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山风骨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4-30 11:05:39

文|骆志平

长沙作为古汉名城,其印记一半留在了老九门的弄巷中,一半搁在了岳麓山的心窝里。岳麓山居滨江西岸,像祖脉家山,见证着长沙城的长大。只是古人心悠意远,建城墙,修九门,堆砌两千多年,也没挪出一个多大的地方,一直到民国,长沙城的模样还和昔日的古潭州差不多。那时的岳麓山清幽宁静,没有太多世俗的喧哗,倚着江岸的月光,只有读书人的书声朗朗,穿梭于岳麓书院的檐廊。

公元976年,潭州太守朱洞筹慕资金,在此建书院,那时古汉名城的记忆中,还没有几所象样的学堂,青翠欲滴的岳麓山,除了小鸟山虫的欢唱,鲜有文人的词令和歌赋。唐代李邕一手笔法如刀的好字,为古麓山寺书碑刻字,算是留存了一份唐人的记惦。禹王碑上的篆字朦胧,刀痕已入古,古拙的情怀好似写进了秦汉的印堂。岁月留下的足窝,深深浅浅,牵着麓山的衣袂,一直走到现代的车喧马啸中。

宋人周敦颐心如荷莲,带着他的《爱莲说》,来到麓山脚下,和这里的儒生细解《太极图说》,其满腹经伦,不知陶醉了多少清风和明月。稍后,朱熹、张栻在此清扫庭堂,秉烛潇湘,相见恨晚的两个儒生,掏心窝子的话一连说了好几天。朱熹捧红日而长吟,将忠孝廉节的感怀揉入了赫曦台。而张栻细解中和之理,在“未发与已发,察识与涵养”的斯文之辩中,厚垒书院檐阶。340多年后,王阳明循道而来,登赫曦台,格物扬情,其《致良知》,善端为本,立心立志,将读书人的忧患之心织入到了儒学衣襟上,后人仰慕其风骨,尊其为孔圣人之二,实不为过。

再后来,林则徐、陶澍、曾文正、左宗棠、黄兴、蔡锷、蒋翊武等一拨大人物跨马提枪,接踵而至,厚积薄发的麓山思潮,穿云透雾,很快就擦亮了江风的眼眸,惊醒了江岸的儒生。岳麓山下的朗朗书声中,又多出了一份磨刀霍霍的雄浑,浓墨重彩的近代史,以麓山风骨为铠甲,在一片刀光剑影中,架构起了走向共和的檐梁。

麓山古寺。蒋海霞 摄

雄踞书院后背山腰的古麓山寺,西晋时就盘座半山崖壁,在此观天象,听江岸疾苦,不知吟诵过多少摩崖古拙经。纵使硝烟弥漫,劫难重重,古寺中的千年罗汉松,依然带着晋人的嘱托,安然于暮鼓晨钟中。听惯了江风的寺院,则暗隐玄机,年复一年,晨钟如罄,敲响麓山早读的铃铛,暮鼓安然,拉下月色清幽的帘子。

宋代的书院挑一肩的《左传》、《论语》,置于门阶两侧。“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古人对上的联语,古风古韵,榫卯无痕,悬于这里,亦如悬在了麓山的门庭。一半是古人的叮咛,一半为麓山的期盼。这样的壮怀,尤如文人泼墨,麓山立志。酣情之力,可戏微澜,亦可穿江心,一跃入江阁。

一座岳麓山,半部近代史。湘人的自豪,从不输世理。不过,古汉名城的风骨,早在屈夫子沿湘水长吟《九歌》、《天问》时,就刻入了麓山的古木苍松。后来的儒生在此论道传习,厚植琴心剑胆,是非越辩越明。到了近代,朝廷衰落,国运沧桑,才因时应势,击缶扬歌,形成一个大阵仗。中西方文化的碰撞,让孔圣人惊出了一身汗,也让谦恭厚礼的文人墨客,褪去了一身的斯文。

随意走入一个山间小径,捡拾麓山的风骨,忠悌孝义,随处可见。黄兴、蔡锷、蒋翊武等一众大人物,丰碑镌字,长眠于此。抗战牺牲的将士更是无从细数,公墓慰英灵,赫石坡的忠烈祠,悲怆叙事,壮心不朽,日月可昭。每每路过这些地方,鸟语不喧,行人的脚步肃然而止。战火硝烟的岁月走得并不遥远,没有这些忠魂英烈,或许,山河无恙,还是一首散落民间的歌谣。

对岳麓山,我情有独钟,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把这里当成了勤勉修身的好去处。那时我刚从青藏高原工作回来,为了恢复身体机能,我坚持爬山运动,可以说,岳麓山的一草一木都曾进过我的散记和日志,偶尔翻一翻,满是麓山的风骨和力量。特别记得青枫峡上的红枫,格外的醒目,年轻人喜欢将其当作相思的信物,夹入书本中。而我把它当成了麓山的炽烈,不仅点燃了爱晚亭眉宇上的匾额,也把古汉名城的豪情,写在了青山不老的印堂。

近代长沙,战火不断,文夕大火,老九门的檐梁尽毀,长沙保卫战,更是满目疮痍。幸亏有麓山作屏障,书院正风骨,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刻,这里依然书声不断,人才辈涌。腰板挺得直,文武双全,这是麓山的气质。

岳麓书院。蒋海霞 摄

每次来岳麓山,我都是从岳麓书院前坪的湖大礼堂起步,绕书院后背,从湖大印象穿小径来到爱晚亭,再沿白鹤泉,走薛岳抗战临时指挥部,经蒋翊武墓直抵古麓山寺。在我看来,这是岳麓山文脉所在。书院的飞檐翘角,湖大礼堂的民国气韵,爱晚亭的绿釉瓦脊,青枫峡的古木苍松,麓山寺的梵音偈语,结伴相拥,置身其中,涤尽尘埃的滋养,总在不知不觉中,随着山泉的欢快,渗入到了流淌的血脉中。

爱晚亭。蒋海霞 摄

后来,岳麓山取消门票,城市迈开的步子越走越急,过去雄踞古汉名城的岳麓山,随着四面高楼的簇拥,渐渐有了趋隐于市的无奈,现代的文辞,大多遮遮掩掩,有形无魄,放在麓山的眉宇,始终扬不起江岸的歌声。不过,麓山的情怀不简约,斜倚着城市的臂膀,也能露出满身的倔强和执着。

有人说,大隐隐于市,麓山就是如此。不过这里的山门总是敞开着,从不闭门谢客,也不嫌贫爱富。读书人来了,走书院檐廊,和先儒聊聊古今事,出门时,腰板更直了。老年人聚在青枫峡前的空地上,打打太极,拉拉二胡,亮亮嗓子,就把先贤想要的日子带进了山谷,爱晚亭踮着脚尖站在那,任凭游人来拍照,那些稀里古怪的扮相,引来了山泉的笑声,逗得林间的小鸟尽往这边跑。

也有人专程赶来,想要研习研习麓山的风骨,这活不轻松,毕竞这里的底蕴太深厚,要读懂书院的那些事,就得上朔上千年,还有近代的大人物,个个都和这里沾点边,从哪下笔,都是一部可歌可泣的长篇。

过去,我乃麓山常客,现在来岳麓山的人太多,经历过几次拥堵,我便将麓山的情怀,搁在了心底,偶尔去一趟,也如探访故友,沿着熟悉的山道轻叩山门,品一泡山泉,听几曲鸟语虫喧,若是心若所思,也会捡起一两片红枫,放入口袋中,算是捎上了一份麓山的叮咛,。

年初的那场冻雨之后,我又去了一次,山上的伤痕太多,断胳膊断腿,绿树成荫的名山好像一夜秃了顶,稀稀疏疏的几片叶子顶着蓝天的面颊,我不由得心生唏嘘,大自然的脾气为什么如此之大呀!难道书院的朗朗书声,唤得起春风细雨,却化解不了大自然心中的烦忧么?

几朵白云盘旋在山头,好久都没挪动一下身子,四周的鸟儿也没回过神,蹿来蹿去,似乎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家。好在大自然胸襟宽广,冻雨过后,春风就来了,几场喜雨,断枝上织出的枝丫就伸长了手,估计等到知了上树时,那一身的葱郁,又能撑起岳麓山的阴凉。

多么的厚实和豁达的一座名山哟!身上的衣裳挂得破破烂烂,那身文气却一点也未丢。古木苍松的雄浑,任何时候都直扺苍穹。是呵,经历过那么多血雨腥风的岁月,又见识过那么多的雷鸣电闪,一场冻雨,又算得了什么。

岳麓山的个头并不大,300.8米的海拔放入崇山峻岭中,只能算作一个小山丘。从南岳衡山蜿蜒而来,在此收尾藏锋,最大的显赫在于落入了书声朗朗中。这里的儒生太多,经常挤得江风立不稳脚。若与天下名山比排场,岳麓山不足以与张家界比奇、华山争险,也难以与黄山上的那棵苍松比客气。还有佛家的峨眉、普陀,道家的武当、青城山等,哪一座山上的菩萨和神仙不比麓山的来头大。

古人留下的四大书院,文脉相承各有建树,但论走出的大人物,岳麓书院独领风骚。究其原由,还是麓山风骨中,除了文脉,更有思想。儒家文化传承几千年,精华太多,不合时宜的话语也不少,若没有一点思想作火花,走出的路子不一定不拘泥。

在我的认知中,毛爷爷那句“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道出了教育的真谛,应写入现代学堂的教义。一个小孩子,不呛几口水,怎么学得会游泳?不到野外爬爬树,怎么知道小鸟的窝巢有多美,不被人摁倒在地,踹过几脚,立起的身子,怎么经得起风雨?真要遇上什么大事,哪来的力量,承梁驮柱呀。

现在倒好,小孩子都长成了父母心头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个个都骂不得、碰不得,稍有一点外来的蛮力,轻则抑郁不欢,重则寻死寻活,看似疼爱有加,实则毁了一代人。我们的基础教育,到底怎么啦,搞成这个样,责任在谁呀?真希望有人站出来,沉下身子,再为这个种苗工程开个单方,洒点甘露施点好肥。

给孩子们一个快乐公平的起点吧,给时代留一点野性,任凭春风去爬树,生机和力量不就来了么。路还走不稳,跑那么快干嘛呀!起步即冲刺,哄大人的,当不得真,真要当真,就跑不长远,会出大问题。翻阅麓山的古籍,谆谆教诫不少,别都弄丢了,古法循天理,不一定都有用,但有的真管用。

岳麓书院的榫卯檐梁多结实呀!有文化有思想,堂堂正正,又谦谦礼礼。这不是中国教育最好的学堂么?为什么不多带孩子们来,让他们在这里补补钙,从中吸取一些做人做事的营养,底子打好了,筋骨不易散呀。别把敬神明畏天地,当作完全的糟粕,儒家的仁义礼智信,讲得多好,听着顺耳,记起来方便,忠孝廉节不全都在里面么。

不知有多少读书人没有进过岳麓书院的门庭,更不知有多少人进了这张门,只是拍个照,溜过圈,匆匆忙忙打个卡就走了。在我看来,岳麓书院就如家庙祠堂,无论走多远,都怀揣着祖脉家山的魂魄,承载着文脉相牵的记忆。

如今,宋人遗存的学堂已然不多,能坐在这片檐廓中,歇会儿脚,吹点堂风,听听麓山聊往事,已是岁月中难有的享受,万一哪片头顶的落叶触上了眉宇,身子骨一激灵,不又多了一份登山问顶的气劲么。

有文化的风景真好,书院的情怀铁骨铮铮,释家的慈悲,顺风顺水,二者在青枫峡相逢,四周的古樟古木就簇拥而来。还有那座清安自在的云麓宫,雄踞山顶,道法参天,引来银杏攀岩,秋月赏景。撑开的华盖,金光闪烁,延过山脊,没等山中的道人回过神,便将红衣道观揽入了怀中。

岳麓山的美太多,文人骨相,随意撩开一个角,就可抖落一身的尘埃。不想用太多的文字,惊扰山中的明月,来多了,仿如自己的家,有些想说的话语,反而噎在了口边。

“怀古壮士志,忧时君子心”。张栻的诗句道出了麓山的心语。从书声朗朗中,一路走来,山中的古柏苍松,似乎也读懂了宋人的中和之理,然而,麓山的情怀,岂是《致良知》那么简单。林子里的小鸟很机灵,站在山道拐弯的树枝上,叽叽喳喳,总想把游人的脚步,引往丰碑矗立的地方,那边流水潺潺,小草未沾泥,战壕炮台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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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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