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张永中:田螺

张永中   新湖南客户端   2024-04-12 11:50:02

文/张永中

新犁过的“雷公田”,现在已潴满了水,一梯一陂地在春阳下晒着,像一面面仰放的镜子反映着天光,汪汪盈盈的。

本组图片均由田凯频拍摄

远处的阳雀在发了嫩叶的老树头上竭力地啼唤,“栽田插禾~,栽田播禾~”

“咣~咣~”,这边秧鸡也跟着叫了起来。


到了捡田螺的时节。

珍珍吵着要跟阿爸阿娘去坳田里捡田螺。说捡田螺,她却怕水,看着水田里倒出来的天影,又深又远,云都浮在了脚下。站在田坎边的她就像站在悬崖边,更怕了。这天,阿爸在犁田,阿娘就在坎下一丘田里捡田螺。他们来得早,清清的一田水,没被人搅浑,正好捡螺。

珍珍拎着一双新凉鞋,在上下两丘田之间的田塍上跟着走。这鞋,是阿娘上一回赶沅陵乌宿场买的。遇到有泥水的地方,她就舍不得穿,怕弄脏,总是拎着它。今天她就拎着它,在田塍上跟着犁田的阿爸走过来走过去。珍珍的脚丫子已让田塍上新发的丝茅根尖扎了好几下了,阿爸要她穿鞋,她就不,她怕把新鞋弄脏。许多事阿爸总拧不过她。

阿爸在田里“嚇嗤~嚇嗤~”地吆喝着牛,不时地把踩到的田螺摸出来扔给她,珍珍就将它们一粒一粒地捡进竹篓子里。阿娘,背着个小篓,在田里蹚着走,她要捡满了一篓才肯上岸的。

捡田螺,吃田螺,差不多是当地一个节日,一种仪式。

新犁出来的田,要把犁耙翻过来的绿肥、草子之类的青肥沤熟,田得先用水养着,田螺才会在这又暖又肥的水体里生长起来。成千上万细如粟米的螺苗,先从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母螺体内娩出,一串一串地附在水体里的草茎上。不几天,杏核大、荸荠大的田螺就布满了水田。这时,就可以蹚水去捡了。捡田螺,有讲究,蹚水要轻。犁过的田,经过一两天的澄淀,就已清明见底,水里的螺已体大个粗,是可以凭肉眼看得清的。人在水田里蹚着走,会腾起烟雾一样的浑浊,得趁着烟雾般的浑浊覆过来之前把田螺捡起,要不,就得用手去探摸了。

珍珍阿娘,就在下面一丘田里捡着田螺。珍珍阿娘的手脚轻巧麻溜,她蹚过的地方,激起的浓浊只轻轻的那么一痕。珍珍从田坎上往下看着,阿娘背着一个篾篓子,弯腰走在水田里,又像是悬浮在水田的天光倒影里。她蹚起的那迹烟痕,像身后拖着的一绺轻纱,又像田螺在泥里蠕出的曲线,在水田里绕绕着,又在天影中飘着。珍珍觉得这时的阿娘正像一枚蠕动的田螺。

吃田螺,正是出新笋的日子。螺与笋都赶在这个日子相会相遇,我不知道,这神奇的际会,其间是否有天意的安排。

新笋就在屋场边竹园子里,坡地上漫山长着,随手就可满背满筐地背回来。捡田螺则要更加费事些。阳春日头里,女人小孩子们,剥新笋,剔田螺,便成了寨子中一道风景。

捡来的田螺,先放在大木盆里养几天,褪泥。期间,换几次水,直到水色清亮。这个时候,珍珍就可以更仔细地观察到田螺了。现在,木盆里的螺,不再关门闭户地紧扣着那顶大顿号样的帽片儿,每一粒都是放松的,它们先把帽片儿慢慢开启,再探出两支短短的触须来,接着是肉肉的身子开始蠕动,先是一只,两只,然后就是满盆地都花一样开起来了。

珍珍阿娘说,再换一次水,就可以下锅煮螺了。螺是要带壳先煮的,煮出来的螺得先用细竹签子一粒粒地从螺壳里挑出来,挑出来的螺肉呈牙白色和淡蓝色,小的仅豌豆玉米大小,大的有如小指头。剔出来的螺肉用干辣椒伴新笋炒,是当时当令的美食。当令食螺与笋,不只是日常饮食行为,更是农耕纪事里典藏着的仪式,所表达的是螺与人类万千年不弃的相守,象征着生命的勃然,繁然和绵延。

捡田螺,吃田螺的旺季,就是水田犁出,等苗插秧这一段时间。也是山上山下,每一样功夫都丢不得的农忙时节。一般人家都腾不出那么多闲工夫去与田螺打交道。人们从田里捡拾来的,入于餐盘的只是小部分,大部分的田螺和山沟里的溪螺就都留给溪塘里的鱼鳖鸭鹅们了。

春天里没有被捡拾去的,和从鱼鳖鸭鹅们口牙里幸存下来的田螺,会继续留在田里、塘里与鱼稻一起长。等到人们去田间薅秧草,塘里捉鱼时,仍然可以摸到田螺。这时,田螺都有杏子,核桃那么大了。这个时候的田螺,不会大批量地出产,捡到也只是偶尔所得,吃法就有所不同。我们的做法是烧烤田螺。先把田螺放热灰里烤,烤干水汽,直到螺壳碎裂,这时,蛋白的焦香味,刺激着我们每一个饥饿的细胞。这种从化石生物走来的,出自烤炙的,原始幽远的香,便是刻入灵魂的鲜美。

珍珍阿娘本是城里人,是那一年跟随父母下放到寨子来的。珍珍阿爸是寨子里的孤儿,后来去当了兵。当兵复员回来,珍珍母亲一家刚迁到寨子里来,一家人就珍珍母亲的父母与姐姐,没有男丁,初来乍到地,一切轻重农活,都不怎么顺当。珍珍父亲把这些看在眼里,悄悄为珍珍母亲家做了很多事。队里收工,珍珍父亲也总是故意掉在最后,要等到珍珍母亲一家都回到了家才放心。

珍珍母亲,那时还小,不怎么懂事,只觉得,珍珍父亲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就愿意去找他玩,听他讲话。后面听到有人议论了,珍珍父亲觉着珍珍母亲年纪还小,怕影响她,总躲着她。珍珍母亲不高兴了,生了好久的闷气。一天,听隔壁阿婆讲古,讲古就是讲故事。一个田螺姑娘的故事让她听入了心。后来,珍珍母亲就扮成了那个田螺姑娘。悄悄地为单身的珍珍父亲做饭,洗衣。这个秘密,直到他们有了珍珍才公开。

政策开放了,珍珍的外公外婆被在外面教书的大姨接回城里去了。珍珍母亲没有跟着他们走,留在父亲的寨子当“田螺姑娘”。

后来,珍珍和贵贵开了家农家乐,田螺炒新笋成了他们从阿娘阿爸传承下来的招牌菜。

责编:黄馨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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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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