感受历史的厚重与沧桑感。

此番修葺,匠心岂止于榫卯砖瓦?其深心所寄,乃在打捞沉潜江涛的精魄——那同舟共济的江湖道义,那对自然的敬畏共生,那风浪摔打出的韧性与仁厚。拂去尘埃,重现的不仅是庙貌,更是接通古老根脉的泉眼。让魏公传说,超越一隅香火的灵验,升华为滋养一城心魂的伦理基石。鸱吻静穆,砖雕幽深,其下奔涌的,是资江的浩浩汤汤,亦是街巷间代代相传的温厚天光。

明清古巷之中,有一处引人入胜的景致便是“韩家堂”。这座堂宇,在岁月的洗礼下,静默地诉说着古巷的往昔故事,让每一位来访者的细细品味。

那味:舌尖上的城池年轮

人老念旧,童年滋味,是灵魂深处最浓的乡愁。益阳街巷的烟火气,隔数十年,犹在舌尖鼻端:苏家兄弟甜酒水,粒粒分明,酒香冠绝资江;三圣殿易鸭婆的发粑粑,雪白如云;曾永顺门口卜驼子的干坨子,柔韧独绝;还有那油碗糕,妻尝一次,记了一世;郭老倌的白粒丸,盛光保的米粉……家家门庭若市。

郭老倌卖白粒丸,从不用开水作汤,而用肉骨头熬出来的原汁。配的佐料也很讲究,有猪油精盐,味精榨菜丁,辣椒葱花香麻油等七八种佐料。这样制作好的白粒丸,吃起来油香葱香扑鼻,热乎乎,辣索索,味道鲜美可口。

永清正街的古韵今风。

几十年倏忽,顽童白头,那滋味仍在唇齿心田流转。各店自有秘传,各人无不勤勉,然究其根本,那份视信誉如性命、将口碑作根基的执着,才是共通的精魂。譬若盛光保米粉,米必选自谢林港清溪好田,碾粉定用溪水驱动的水碾。离了这水土,味道便走样。那时资江水清,虾丰。店家专拣寸半活虾,细细去头,裹纱拧出浓鲜虾汁作“勺子”。无论肉丝、三鲜,淋上此汁,鲜香便活跳起来。

盛爹常立店内稍高处。见客碗底朝天,心满意足而去,便踱去端回残汤,举箸自尝。若觉滋味稍逊,眉头一皱,立唤掌勺师傅:“这碗,你吃了!”——这便是他的关口。

盛光保的肉丝粉我只有在生日的时候才会吃得到。平素风卷残云,此刻却异样斯文,竹筷轻挑雪白柔韧的米粉丝,一根根,细细送入口中,唇边还要轻轻一“唆”,将那嫩滑、鲜美、清爽、劲道,咂摸得透透。一碗之魂,竟叫人惦记几十年。

曾细观他婆婆老倌做粉:上好米粒饱吸清水,汩汩流成乳浆。二人对坐磨旁,四手推转石磨。婆婆一手推磨,一手匀匀喂米。老倌舀浆,摊进小竹匾,层层码入蒸锅。灶膛旺火舔锅,水汽蒸腾间,米浆脱胎换骨,凝成薄如蝉翼的粉皮。晾至水汽恰到好处,手起刀落,化作千丝万缕。汤是筒子骨文火慢吊,清亮鲜醇。肉丝码子听闻熬一昼夜,精肉、盐、酱、芡粉、冰糖调和,切得齐整如火柴棍。褐色码子盖在雪白粉上,玛瑙卧白玉盘,热气一烘,异香扑鼻。

盛光保啜饮顾客残汤时微蹙的眉峰,是老匠人的精准量尺;卖刷把的婆婆穿云裂帛之声,是小城跳动的音阶。当三寸金莲丈量过十五里麻石长街,那悠长拖腔便成了活着的非遗——16 35 35 512 1 6,每个音符都浸透竹篮里的汗碱,在岁月的五线谱上跃动成永恒的颤音。她晾在扫帚柄上的青布衫,曾兜住多少阴晴圆缺,终化作记忆里不褪的靛蓝,染透玉陵坡的月色。

熔铸:永不终结的湘楚心魂

如今盛光保的灶火已冷,卖刷把的婆婆的竹篮成了静默标本,唯麻石缝里的回响仍在无声发酵。那些被无数掌心焐热的老味道,那些将信誉磨得锃亮的旧规矩,原是古巷的铮铮风骨:如资江水般清冽的诚信,似砖雕般耐得住千次摩挲的执守,在时光的窑炉里烧制成温润的玉,嵌进每个离乡游子的生命掌纹。

当最后一声“买(卖)——刷把的啵——哎”消散在某个未申之交,卖刷把婆婆的身影便成了老街悠长的破折号。她绾着粑粑髻的头颅,曾是流动的音律之源;她绑着灰布的三寸金莲,丈量过小城的经度与纬度。竹篮里的刷把挑开多少扇斑驳柴门,草鞋底的纹路便在多少人心版刻下年轮。

京城来客记下的那串旋律,实则是整条街巷的心跳。16 35 35 512 1 6——每个音符都浸透楠竹的清苦,混着汗水的咸涩,在麻石巷的平仄里酿成低音大提琴的呜咽。她在暑夜吸纳的地气,寒冬拥裹的浅绿棉被,皆已织入城池的肌理。当她的绝唱凝作记忆的釉彩,老街便生出自己的声带,在每个午夜梦回时,以超声波震荡游子的耳鼓。

此刻,新漆门窗在月下泛着柔光,老屋砖雕与新釉光泽正进行一场跨世纪的密谈。卖刷把的婆婆的吆喝并未消逝,它已渗入麻石的毛孔,化作古巷的呼吸。每当资江涨潮,那些沉睡的音符便随水漫上堤岸,在玉陵坡的溶溶月色里,重新谱写出属于这座城的《清明上河图》变奏曲。而魏公庙脊的鸱吻,正以青铜的静穆,谛听着这曲由叫卖声、号子声、江流声共同熔铸的,永不终结的——湘楚心魂赋。

乙巳端阳 莫鹤群记于三江抱云楼

责编:龙子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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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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