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超平

清光绪十五年（1889）春，首任新疆巡抚刘锦棠终于回到了阔别十余年的湖南湘乡故里，他要侍奉祖母的多年心愿终于得以实现。五年后的光绪二十年（1894）七月初十日，刘锦棠因病在家辞世，享年51岁。乡居五年间，由于种种原因，这位有着“飞将军”美誉的湘军著名战将，并未专门为自己留下行迹记录，仅有一些零散的信息留存在他人的文献中。比如他曾因事到访湘潭县石鼓镇曾任四川学政的进士赵启霖家，赵启霖后来如此形容他的第一印象：“枉造吾庐，神豪语快。丰颐广髭，仪观如绘。”而旧部吴光熊则在祭文中忆及，目睹被病痛折磨的刘锦棠“艰步履，左右扶掖”，说明新疆的艰苦环境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导致英年早逝。令人意外的是，在一篇名为《刘庆三传》的湘乡地方文献中，记录了刘锦棠的轶闻，这是一代名将更加鲜为人知的故事。

抚台竟拜孝子

刘庆三，清代湘乡县六都人，生卒年不详。据其传文，他系刘锦棠的族人，居地也相隔不远。这是一位因家贫而未娶的中年男子，以打短工为生，早出晚归，靠微薄的收入侍养其寡母，在当地有孝名。他有空还会用几种捕鱼工具，下河、塘捕捉小鱼小虾，为老母改善生活，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是母子都比较达观。

某年正月初一，刘庆三家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他抬眼一看，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刘宫保（即刘锦棠）带着儿子、孙子们，顿时懵了！

刘锦棠在未还乡之前，已经被封为男爵、太子少保。还乡不久，又晋封为太子太保，且还没有正式免去新疆巡抚的职务。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大官忽然出现在一个清贫之家的门口，自然会让人不明所以。

原来，每逢新年的正月初一，到祠堂给列祖列宗上香、朝拜，是传统礼制之一。回乡后的刘锦棠，按惯例率儿孙到城江刘氏祠堂上香祭祖。他返回时，特意到族人刘庆三家拜访。刘家房低矮屋狭小，雨天时屋内还会漏水。贵为抚台（对巡抚的尊称）的刘锦棠竟然屈尊上门拜访这个寒素人家。

谁也想不到，竟然出现了非常罕见、非常惊人的一幕：刘锦棠肃然地给刘庆三拜了一拜！

请注意，这里用的是拜字，不是作揖，也不是鞠躬，而是跪拜的拜。这显然是破例了。要知道，就刘锦棠当时的身份和地位而言，能让他行跪拜大礼的人，除外自己的祖母，大概只有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

这一突然的举动，不仅让刘庆三大惊，且吓得不轻，赶忙伏地回拜，迟迟不敢起身。随行的刘锦棠的儿孙们见状，赶紧随拜。

刘锦棠上前将刘庆三扶起，温言道：“你不必这么紧张。我不是拜平常的你，而是拜作为孝子的你。你还有母亲可养，可行孝。而我，已经没有机会啦！”

原来，这位孝子的事迹，已经感动了万里归来不久的刘锦棠，以至于他要用最隆重的礼节来表达他内心的敬意。临别，还赠予刘庆三一些钱物，以示关怀。

刘庆三是幸运的，他有个远房亲戚叫魏程博（字莲裳），是湘乡近代著名文人群体“东山十子”之一，有感于这位普通人刘庆三的孝行“往往湮没而不传”，他特为之撰文立传。也由此记录了刘锦棠留在故乡的感人一幕。

先尽忠后尽孝

清咸丰四年（1854）四月，刘锦棠的父亲刘厚荣，作为湘军水师的一名士兵，在岳州大战中身受重伤，数日后卒于湘阴，年仅29岁。而此时刘锦棠年仅11岁。

刘家世代力农，家境贫寒。刘厚荣与弟弟刘松山分别投入湘军水师及老湘营。刘厚荣战死后不久，妻子彭氏改嫁，年幼的刘锦棠和弟弟刘鼒、妹妹，均由祖母陈太夫人抚养。陈太夫人虽然没有留下名字，却是一位伟大而坚强的湘乡农村女性，尽管两个儿子先后战死在沙场，一个儿媳改嫁，仍含辛茹苦，设法将几个孙辈抚养成人。由于家贫，少年刘锦棠未能读多少书，由于有祖母的照顾，才多少弥补了一些缺失的母爱。也因此，刘锦棠毕生事祖母至孝。

当刘锦棠显达之后，累计捐银七千两，为湖南省、湘乡县两级兴学出力。还奉祖母之命多次捐出田产，兴建族学、义庄等，陈太夫人则为山西奇荒捐银二千两。

当新疆收复并建省，各项乱后治理事务逐步走上正规之后，刘锦棠多次奏请辞职，欲回乡侍奉祖母。光绪十三年（1887）二月十九日，刘锦棠引用李密的《陈情表》，再上《请准开缺回籍省亲就医折》称：

臣受恩深重，具有天良，但得到家一视，稍慰臣祖母垂暮之思。臣疾医治稍痊，即当趋叩阙廷，求赏差使，断不敢稍耽安逸，有负生成。臣今年四十有四，自度病痊尚可从容效力，所谓报国之日长，事亲之日短也。

如此再三恳切，才最终获准请假回湘省亲。

光绪十五年（1889）十二月十三日，刘锦棠请湖南巡抚邵友濂代呈《奏报祖母病笃恳开缺终养缘由折》，请求就此离职休养：

锦棠未尝学问，惟一片血诚秉诸天性。二十余年效力疆场，夫岂不知公而忘私之义！边防为重，祖母为轻，然锦棠于无可如何之中，作强自宽解之想，则亦有二说焉。现在边疆安谧，屡接关外来函，兼询南归员弁，皆言魏光焘措置裕如，军民悦服，可以上慰宸廑。是此刻之边防，似尚宽缓，而锦棠祖母之情形，则极急切也。祖母今年八十有五，锦棠今年四十有六，是锦棠感激驱驰之日长，而依恋庭闱之日短也。是以屡奉朝旨催促，实有不克钦遵就道之苦衷。

这些恳切的言词，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既往已经尽忠，今后亟需尽孝。

刘锦棠跟随左宗棠，抵抗外辱，收复新疆，捍卫国土安全的伟大功勋，得到了举世公认。他在极端复杂的国际国内环境中，克复常人难以承受的艰难困苦，转战天山南北，其无私奉献与敢于斗争的精神，万众景仰。但是，所有的史籍中对他的赞颂，都是基于一种宏大的叙事，并没有触及到他的性情与素志，乃至内心深处隐藏的悲欢离合。

尽忠行孝有自

刘锦棠拜孝子刘庆三的时候，母亲彭太夫人尚健在。从他对刘庆三的一番话中不难感知到，还有一个心结没有打开，那就是母亲虽在，他却无法时常亲近，更无法悉心奉养，因此才自叹“我乃无之”。可见刘锦棠内心其实有难言的隐痛。这是因为按照传统礼制，“孝子不养下堂母”。他虽然贵为封疆大吏和贵族（一等男爵），也无力逾越这礼制的束缚。他内心的无奈长期郁积，最终以拜身边孝子的方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释怀，同时也是给子孙们做了一次示范。

刘母彭氏，生于清道光八年（1828）八月初七日，在刘锦棠去世的次年后辞世。当初，她改嫁到本邑八都何家埠王氏，夫名王宗桐，育有三子一女。其中长子王耀銮（号子威），官至湖北德安府知府。三子维柽为副将。

湖北巡抚谭继洵，曾是王耀銮的上司，鉴于刘、谭是西征同僚兼亲家关系，很难说王耀銮的任职没有刘锦棠的影响因素。从这一点来说，刘锦棠并没有对他的母亲绝情，毕竟她有生养之恩。

刘锦棠拜孝子之举，也令人意识到，他是懂得中国传统文化的。在著名的二十四孝中，有一孝是“行佣供母”，主角是东汉的江革，他也是靠做佣工供养母亲，人称“江巨孝”。区别在于，江革是读书人，刘庆三是“鄙野之人”，但刘庆三也能“终身不娶，以养其母”，可以说是晚清版的“江巨孝”。

此外，史籍中还有“舜帝闻善则拜，子路闻过则喜”之说。这也就意味着，在长期的戎马生涯中，刘锦棠也曾经通过主动学习，来努力巩固自己的国学基础。他显然具备了一个旧式封疆大吏的基本素养。那么，他是怎么做到主动学习的？这可谓是一个未解之谜。

好在，杨昌济先生在其著《静观室札记》为我们揭示了答案。他在《豪杰之好学》一文中这样写道：

刘毅斋为新疆巡抚，请湘潭郭某讲《资治通鉴》，以师礼事之。

这个“郭某”，即自称布衣的郭承鎤。他是湘潭县云湖桥镇人，与宁乡周汉等人一道，曾在刘锦棠的幕府任职多年。刘锦棠依靠这些身边的文士，提升了自己的学识。这或许就是“飞将军”刘锦棠知忠尽孝、谦谨待人的根源所在，也是他不惜斥巨资捐建湘乡东山书院的内生驱动力所在。

责编：邓正可

一审：邓正可

二审：周月桂

三审：杨又华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