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献给我最敬爱的母亲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5-18 09:13:25

文丨潘凌

父母是长沙林校的同学,自由恋爱,于1960年毕业,一起分配到湘西州林业局工作。

不久,父亲考上北京林业大学,他们在湘西州林业局举办了简朴的婚礼。父亲上大学四年,因经济拮据,路途遥远,寒暑假勤工俭学,难得回家一次。

母亲参加工作队,被抽调到湘西凤凰工作。新婚燕尔的父母饱尝异地之苦,他们怎么也预料不到这场异地恋整整谈了12年!生活的磨砺需要怎样的坚持坚守!几百封鸿雁传书诉说着他们思念的煎熬。

母亲是学林的,常年奔波在大山里。凤凰县是湘西苗族同胞聚集地,母亲下乡的腊尔山、麻冲是纯苗区,年轻的母亲语言不通,住在苗族同胞家里,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正值三年困难时期,糠粑野菜也不够果腹,年轻的母亲常常饿得无法入睡,双腿水肿,摁下去一个个深坑,实在挨不住就吃“观音土”,据说是一种可以果腹的泥土,吃了排便非常痛苦。腊尔山海拔高,寒冬凛冽,衣衫单薄的人们实行篝火御寒,母亲双腿的毛细血管受了损伤,留下大片深褐色的烤火斑,伴随终身,从此爱美的母亲再也没有穿过裙子。

如此恶劣的生存条件,母亲于1963年生育了我的哥哥。而更为悲痛的是,聪慧可爱,特别乖巧惹人爱怜的哥哥,却于1967年不幸生病夭折,他的离去撕碎了母亲年轻的心。

1964年,父亲大学毕业分配到省水利厅,母亲因“右派女儿”的身份,一直未能调至长沙夫妻团聚。

由于工作、生活的双重压力,母亲年纪轻轻就落下了肝炎、神经衰弱等疾病,人生跌到低谷,尝透了生活的苦涩。记得母亲曾经创作一幅作品,阴云密布的天空下,一位年轻的妇女,站在河流中央的断桥上,一个特写的背影,充满着迷惘的眺望……母亲说,这画的是她自己,这时期的她感到生活太艰难,太苦涩,似乎看不到希望,她甚至想到死亡……每念及此刻的母亲,我总禁不住潸然泪下。

直到1972年,因为责任,因为母亲的生活和孩子的教育太需要父亲,父亲主动要求调至凤凰县工作,我们一家才得以团圆。

至今我仍记得父亲调回湘西时的情景,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到长沙接父亲,专门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以纪念全家即将团聚的喜悦,也纪念父亲或许离开省城,再也回不去的忧伤。父亲微薄的工资要养育孩子,要资助乡下的亲人,支付来回探亲的车费,还有鸿雁传书的邮资,可谓一贫如洗,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什和行头。父亲用一担箩筐,一头担着我,一头担着妹妹,已有身孕的母亲背着简单的衣物、书籍。父母行色匆匆,父亲的一担箩筐,一双儿女,要走很远的路,那时湘江上没有桥,要到五一轮渡码头乘船,再到河西汽车站乘车。夜很深、很静,我坐在箩筐里仰望星空皓月,月亮很大、很圆……

每与父亲回忆这个片段,父亲的眼里还噙着泪光。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怎么也难以置信,一个在省直机关工作,血气方刚的年轻知识分子,生活会是如此的艰辛。

我们蜗居在不足20平方米的小屋,生活虽清贫,但充满着亲情欢聚的快乐。母亲特别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新生活,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淋漓尽致地展现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

她特别爱卫生,总是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水泥地面拖得干干净净,进家门一定要换鞋,沙发上永远铺着整洁而烦琐的沙发垫,让人不忍心下坐,卫生间毛巾脸盆永远各就各位。

她特别爱美,总是把三个孩子打扮得干净漂亮,把家里布置得整洁雅致,在窗台上种着永远追随阳光的太阳花。

她特别爱逛街,一有时间就想去长沙最繁华的黄兴路、中山路溜上半天,哪怕不买东西,也要享受都市的花团锦簇。

她特别爱书,那时工资极其微薄,但买书订报却从不吝啬。家里堆放着各种书籍,随手可拿可看,惹得我闺蜜很是羡慕,常到我家蹭书。《红楼梦》《雷雨》《家》《安娜卡列尼娜》《青春之歌》《第二次握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许多中外名著,都是我上初中时阅读的。《大众电影》《新体育》《家庭》《小说月报》《诗刊》《儿童文学》等杂志,我每期必读,连中缝里的字也不会放过,奥黛丽·赫本、秀兰·邓波尔、保尔·柯察金、简·爱、林道静、郎平、张海迪等渐渐走进了我的心灵……母亲熏陶了我对文学的热爱,为我筑起了一座精神的家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人生。

母亲执着热爱生活,喜欢美好浪漫,与外公的传承有关。我的外公早年接受新式教育,对琴棋书画都很擅长。母亲1941年出生,启蒙很早。至今母亲仍记得,她家住芷江舞水河畔的下菜园,远眺巍峨的明山。河对面是芷江机场,她每天能看到陈纳德将军率领的飞虎队如何起降。家里有个大庭院,种着桂花、杨梅、银杏树,每个季节有不一样的风景,母亲是这个庭院里最骄傲的小公主。那时,家里常有坐小轿车来的客人,还有金发碧眼的外籍朋友。外公当场几笔圈出隽永的梅花图,令人赞叹。外公的英语特别好,他时常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拽着厚厚的英文书,在书房踱着方步大声地朗读,潇洒而沉醉的样子,母亲现在描述起来还充满感慨和崇拜。新中国成立后,外公回到凤凰,担任书家塘务本乡小学校长,是这所学校最辉煌的时期。外公给所有年级上课,他教语、数、外、物、化、生、史、地等所有的课程。黄昏时分,母亲和她的堂姐在操场上带领同学们做广播体操、扭秧歌,周边群众被吸引,自发参与进来,有时多达二、三百人,热闹非凡。晚上,外婆教扫盲班的父老乡亲认字。新生活充满了欣欣向荣的喜悦,书家塘的老人至今还记得杨校长办学堂的热闹场景。外公外表谦和,内心坚强,面对困境永不言弃。特殊而丰富的人生阅历,让他有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共同特质,对祖国和同胞充满真挚的感情,对生活充满执着的热爱,追求精神生活,崇尚真善美,喜欢憧憬美好的事物……这一切,母亲深受感染。

母亲是家庭的灵魂,她的精神引领家庭的氛围。即使生活再艰苦,母亲也会想着法子把平淡艰苦的生活过得有一束光亮。遇上重要日子,母亲让我们穿戴漂亮去照相馆拍照留念,在那贫瘠荒芜的年代,也让我们的成长过程留有弥足珍贵的纪念,以致于今天的我仍然喜欢拍摄纪念照,保有生活的仪式感。有朋自远方来,母亲必带他们去游烈士公园,因为20世纪80年代的长沙只有烈士公园、动物园、岳麓山可供游玩。每到周末,我们或去烈士公园划船,或去动物园逗趣小猴,或去天心阁品茶赏月,或去岳麓山登高望远,或去新华书店买书蹭书,或去杨裕兴面馆吃面……她似乎有着无穷尽的精力和各种奇思妙想,就是用来“折腾”爸爸和我们仨的。因为经济实在拮据,经常为节省搭公交车的几分钱,我们不得不走很远的路,也会生气抗议,母亲却乐此不疲。长大后我才懂得,这种“苦中求乐”的生活方式,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中国是多么“小资前卫”,又是多么“奢侈时尚”!表面上看,是家庭安稳团聚后对于多年动荡不安生活的补偿,实则是作为知识分子的父母,骨子里对生活的激情和热爱,是灵魂深处对芬芳美好的呼应,是深藏于心中对诗和远方的向往。

母亲心性很高,对工作更是如此。她历任厅办秘书科长、水建处副处长,是上班最早、下班最晚的“积极分子”。她多次被省政府办公厅评为优秀秘书工作者,被誉为“女秀才”“笔杆子”。

退休后,她返聘参与编纂水利志《湖南水利50年》,更是一头扎进老年大学研习绘画,把她对祖国欣欣向荣的赞美,对坎坷人生苦尽甘来的歌颂,对儿女深深的情感,绘入了她的作品里。凭着喜好、天赋和十几年如一日地刻苦练习,她在国画领域小有成就,很多作品参赛获奖,被爱好者收藏。母亲70岁时在家乡凤凰成功地举办了“杨谷声书画作品还乡展”,实现了她艺术人生的梦想,一时引起轰动。

80多岁的母亲,历经岁月沧桑愈发从容优雅,散发着气定神闲的韵味,她活成了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可谓人生逆袭。

我父母的青春岁月,革命理想高于天。作为新中国的建设者,父母的人生充满了悲欢离合的艰辛,更充满了青春奋斗的豪迈。他们见证了新中国诞生、发展、走向复兴的历史过程,特别值得珍惜和回味。母亲当属这一代人中的佼佼者。她一辈子在坎坷中与命运抗争,仍保有着对生活的热忱,执着追求真善美,最终“逆袭人生”。母亲是我最敬佩的人生典范。

责编:廖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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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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