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新苗

洞庭湖，我国历史上曾经最大的淡水湖，吞四水、纳长江，滋泽三湘、守护巴楚，风起潮涌却又宽厚久长，因这一泓水滋养，有座岳阳城千百年来人文荟萃，一个个故事和传说宛如璀璨群星。这座城，既升腾过“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之豪迈，又结下了“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之愁绪；这座城，既让人体会“ 虞巡竟安在，轩乐讵曾过 ”之绵长，又让人感慨“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之紧迫；这座城，既有“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之清凄，又有“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之闲适……

（一）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远忽兮”，屈原在《怀沙》中对沅湘之旅 道路险阻 、 渺茫遥远 给出了精准的描绘，他把身体投向汨罗江、交给洞庭湖的同时，也用生命的华彩留下“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等千古名句，奠定了湘楚文化胸怀天下、心忧国是的文化底色。出于对这位伟大爱国诗人的敬仰，洞庭湖畔多情的岳阳人，千百年来用最质朴的方式，至今祭奠这名伟大的诗人。

得益于长期以来的生态保护，如今的汨罗江上游，清浅静谧，被称为无数文人骚客灵感来源的“蓝墨水上游”。在屈原沿江踯躅独行经过汨罗江流域，除了端午赛龙舟、吃粽子等传统外，民间至今流传着以“舞龙戏凤”为主题的盛大规模的“新春龙会”，热闹和欢庆程度不亚于近年来在网络频频出圈的潮汕“游神”和“英歌舞”。

汨罗江畔的新春龙会，除了规模大、规格高外，让人更加感慨的是表演的形式有着很好的古风传承。在舞龙表演最为知名的长乐古镇，从除夕到元宵，这里家家户户无论男女老少，都参与舞龙、迎龙，把与龙有关的敬意和祝福都洋溢在对龙的信仰传承中。尤为称道的是，在设坛请龙、接龙仪式现场，由各村选派学业优异的年轻才俊担任“大首士”，一篇篇“以龙为题”的赞辞文藻华丽、朗朗上口，把源自三闾大夫的文脉传承彰显得淋漓尽致。而男女老少自发把玩的九龙二凤舞，在龙与凤的翻转腾挪、摇头摆尾、缠绕回旋中，仿佛让人看到“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的云中君驾临，引领三闾大夫乘龙而去。

这种想法不是没有依据，据当地传说，屈原投江后，遗体回流至汨水长乐河段一深潭中，人们划着龙舟打捞至此，忽然看到天边祥云升腾，仙乐响起，屈原大夫立于云端，频频向打捞的人们招手示意。下游来的龙舟，于是在此回过船头顺流而下，人们奔走相告：“三闾大夫升天啦！”。后来，大家就在此建起一座飞檐斗拱砖石结构的亭子，取名“回龙门”，意为龙舟到此回头之意。大夫升天、龙舟回头寄托的是人们对殉难爱国者的美好情感，对文化的尊崇也使得这方水土人文彰显、人才辈出。

从地图上看，洞庭湖浩渺广博，汨罗江悠远回旋，在那种远渡少舟楫的年代，屈原从洞庭湖到汨罗江，当冷血的政治遇上激情的诗歌，远大的政治抱负犹如逆流而上，越走越窄，越走越坎坷。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屈原在与渔父问答里，无奈化为一泓或清或浊的江水，江水滔滔，活生生吞噬了这颗满怀悲愤的灵魂，人世间少了一位多情的政治家，空留下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

（二）

万里长江，险在荆江。荆江以北是古云梦泽范围，以南是洞庭湖，地势低洼，长江过了荆江进入岳阳段之后，水面愈渐开阔，河道顺直宽广，流速变得缓慢，沿江带来的泥沙在三江口大量沉积，形成的明显的清浊分界、斑斓变幻水面。不止水色变幻引人注目，洞庭湖作为一个内陆湖，随时节变幻的湖光山色，随物候变幻的潋滟澄波，更引来迁客骚人无限诗情，在岳阳留下无数千古美篇。清道光年间编撰的《洞庭湖志》一书，分四卷收录了历代诗人感怀洞庭湖的美篇。诗以言志，这超过千数的诗歌，犹如中国诗海中的一颗颗珍珠，熠熠发光。

说到诗歌，就不得不提到盛唐，说到盛唐，就不得不提到李白。事实上，李白一生六游巴陵，在洞庭湖畔留下了十多首脍炙人口的诗篇。从第一次与铁杆兄弟吴指南泛游洞庭湖，吴指南不慎病故，李白泣血拜别好友，三年后再回岳阳，身负骸骨、精心安葬到五百里之遥的江夏黄鹤楼畔；到第六次李白遇赦放免，“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顺江而下再入洞庭湖畔的岳阳，写下“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的快意诗篇。这方水土，见证诗人才情浪漫的同时，也让人感念他对亡友“裹骨徒步、负之而趋”的侠义情怀。

与吴指南情形类似的是杜甫，大历五年秋冬之际，行将就木的杜甫贫病交加，从长沙前往岳阳，最终在连着洞庭湖的江边一条小破船上去世。如今岳阳平江安定镇小田村，仍然保存着杜甫墓祠，接受人们的凭吊与供奉。而岳阳楼的最顶层，伟人亲笔撰写的鎏金诗匾，赫然撰写的就是杜甫千古名篇《登岳阳楼》，一句气势磅礴、意境宏大“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将古云梦泽的时空意味描述得淋漓尽致，也使得这首号称“登楼第一诗”的名篇，再次为洞庭湖畔的岳阳楼加抹上了忧国忧民的底色。

如果说意境宏大，能与杜甫《登岳阳楼》齐名的，恐怕也只有同时代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一句了。与老弱体病的杜甫不同，二十八岁的孟浩然少年书生，意气风发，适逢盛世，干谒王公贵胄，以求晋身之阶。孟浩然以《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以题，望洞庭垂钓是虚，求赏识提携是实。然而同一般的干谒诗相比，诗人运用“比兴”手法，托物言志，自然和谐，既写出了洞庭湖自然力量之浩大，又侧面体现了诗人建功立业的报国豪情，正是“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长庆四年（公元824年）九月，刘禹锡由夔州刺史转和州刺史，途经洞庭湖，夜晚泊舟湖上，烟波浩渺的洞庭湖面，澄澈明净的洞庭秋月，碧如青螺的君山岛，给心境澄明的诗人刘禹锡留下了无比美好的印象。于是，他诗兴大发，写下了姊妹篇《望洞庭》和《洞庭秋月行》。一江如带，数峰似染，湖上空明澄澈，君山悠然恬静，水天一色的画面何尝不是诗人无宇无尘的心境写照。

无论是李白的快意，还是杜甫的忧愁，孟浩然的豪情，还是刘禹锡的恬淡……诗歌反映的是诗人面对奔腾江水、变幻湖面的不同心境，而永恒不变的却是洞庭湖那浩渺无垠与厚重博大。

（三）

从文化的角度看洞庭湖和岳阳，始终处于地标位置的当数岳阳楼，而让岳阳楼能处于文化高地的，无疑要感激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北宋庆历六年（公元1046年）九月的某天，河南邓州州府小花园，一位精神矍铄、双鬓斑白的老人，正和几位诗友在花园里赏菊吟诗。这时，幕府送来一封信，是同科进士滕子京的来信，随信而至的还有一幅洞庭湖、岳阳楼山水图，邀请他给新修葺的岳阳楼作记。凝视着这幅洞庭山水画，范老先生仿佛眺望到洞庭湖水天一色的宽广与壮阔，感受到风雨晦暗时舟楫难渡、寸步难行的艰辛。于是，文人感时而伤、因季而喜的心态对比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家国情怀，在笔端酣然流畅，一副静态的山水画跃然而动，升腾成一篇号称北宋散文压轴之作的瑰丽华章。

天气晴好的时候，站在岳阳楼上，可以看到君山岛。君山岛除了二妃墓、柳毅井等爱情传说外，有一个“飞来钟”的传说更加动人心魄。传闻南宋初年，君山当地农民农民杨幺、钟相因民不聊生揭竿而起，君山岛的芦苇荡为他们提供了天然保护屏障。由于杨幺、钟相的队伍深受当地老百姓的爱戴，大家集资铸造了一口大铁钟，夜里运到君山。这口大钟仿佛灵性十足，只要前来围剿官兵稍有动静，就会自鸣报警，官兵以为是神仙相助，就命名为“飞来钟”。最终，这场险些截断南宋交通大动脉的农民起义，被抗金名将岳飞率领的岳家军镇压和招安，这些洞庭湖畔的起义的农民、渔民转眼成了岳家军水军的主要来源，最终加入抗金大业。在一个历史关头，完成了从为实现“等贵贱、均贫富”的政治追求到热爱国家、抗击外敌的血色转身。

如今，站在君山岛远望岳阳楼，一条古香古色的汴河街人头攒动，曾经三教九流云集的鱼巷子规整如新，新修整的洞庭南路历史文化街区成了外地游客拍照打卡的怡然场所，而以怀旧为名的文旅活动“洞庭渔火季”已然成为市民感受烟火、品鉴美食的最佳去处。让人好奇和畅想的是，假如当年那位画下洞庭山水图的画师，面对此情此景，会不会因一幅犹如《清明上河图》的名画而留名于世，而那双在鱼巷子杀鱼卖鱼的老手，是不是当年岳家军的血脉传承。

责编：王相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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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