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应强，字白尧，号逸壶、龙潭寺人。1965年10月24日出生于湖南株洲龙潭寺，祖籍江苏常熟。为湘籍花鸟画家何雷衡先生入室弟子，先后两次举办个人画展。出版个人作品集《逸壶花鸟作品集》《素墨禅心》《无上清凉》《般若花开》等

文 | 莫鹤群

丁酉暮夏，余初访龙潭寺人逸壶画室。檐角铜铃与湘江相和处，却见逸壶先生踞石调墨，宣纸铺展如白练，腕底腾起的墨气竟与江上烟岚浑然莫辨。忽忆其恩师何雷衡先生早年评语：“绘事通乎天地灵魂，非技进乎道者不能知。”彼时未解，直至今日见逸壶笔下残荷冷雀，方信斯言不谬。

记得逸壶拜师时，何雷衡先生指点他临八大，学渐江，并以青瓷盏斟茶示之：“看画得看骨相。”彼时逸壶不解，直至在八大《河上花图卷》前枯坐三昼夜，晨雾中忽见断茎残荷竟生出金石声——原是昨夜寺僧洒扫，竹帚刮过青砖的余韵。自此顿悟，原来八大藏了根傲骨在残破里。从此，他湘妃竹笔杆下的荷叶，仿佛被洞庭月色灌醉了，带着三分醉态，化作七扭八拐的筋脉，歪斜着凝化成孤迥，泛着泠光，生化禅机。

画斋“三昧境”中，逸壶最醉心子夜墨禅。每当夜雨叩窗，常以南方湿空气为引，让墨汁斜切未干的荷叶，使墨色最深邃处与留白最明亮处互为依托，恰似杜诗 “黑入太阴雷雨垂，白摧朽骨龙虎死” 的化境。那留白并非虚空，是晨露坠荷的刹那定格，是老僧钵底蓄存的月光。庚子秋分，于醴陵红官窑观逸壶绘《无上清凉图》，见其泼墨间忽然点染朱磦，我惊问其中禅机，他笑而不语。次日开窑，但见那点朱色如残阳堕水，游鱼在青白釉色中吐着泡泡。原来八大山人当年留在《河上花图》里的叹息，穿越了三百年窑火淬炼，化作了欢喜禅。

逸壶说母亲是他“一切”艺术创作的“源”。“我的性格开朗、好奇、梦境、向上，那是母亲给儿子挖下的艺术泉眼。”他娘留下的老陶罐最是宝贝，原先是装豆豉辣椒的。他把龙潭寺后山毛竹接的晨露，封在老陶罐里，说这是“古法宿墨”，专用来晕染荷花尖上的那抹羞红。逸壶记得，那年在龙潭寺后山，晨光初绽，他背着竹篓，沿着蜿蜒的山路寻找最鲜嫩的毛竹。竹叶上的晨露晶莹剔透，一颗颗滚落进竹篓，发出细微的声响。山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古寺的钟声，悠悠扬扬，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那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将这世间最纯净的露水，用来描绘心中最圣洁最具禅意的荷花。

忽然，他手腕轻转，笔尖落在宣纸上，不过寥寥数笔，一片荷瓣的雏形便现于纸上。那抹羞红在露水的浸润下，从瓣尖向瓣根缓缓渗透，深浅不一，宛如少女脸上的红晕，带着几分娇怯，又有几分灵动。他盯着笔下的荷瓣，嘴角微微扬起，似是想起了小林一茶写故乡的俳句——“故乡呀，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

更妙处，是将擂茶钵的旋纹、霉豆腐纱布的肌理，甚至意大利友人惊叹的 “东方湿壁画”，皆化作笔底清风。某次暴雨突至，他抄起笔杆在瓷胎上狂奔，雨打瓦当的节奏全化作了荷茎的韵律。待云收雨霁，十八个瓷瓶上的墨荷兀自滴着水珠，哈哈，歪打正着！比真花还鲜灵三分。

他读书也怪，案头总摊着小林一茶的俳句与朱耷诗笺，书页间却夹着他书写王菲唱的那首脍炙人口的“世界赠予我的”的诗笺。有回翻到他批注：“八大山人的冷，背后有暖；八大山人的奇，背后是正。八大是冷眼观世，石溪是热肠挂肚，我且画个不冷不热的。”再看那画上残荷，颓枝里钻出嫩尖，白眼寒雀单足蜷缩打盹，尾羽偏要翘起俏皮弧度，恰似禅僧入定前最后那记手势，不立脱俗、空寂、古拙、无味、兀傲文字，却直指洒脱、风流、疯癫、活泼本心。

暮色染红晾笔架时，逸壶摸出他娘腌的藠头佐茶。粗陶碟里，雪白的藠头浸在紫红辣汁中，恰似他笔下“清冷里透着热闹”的荷塘。咬一口脆藠头，嚼半卷水墨荷，忽然懂了他说的话：“好画要经得嚼，墨色里得藏着五味的魂。”

他娘留下的擂茶钵子，青竹柄磨得锃亮，往钵沿一刮，沙沙声竟与笔锋擦纸同韵。某日逸壶擂着芝麻豆子茶，忽然掷杵大笑：“得之矣！”但见瓷瓶上墨荷翻卷，花瓣层叠处尽是茶钵旋纹，题曰《擂出来的清风》。

恩师何雷衡赠他的湘西老竹管，竹管缠着霉豆腐纱布。逸壶偏蘸春茶写荷，茶渍沁进宣纸，洇出雨打新荷的肌理。意大利友人对着《茶醉芙蓉图》惊呼：“这东方湿壁画里，晕染出了但丁的玫瑰！”

昨夜观其新作《素墨禅荷》，满纸枯蓬乱梗，细看却有蜻蜓点水，他说这是“留白处养鱼”，我凑近端详，恍惚见髡残石溪披着董其昌的云纹袈裟，从墨色深处走来。忽然明白他为何总说“大禅一粒粟，可吸四海水”，原来那些瓷上墨痕，皆是未剃度的画僧留下的情液。

丙申谷雨初见逸壶揉瓷泥如和面，乙巳小满再观《秋塘醉白图》裹着豆豉辣椒，忽然明白：先生早将八大、石涛、髡残石溪剁成辣椒臊子，就着湖湘月色，为天下笔墨熬一锅热辣滚烫的还魂汤。这汤里有晨露的清、擂茶的醇、藠头的甜酸、朝天椒的辣，更有禅机拌饭的真滋味 —— 诸君且看那墨荷上的露珠，可是三千年未干的白月光？

岁次乙巳端午后一日

莫鹤群记于三江抱云楼，时闻寺钟穿云，墨香盈袖。

逸壶禅画摭谭补遗：

某夜逸壶以先祖言偃“大同篇”为谱，将水墨节奏调作琴曲。绘《文心墨胆图》时，羊毫随平仄起伏，枯润浓淡皆合雅乐。湖南工业大学展览现场，古琴家即兴弹奏，画中墨荷竟随音律舒卷，乃凝固之弦歌也！”

尝见逸壶摹《子游问孝图》，不绘人物，独写两株墨荷相向。解释：“一荷躬身若问，一荷垂露似答。”后至常熟，持此画展于言子祠廊，清风忽起，画上墨荷与庭中古柏投影交叠，竟成孔子与弟子问答剪影。题款更绝：“八大馒头石涛粥，嚼得清风满齿牙。”吴门文士惊呼：“两千载儒学精魄，竟在湘人荷瓣间还魂！”

责编：龙子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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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