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友人写序，这是头一回；给诗集作序，更是破天荒。我不是诗人，希冀以读者的身份走进诗人的文字丛林与精神世界。于是，我几乎是以研究者的态度，从宏观与微观两个层面来用心研读所有的作品。一个月之后，掩卷细细品味，蓦然发现，作者居然聚爱国情怀、故土感恩、爱情表白、公益理念于笔端，谱写了一曲令人感动与共鸣的华彩乐章。内容宏富、艺术精到、形象立体，是诗集给我的总体感受。

一、内容宏富，生活气息浓郁

作者已近不惑之年，从乡下“伢子”到大学生，从校园到警营，从战士到校官，人生阅历中的风风雨雨与苦辣酸甘，无不囊括笔下，成为歌咏的对象——军旅写意、求学游历、社会热点、个人情感、人生思悟。诗集分作三辑，各有吟咏重点，从不同侧面增添了诗作的充盈感。

《戎马书生》兵味浓烈，荡气回肠。执勤训练、狙击救人、抗洪抢险……基本涵盖了武警部队所遂行的多样化任务。写哨所、写士兵、写射击训练，皆信手拈来。读者恐怕想不到，处置劫持人质事件居然可以入诗，而且入得这般自然：“请所有热泪盈眶的人们起立/赞颂/这零点几秒的瞬间/挽救了一个生命的尊严/修复了一个家的团圆。（《狙击》） 《’98抗洪》中：“白茫茫的尸布席卷千里”，形势之严峻，令人不寒而栗，而下文的成功抵御则从反面衬托了抗洪军民的英勇顽强，成就感不言而喻：“白浪卷刃/峰头折羽/似一头野兽落荒而去。”酒是部队管理的难点之一，以禁为主，诗人在《将进酒》一诗中反弹琵琶，罗列了战友之间不能不喝酒的四种情况，见出军人职业的特殊性。作为执行特殊任务的战斗集体的一员，诗人也不回避牺牲，《士兵的照片》看似轻松的笔墨，实则蕴含沉痛的怀念，这是“非战友”们所不能体会的切肤之痛。作为军旅生活的衍生物，两地分居司空见惯，临别时对儿女的依依不舍、妻子过生日自己不能到场的缺憾、执行任务间歇对家人的思念，都被诗人诉诸笔端。

《南方之蛮》回忆童年的贫瘠、苦难、单纯与快乐，表现乡村生活对作者性格塑造、思维模式、行为习惯的强大影响。幼时生活中关于饥饿的一些细节被诗人格外形象地传达出来，令人心灵为之一颤，因为我们都有过类似的生活体验。诗集中写给父亲、母亲的诗让读者见证一颗赤子之心的活泼跃动。湖湘龙舟文化的传承今天有了别样的阐释。《洞庭之殇》记录2011年夏的洞庭湖大旱，它格外真切地刺痛诗人之心，因为那里有他儿时的记忆、怀念与情感。游子还乡之时，乡音依旧，这成为诗人的骄傲，也是他忠于这块土地的佐证。

如果说前两辑是生活纪实，那么第三辑《心灵邀约》就是诗人对生活的哲学反思与情感品味。《雪姑娘》一诗写给三岁的儿子，极富童心。《写给自己》表白不惑之年基本成型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信念》中“怀精英之心/做草根之事”被诗人崇奉，由此方有今日之境界与成就。《城市丛林》富于批判精神，反思现代生活的弊端：充斥市井气息、想象力稀缺、热岛效应、文化的表面繁荣而实则精神贫瘠。诗人也《感悟》人生：“心足即为富/身闲乃当贵。”《献给母亲的诗》中写道：“我自诩诗人/为漂亮的女生打架 写诗/逗她们开心”，直率的性情跃然纸上。《蓝色沉沦》再现经典的泰坦尼克号爱情，“唯有你的名字/浮游于蓝色的海面/是我盛开的最后的水花。”现实生活中，对恋人的思念使“我的心撕裂成两半/一半因你苦痛，一半因你欢喜”。（《十四行》）因为身处无望之爱的年轻人知道， 自己“如一座缄默的火山/而开口是一场灾难”。（《无言的想念》）爱意表达之后如果遭到拒绝，“那是雪崩/覆盖所有的春天”，“如果后果——/连朋友也做不成/我宁愿让海潮将一切抚平。”（《如果后果》）《迷》、《假如》、《海浪》等一组诗表现年轻诗人在轰轰烈烈的爱情面前手足无措、坚定执着、热情澎湃。当爱已成往事，“你时常/不请自至/随意地/侵入我的梦里/而当初/那个笃定的相聚/却至今/未再提及。” （《怨诉》）各自步入家庭的年轻人与其像两个“湍急的漩涡”鸳梦重温，不如“像两行陌路/疾行散开”，尽管“辗转反侧”是令人惆怅的，但理智的思虑之痛总要好过重返孟浪少年的迷狂。  （《爱的往事》）甚至还有一篇寻人启事般的《米娜》，不论是否在记录诗人的初恋，其实可以说，我们每个人心中都会或多或少地呼唤和追寻昨日那些触动过心灵的情感。

同样成为诗歌题材的，还有时事与史实，如《中山舰》，散发着强烈的雪耻意识；2011年7月温州动车追尾后幸存的小伊伊成为“生命的奇迹”；《芷江》回忆当年的战场、 日本乞降，再到今天的班机起落、高铁入城，历史的车辙从诗篇中穿街而过。

二、艺术精到，韵味悠远绵长

读优良的诗，我时常感叹于他对文字的高超驾驭能力，无论是斟酌字眼，还是结构句式，都能做得恰到好处。

首先，用字精准，文笔洗炼。如“老兵——/你如此老/老到眼神骨髓/老到一眼识别/老到最后一班哨/老到哨位只剩六十秒。” （《老兵》）部队有句话——“当兵一分钟， 站岗六十秒。”作者反复地咏叹“老”，其实是用来揭示和肯定老兵的忠勇与奉献，老兵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特殊气质，那么，军旅生涯中这最后六十秒便是他人生最华美的T型台。人质遭到劫持，在谈判无效的情况下，指挥员不得不下达狙击命令。诗人这样描写现场那令人嗓子发紧的千钧一发：“当困兽掌控困局/当所有的劝服疲软 无力/当癫狂将到极致/当人们的心 提到了嗓子/当家属无望地抚住了双眼。”（《狙击》）两个“困”字近距离地重复使用，字形相同而字义迥异，表达上极富张力。《兵》截取三个场面：国旗班的兵、霓虹灯下的兵、抗震救灾的兵，于是，“一点一线一面/架构兵的版图/一家一国一生/倾注兵的忠诚。”此作寥寥数笔，看似简单，实则纵横捭阖，收放自如。诗人很懂得蓄势，《刺刀操》前面一部分细致交代了动作要领与技术特点，而后以洗炼的语言戛然作结：“光茫的力量与方阵/气壮山河/如此奢华/久久/只蹦出一粒铜质的恨——杀！”众所周知，中国农村改革的春风，始于安徽凤阳小岗村十八个农户的秘密约定：“风 起于秧尖”，《小岗春风》把中国农村改革聚集到一个点上，描摹了那样一个背景下的雷霆万钧之力。

其次，善于结构，摹写传神。诗集在句式结构上，整散结合；韵脚使用上，押韵与无韵相杂。这些艺术特点都建立在诗人传神的表象摹写之上，从而富于极强的表现力。《’98抗洪》中，这人墙，“像山峦一样不可逾越/规制着张狂之恶在秩序内蔓延……村庄的版图渐渐凸显/炊烟又起草木再苏。”《离别》写父子之情：“你包在襁褓里/我包在思念里/你蹒跚学步/满屋子找不到我的身影/我巡逻边关/星空眨着你黑亮的眼睛。”句式何其工整，而工整的对偶句式背后，是当兵远行之人与儿女不能相守的深深思念与遗憾。《烈士墓地》颇富动感，写得气冲霄汉，壮怀激烈，并且上升到精神层面，生动地诠释了军人的忠肝义胆和价值操守。《狼牙山五壮士》：  “那巨大的冲击力/至今让几页历史的教科书/在孩子们的手中/微微震颤。”历史与现实在这一刻得到完美交融。《西柏坡的阳光》：“西柏坡盛产阳光/主席的手/抓起一把/随意一撒/辽沈 淮海 平津/大片的版图/飞上了黎明。”显然又是大手笔的潇洒写意。《晌午》一诗描写苦难岁月里，“粥面上泛起母亲的微笑”。这微笑既是一种久违的温馨与喜悦，又暗示粥饭之稀，照得见人影，同时还铺垫、烘托了后文失手打碎瓷碗的意外之苦之愁，这种饱含希望之后的失望甚至绝望才更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作者用语良苦，可谓一箭三雕。在武警指挥学院学习时参加网上模拟对抗演练，“这是思想的盛宴/这是兵者的饕餮”。《湘水》一篇字里行间略含楚辞古韵，堪称集子中结构工整的典范，相信读者会有同感。《卷首语》与《尾声》温暖真诚，既见证了诗人无所不能入诗的功力，又达到了前后呼应、浑然天成的结构布局。

再次，刚柔相济，时有哲理。军旅诗人易偏于刚劲坚硬，甚至在引吭高歌时流露很强的唯我独尊意识。优良却善于“叩其两端”，既会大刀阔斧地表现军人勇武，也会浅吟低唱于情感受伤之时。奔赴部队之前，告别襁褓中的儿子：“你五个月的小脸粉嫩如花/你咯咯地笑/笑疼了一副铁石心肠。”  （《离别》）刚与柔相映衬，将离别时的痛惜之情渲染得淋漓尽致。而探家之前，又喜上眉梢：“之前的日子都叫做沙场/之前的心情都叫做守望/幸福已然来临/把心弦拨得急如古筝/你也听到了心底/马蹄飞驰的声音/多么宁静的山野/溪水哗哗作响/草木欣欣向荣。”（《探家）动静结合得天衣无缝。从诗歌发展史上看，唐人之诗丰满、多情、恢宏，但拙于哲理揭示；宋人之诗不乏哲理，却失之于呆板，生命力明显偏弱。后代诗人在这方面做过一些探索，以求突破。可贵的是，优良也进行了类似的尝试。《瀑布》：“从云端而来/本是沉默之水。”一动一静， 一高一低，把事物的变化表现得活灵活现。《春》：“首先是从心坎上绿上来的。”无疑充满灵性。一些短章也别有韵味，如《人生若只如初见》：  “爱你之后/我老去/义无反顾/我之所以还年轻/只在等你/我最后的爱情/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已满怀爱恋。”瞧瞧，灵动的爱情，同样符合枯燥的矛盾论与辩证法。

优良先后在武汉大学、厦门大学、北京大学等名校求学深造，这些高校都可入选中国最美的大学，优良一一以诗记之，这些校园诗歌写得非常唯美。如重返武大时，“突如其来的记忆/复活在每一个拐角/流连四顾/一幢幢老式建筑/庄重如初/从不曾老去。”在厦门大学念书，漫步校园，“早安丰庭的每一叶窗/窗台的每一株花/正在浇花的你以及/花间茶蘼的斑斓。”接下来，作者徜徉燕园，在未名湖畔感受北大百年风物：“同学少年/譬如良木/与塔影一起倒映/我已忘却乡愁。”如果说优良能在这些美丽校园读书学习是人生的幸运，那么也可以说，这些校园又因有诗人的感念、行吟而更添一份浪漫与缤纷。

三、情真意切，文学形象立体

自《诗经》开创“诗言志”的传统以来，中国诗人就特别看重诗歌的表情达意功能。勾栏瓦舍也好，酒肆台榭也罢；依红偎翠也好，捻须苦吟也罢，无论多么华丽、精巧、绮靡、尖刻的词章，背后总有一个“我”在发抒情感。而这也正是诗人精神境界宽窄与艺术品位高低的分野——平凡的诗人形象较为单一（或谓只有一副面孔），而高明的诗人则是“万方百变，消摇而无所定。”（《淮南子·原道训》）读完优良的诗，我的眼前似乎有三个形象——爱国赤子、质朴“蛮子”、 多情才子。

诗中，优良用真情之笔构建了一个念念不忘的精神故乡，即他生于斯长于斯的一个名叫“新塘刘”的洞庭村落。那里有《春》《夏》《秋》《冬》四时美景；有《雨夜》《晌午》《二爹》等悲情苦难；更有《乡村童年》《父亲》《献给母亲的诗》《少年叔侄如兄弟》所绽放的温暖亲情与前路憧憬。诗人牢记来路，从未忘本，无论走多远，做了多大的事业，在父兄面前都不敢得意忘形：“在那绿色的田畴里/如何开犁/我未敢开腔/远离了锄头扁担/我其实是苦役的逃亡者/对于劳动本身/已完全跟不上父兄的节奏/于异乡的颠沛流离中/回望原初/我笃定守住本分/行端表正。”（《从军行》）就算百年之后，“终有一天/我也会年代久远/跻身于家神的牌位/供在堂屋的壁龛/无所事事/仅作为德高望重的象征/看着瓦缝的光阴慢慢移动。”（《新塘刘》）可以想见，这样忠于家族的孝子成长为共和国军人之后，其忠于国家的赤胆忠心是毋庸置疑的。或者可以说，由家而国，由古而今，是其家国意识自我构建的基本路径。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在作者家乡怀沙自沉，他导引了国人——尤其是湘人——的爱国情怀，而优良的诗集中颇有几篇追悼屈子之作，其拳拳报国之志与爱国之心表露无遗。诗人怀念屈原：“一个精神的贵族行吟而来/峨冠博带/濯足濯缨/……如今 如我/晚生后辈用你上善的诗篇/濯心。”借屈原之殇批判现实，对中国文化的反思，可谓“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

多年来，优良热切关注留守儿童与乡村教育，并为此有切实的行动与学术探究。2006年，他发起“乡村书香”公益助学行动，如今已在中国的东中西部建起乡村图书馆十余所。  《乡村有所图书馆》表达的就是一个来自乡村的赤子的良心，散发着浓郁的反哺情思：“不要等到鬓白/再老态龙钟地回家/客从何来/那一声尴尬的招呼/会冷透脊梁/是的 现在就出发/回到那草长莺飞的地方。”博士赤脚下田与村民一起参加“双抢”劳动，这恐怕也是当下难得一见的风景。优良身体力行， 因为他所倡议的，是真正为乡村带去“名副其实的公共利益”。2008年汶川地震时，他发起了一次针对灾区的图书公益捐助，其融公益理念、策划才能和执行能力为一体的行事方式，让他的悄然飞抵灾区的故事具备了感人的情节与生动的细节。危难之时，当有千言万语，然而《与妻书》：  “如果不能归来/幸毋悲伤/谢谢你的爱/谢谢人间的恩泽。”薄薄的一纸便条，短短的数句行草，却承载了诗人对他者、对家国、对生命的厚重的深情。

诗集最后一部分的情诗又分明塑造了一个多情才子的形象，“他”为爱所苦、所累、所折磨，为爱而癫狂、而沮丧、而欣喜，雪花开满恋爱少年的情怀，爱情世界里有凄风苦雨，也曾掀起万丈波澜。他敏感多情，独自品味初恋的甜蜜、热恋的痴情、婚姻的美满、离别的思念，却绝不滥情：  “我要用一生，和你酿一种醇香的酒/叫厮守/你点头了/那我要关上心门/别人再也进不来。”在专一而执着的诗人这里，有心灵的邀约，有激情的狂欢，当两者合二为一之时，情种的形象立时丰满。对照诗集开头的爱国军人形象，简直判若两人，但又确确实实出自一人之手。

军旅生活入诗，作者以刀剑的刚冷坚韧展现了军人的家国情怀；个人情感入诗，作者以玫瑰的柔婉芬芳展现了军人的儿女情长。于是，一个有血有肉、丰满动感的“人”活泼泼地站在了读者面前——刚柔相济好男儿。优良向以“蛮子”自居，其中饱含强烈的自信，也是对浮华时代的反讽。一剑一花一蛮子，战士襟怀总是诗。正是这个自号为“蛮子”的诗人凭借他的质朴、热情与智慧，塑造了一个新时代的武警警官形象。

优良在津门学习时，余忝居教员之列。彼此交往不多，但却性格相投，心灵默契。课堂上的一次发言，使我笃信此人不俗。至今想来，他那一双深邃的眼睛、一口浓重的湘音、一副过人的酒量，令我印象深刻。我在武警指挥学院执教二十余载，亦可谓阅人无数。能兼具勇武刚毅、文质彬彬与落拓不羁品质的学员，不多！优良君算一个。

作者：索宝祥 晋南人，文学博士，武警指挥学院教授。此文为索宝祥教授为刘优良（笔名刘阳河）诗集《军旅星空》（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所写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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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解放军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