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客户端 2025-05-09 18:58:32
文|朱玉梅
老屋的故事
今天看到一篇童话,叫《总也倒不下的老屋》。
阳光很好,在长沙的一个美丽的小区里,我拿着一本小学的语文教材,随手翻到了这一页。在城市建设的过程中,多少老屋倒下了,并不能像童话中的一样一直矗立,但它却如一张能穿梭时空的船票,载着我回到了老屋的那段岁月。
老屋是祖上留下来的,土砖青瓦,有一个家族公用的大堂屋用来放神位、摆酒席。父亲结婚后,随着我们四姐弟的出生,又加建了一间睡房和猪栏、厕所。我们在老屋里长大,老屋为我们遮风挡雨,也经历着生活的风浪。
老屋的灶膛,在窗户边,是一个地灶。烧的是圆圆的煤球,用的是老式的铁锅和铁炉仓(饭锅)。房梁上挂一根长长的铁钩下来,当饭滚了后,就要用钩子钩起悬到空中,离煤火远一点,饭就不会糊,还能烘出焦黄香脆的锅巴。灶膛里有瓮坛,常年放满水,随时有热水可用。瓮坛对角还有一个瓮坛,用来烤红薯、土豆和鸡蛋,虽然很小,但却是我们几个孩子的“兵家必争之地”。每天一放学,丢下书包第一件事,就是打瓮坛掏东西吃。因为这个瓮坛,儿时的时光总飘着诱人的香气,以至于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对烤红薯和烤鸡蛋都没有抵抗力,那是童年的味蕾记忆啊!
老屋的窗户不大,木质的窗棂,先是用塑料布挡风,风一吹就会哗啦啦地响。后来换上了玻璃,光线也不大好。到了晚上,用煤油灯一点,煤油的味道随着火光飘出来,写完作业脸也黑了。九十年代后用上了电灯,现在耳畔似乎还响着妈妈“快点写完,别浪费煤油(电)”的声音,也深刻懂得为什么人们讨厌精明而多事的人总要说“不是省油的灯”了。
老屋的门全是实木门,门轴一转,会吱扭吱扭地响,每扇门的声音不一样。有的像粗犷的汉子笨拙厚重,有的像轻巧伶俐的小姑娘悦耳动听,有的像年迈的老者一声叹息。出门挂锁,进门上栓。有意思的是侧门。有一次杀猪,看到大人把侧门取下来当案板,看起来也很容易嘛!我就学会了。后来晚上跑出去看电视,妈妈不开门,我就把门端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妈妈发现后气得暴跳如雷,把卧室门一关,我还是没地方睡。
老屋的卧室光线不好,所以屋顶上放了几片亮瓦,透明的。每晚,我躺在床上,仰望帐顶,便能看到亮瓦上枯枝败叶的剪影,或弯如钩、或圆如盘的月亮,有钻石一样闪亮的星星……有时候也能看到老鼠爬过去,蟋蟀舞着长长的触角唱着歌,于是,童年的梦也变得五彩斑斓,稀奇古怪。
孵蛋的母鸡
老屋的生活,遵循着清贫简单的调子,平静地演奏着,可是,任何一点风浪都能把它掀个底朝天。记忆中,我的母亲挺着大肚子,干着家务,弟弟终于出生了,就睡在我的旁边,我盯着他小小的脸庞,漂亮的小嘴和长长的眼睫毛,内心充满了对生命神奇的惊叹,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压到他,吓到他。
老屋没有倒下,因为我们一家都太需要它了。爸爸妈妈就像童话里的那只母鸡,在老屋里孵蛋,养大一窝小鸡。
十岁那年,我们家建了高高的新房,明亮宽敞极了。我们一家六口搬到了新房,奶奶住在我们之前的老房子里,奶奶之前住的老屋留给了叔叔家。
借宿的小猫
奶奶和老屋一样,即使饱经风霜,也依然坚强而乐观地伫立着。而我们总想继续在她那里获得短暂的庇护,就像那只风雨来临前要找个地方睡觉的小猫。
记得第一台电视在村里出现时,我才五六岁,根本无法阻挡其魔力。母亲规定周六才能看一次,周日不许看。我总是到了周日晚上跑出去别人家看电视,到了晚上九点或十点才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特别害怕。妈妈这时候已经进入了梦乡,敲门也不开。有了经验,晚上到家一看门栓了,就去奶奶窗户下喊奶奶开门。奶奶瞌睡轻,一叫就应。钻到奶奶被窝里,奶奶不叨不骂,睡得可香了。
第二天早上匆匆忙忙回家洗漱上学,妈妈一忙自然忘记,我就省去了一餐打。不过奶奶会被妈妈唠叨一顿是省不了的。但是下次,奶奶依然会给我“开后门”。
织网的蜘蛛
奶奶经常因为一些事情做不到,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老了,没用了。可是,她不知道,对我们来说,她是多么大的一个心理上的支撑。我们即使坐在她身边,听她唠叨几句,也感觉心里温暖。
奶奶不懂我们的学习,但是她会说:读书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多读点书,贼古子(双峰方言:小偷、扒手)偷不去抢不去。创业时,奶奶不懂我的工作,但她会说:责任大如山,心要细如发。发现我资金紧张,居然拿出整整一万巨资借给我。一年后我把钱还了,还买了很多东西给她。奶奶叫我千万别声张。
那时,我多么像那只无助的小蜘蛛,借着老屋的庇护来织网,捕食,却没能一直陪着老屋把故事讲下去。
屹立不倒的老屋
老屋是土砖所砌,冬暖夏凉,它不是生来就老,初建的时候,也是新房。
奶奶很能干,是那个时代女人独立的典范。爷爷很高大帅气,当过兵,后来生病去世,所以奶奶三十五岁就守寡。四个孩子,一个夭折了,奶奶就独自带大了三个孩子,还建了房子,给两个儿子娶了媳妇。我相信奶奶的能干和坚强,她的一双手,四季都是粗黑粗黑的,在我脸上摸一下,能听到唰唰声,有时还觉得疼。到了冬天,不光手上会开裂,脸上也会青一块红一块的,发冻疮。
三塘铺有很多小铁厂,专门产铁锅、铁炉子、炉子配件。冶炼过程中会有一些铁水溅出来,落到焦煤上,所以工厂倒出来的炉渣里就会有铁块。夏天下午到了三四点,好多人还在午睡,天还闷热,奶奶也要带着她的装备出门:磁铁、铁锤、麻袋、手套;冬天越冷,捡铁的越少,竞争就小,她顶着寒风也要“按时上班”。奶奶说,冬天比夏天好。因为炉渣刚倒出来时是滚烫滚烫的,温度很高。我知道,冶炼的温度要一两千度,倒出来的炉渣往往有几百度。
有一年冬天,奶奶不知从哪里批发了一些老人戴的绒帽,卖完了后,来我家烤火。整个人带着一身寒气,喜笑颜开。那是我印象中,奶奶第一次做生意。我看到奶奶脸上三三两两或紫或红的冻疮,一摸,硬硬的,搓着她的手和脸,心里说不出的心疼。奶奶好像没那回事,只顾叨叨她的生意经:“吃着嘴巴的饭,穿着嘴巴的衣。嘴巴要来话,不然生意做不成。”也许,她早发现了我的弱点,有意识地点醒我。
那时候,三塘铺镇原本寂寂无闻,后因乡镇企业蓬勃发展而被列入全国百强镇,我奶奶和村里那些勤快的老人们,见证了铁厂的起步与兴旺,为资源的回收利用作出了无可替代的贡献。无可替代,是因为这事“不体面”,年轻人和条件好的人家是看不上的,可奶奶不在乎,每天按时上下班,辛苦而愉快。
在九几年到零几年,一斤铁能卖五角钱到一块钱,一天能捡二十斤到三四十斤,那几年间,靠着勤劳和节俭,奶奶居然攒下了四万五千块的巨款,那可是五六万斤铁啊!这是她去世后,账房的人传出来的。
奶奶在我眼里,是身强力壮的。圆圆的脸上肉嘟嘟的,个子高高的,身材板正。她啥都会,挑水、喂猪、挑粪、种田、扮砖、做煤球……年少的我觉得很神奇,那么多种类的菜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要淋水,隔多久又要治虫,还得翻藤、搭架子……记得清清楚楚。几十年后的今天才懂了,农民自己就是从土地上长出来的一株草,当然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我常常想,为什么从农村出来的人总是自主性很强。他们相天下种,依天而作,月月年年如此,自强自立已经化在了血液里。奶奶本是一棵草,无人给她撑伞,自己就活成了一棵大树。
等等!老屋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面对死亡,奶奶一直在作准备,心理上的,物质上的,从容而坦然。
在双峰农村,老人去世后是要风光大葬的。敲锣打鼓,唱戏跳舞,仪式繁杂,讲究颇多。老人去世第一天开始,会有孝子来各家“下礼”,拜一拜,相当于告诉大家,某家老人去世了,请大家来帮忙。这个“看热闹”没有幸灾乐祸之意,因为确实很热闹,是通用的一种说法。亲人去世,孝子贤孙无疑是悲伤的。葬礼各种程序走完要四五天,每个亲戚来祭拜,念祭文、磕头、点香、作揖、音乐伴奏……一趟仪式下来约二十分钟,生命的庄严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写祭文的是当地最有文化的老师,全文言写作,楚辞体。晚上要唱夜歌子,苍凉的调子,在寂静的夜空飘荡。
灵堂里有人守夜,各种烛火要持续点亮,也要注意安全。氛围是庄严悲伤的。在屋外,白天是厨师们忙碌着做饭,大家聊天;晚上有戏台表演节目,让凄凄惨惨的场面多些生气。
奶奶从60岁开始,就着手准备,以后不想和爷爷一样葬放龙山,太远了,要躺在后山哪块地上,要能看见子孙;棺木自己找木匠打好,用漂亮的红漆漆好,用塑料布盖好;去朝阳煤矿照相馆照了相,说过几天就有;取了相片回来,拿给他的老朋友们看,大家夸她相照得好,还转述给我听。我感觉怪怪的,尬笑着。现在想想,可能因为修了图,显得年轻,所以高兴吧,和现在我们天天用美颜相机拍照,暗暗高兴有什么区别?可奶奶一辈子只照了一次相,还是遗像。
“到了我倒下的时候了!”如果人都能预知自己生命的终点就好了。看着很遥远,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突然来到我们跟前,让人猝不及防。
我终于长大了,终于考上大学了,终于毕业了工作了,终于结婚了,生孩子了……可是为什么,我好像一直都来不及孝敬奶奶。给她钱,她舍不得花,都存起来。自己的白内障,却没有去医院及时治疗。后来过河时,踩空了,摔了一跤,头上磕出了一个大洞,血突突往外冒。姐姐带着奶奶上最近的乡镇医院,没有血库,包扎了就回去了。我从城里回去后,看到奶奶一头头发全是血块糊住了,给她洗头,换了七八盆水,还是红的。
从此后奶奶就瘦下去了,说话的声音也虚了。这一跤成了她健康的转折点。有一天晚上,她突发心肌梗死,在老屋里去世了。我从来不知道奶奶有心脏病。她从来没说过。到处问,也没有人知道。
奶奶的葬礼花掉了她积攒的钱,热热闹闹,就如她生前看到别人的葬礼一样。灵柩停在叔叔家新建的房子里,那张笑容灿烂的相片旁边,写着她的名字:朱母孺人邓氏知音。我哭了几天几晚。等等,老屋!这多么像我心底对奶奶的挽留。
屋子破了,需要修葺,哪怕是再好的房子;人老了,需要照顾,哪怕是再能干的人。
讲不完的故事
如今,奶奶躺在老屋后的山上好多年了,几年以后,爸爸也去陪她老人家了。
奶奶去了,老屋破败却依然没有倒,似乎有说不完的故事,在风中诉说,哪怕没有人听……没多久,窗坏了,门被拆走了,房顶一漏雨,屋内腐朽得更快。再后来荒草离离,让人触目惊心。每次回去,还是会往奶奶家的门望去,想开口叫奶奶,却哑住了,只剩凄凉。奶奶再也不会扶着门框答一声:哎——玉宝回来了?再也吃不到她从柜子里掏出来的五花八门的零食了。
前几年,村里危房整治把老屋推倒了。我十岁时建的新房,现在也变成老屋了,老家,如今只有妈妈一个人守在那里。一有病痛我们就带妈妈去检查,医治。接她来长沙住了半年,春天来了,母鸡都要生蛋了,她又回家喂鸡种菜了。
多么希望,亲人们都是总也倒不了的老屋,被大家需要,沐浴着阳光,永远矗立,就在不远处,一抬头就能看见。写下这句话,仿佛又听见奶奶在说:就在后山,可以看见子子孙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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