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 张永中:今天去了昭山

张永中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4-01 15:25:14

文丨张永中

如果把长沙想象成一只头面朝东伏着的蝴蝶,那么,以五一路为其中躯,把长沙火车站那根“红辣椒”作为须角,城南、城北两厢为翅膀,一对折,昭山和书堂山恰巧就是翅膀尖角上对称的两个斑点。

访书堂山,是前年春日。今天去昭山。时间也恰好是隔了年的一个对折。

昭山,书堂山,在有着武陵山、雪峰山、罗霄山、衡山以及南岭诸山系的湖湘,如果仅以山的名义,它们是绝对高调不起来的。

绿心昭山(周铁东 摄)

“高德”了一下,把1号地铁线坐到底,然后转101路长株潭城市公交,就可以到昭山。

出了地铁,公交车走的是大致与湘江和芙蓉路平行的天心大道。一路是上上下下,下下上上,停停靠靠,靠靠停停的四十多个小站点。说小站,是因为有的根本就没有站台,甚至连牌子也没有。一路记得的有花园岭、燕子塘、窖洲、易家湾……童子坡的牌子就是钉在一棵行道树上的。还有一些见人才停的招呼站。不是车上广播,或当地人,是不知道这些地方该有个站点的。

行道树告诉我们,公交车正行驶在长潭交界地的一段107国道上。一路,高高低低的房屋,大大小小的树木,畦畦垄垄的田地,都是世间烟火。一行,颠颠簸簸,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形形色色的,却是男女人生。路,是太老了一点,两边是大得出奇、高得出奇、瘦得出奇的法国梧桐。香樟树依然是横枝竖桠地婆娑着。泡桐花满树漫枝密密匝匝地开,没给新叶一点空间。竹是从坡地上长下来的,到了路边才被屋舍、沟坎叫停,各自翠翠地垂在屋边或沟坎上。靠右是断断续续的小河汊,岸上长着枫杨。这枫杨开枝散叶,高大葱茏地宣示着主权,一边护着堤,一边护着路。

站牌上有老火车站的名字。不时有一两趟老火车与公路并行着过。笛声呜呜地有点沉重,全然淹没在汽车引擎和脆脆的电喇叭声中。

昭山,到了。

公交车上的电子播音提醒我们。我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已有点犯春困的妻。

我们在路边的一个小站点下了车,随着一小股人流,很容易就找到了进山的大门。不收门票,也不用扫健康码,只翻一翻预约信息,或刷一下身份证即可进门。

进门边一个导图栏前,我们稍事休息。几百字的中、英、日、韩文官宣,把昭山的历史沿革概括地交代了。先入为主地,就给人不虚此行的印象。

我们选择由南门进山。于是便先到了江边。江,就是湘江。此刻的江水是平阔安静的,看不出水流的方向。漾在岸边的,除了染上了花粉味的轻风,还有一点漂浮物,同样飘飘浮浮的是一只闲着的小船。一块“下水危险”的警示牌,无精打采地提醒着靠近江边的人们。没有江堤,伸入江里的是一个斜土坡。水与岸线上的草木隔着一两丈宽的潮蚀区间,这是大轮船驶经,推过来的浪拉扯成的。这进退起伏间,正是江的呼吸。清浅处有小鱼游弋,有小粒的江螺在砂石上蠕动。

接水线外是茂密的草。识得的有紫云英,花草籽,青蒿,薤叶,水芹等。有诸多叫不出名的蓝色和黄色的小花。长着细毛,用手捋过去会粘粘黏黏的,是缠在嫩枝上的绿萝蔓须儿。

这里依然是枫杨树的主场。间或有柳。一树桑叶都已稀稀落落的了,曾有养了蚕宝宝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光顾过。新叶摘了,又忙着补新芽,桑树在熏风中加快着生产的节奏。

资料图(记者 李新辉 摄)

导游提示牌上,有刘锜故居。刘锜故居边的一段老石板路,一头通向江边,一头走进山里。说是故居,并没看到居之所在。只是堆在古道边的几块零碎的砖瓦,证明着废址的位置,牵引出北宋名臣骁将刘锜与昭山相关的一段历史线索。刘锜,字信叔,德顺军(今甘肃静宁)人,官至太尉,力主抗金,据说是因斥秦桧而贬知潭州,然后在昭山结庐隐居的。想象着,这个故居应该是盖了茅草的野墅那款。只是千多年了,谁也难揣其原始模样。但,野墅前,至少是有一条通往江边的小道的,要不,从湘江乘舟而来的访客何以登岸呢。离码头不远,想必会有一席钓鱼台,要不,无鱼的宴席何以佐酒呢。小道旁自然会有竹子和竹片扎就的篱笆,竹篱上定然会挂满藤萝,缠有吹着小喇叭的牵牛花,要不,主人怎么会写下那阙《鹧鸪天》词呢。“竹引牵牛花满街,疏篱茅舍日光筛,琉璃盏内茅柴酒,白玉盘中簇豆梅”。再说,选了“鹧鸪天”这个词牌,当时词主人一定是听到了春江边田畴里的蛙声和河岸浅草中那鹧鸪的啼唤,方才得以如此情景交融的。

站在这段残留的老石板路,我向江边望去,努力地借助想象,把眼前的一块块水泥坪掀掉。想象着草木掩伏的从江边开来的一条小径。想象着从小码头上岸拎着酒壶的访客朝山墅走来的样子。有了远方来客的一壶酒,有着来自京畿以远的故交知己的一脉讯息,接着就自然有了屋主人《鹧鸪天》的下阙,“休懊恼,且开怀,平生赢得笑颜开。三千里地无知已,十万军中持印来。”唱这段词时,老夫定是推窗敲栏,瞩目北望,把酒临江的。转眼,湘江在他家门前又流了一千年。一千年过去了的今天,湘江似乎还在为这位退休将军不甘且无奈的长喟拍岸击节呢。

从江边往山里走,这是历史过来的方向。

顺着这条小道再往江边去,那又是历史的另一番景象。又是前面这个不引人注意的小码头,转折了另一位将军的命运。应该是1921年8月的某个雨夜,一只乌顶的小木船由一位年近六十的老艄公操弄着,快速地驶离了码头,把打着火把的一路追杀阻在了江岸。只有渡过江去,那边才有无限开阔的地域和无限宽广的道路。据传说,这就是当年彭德怀在镇压了当地一恶霸后由此渡江逃脱追杀的故事。后人把这个码头取名将军渡。

比彭德怀早了四年多来过的是青年毛泽东。比毛泽东再早一点是秋瑾的灵柩,黄兴生母的葬仪。比秋瑾早数百年的是王夫之。比王夫之更早的,却是张栻和留下《山市晴岚图》的米芾等等。历史还可叠叠上溯。至于上古,周昭王南征至此,那就是传说了。有了这样的历史加持,昭山似乎想低调也难了。

资料图(曾祥平 摄)

离开江边,接着就是“秀起湘岸,挺然耸翠”(清乾隆《长沙府志》)的昭山本尊了。当然,这山相对于人世,面临于江河,它更是亿万年的存在。

花岗石磴道,700余级。海拔185米。这是我这个年龄可接受的数据。

外套穿不住了,就把它扎在腰间,我以一个登临者的架势走上了这条林荫中的麻石山道。

坡程过半,是一个歇停,假拟当年毛泽东曾在此小憩伫望,后人于此建亭,名曰伟人亭。在这里,至少可以把背兜里的水喝掉一大半。然后穿过山风吹动的树的枝叶缝隙去寻望,眼下是由南而来的一脉湘江。掠过木末,远处影影绰绰的是晴岚紫烟中湘潭的蜃楼市景。临崖下瞰,便是“舟过其下”的一湾迴潭。这就是湘江由潭入长的第一个大湾,郦道元《水经注》所记“湘水又北经昭山,西山下有旋泉,深不可测”的湘江第一潭,昭潭。据说,湘潭,得以潭赋名,是与这个大迴潭不无关系的。

站在这面江临潭的陡崖上,我在想,如果切换一个角度,买一叶小舟于潭中,然后去模拟古人于湘江上仰视昭山,“怪石异水,微露岩萼,而势飞动,舟过其下,往往见岩牖石窗,窥攀莫及”那份体验。或者,邀约三五好友,选个清风朗月日,备馔置酒于舟,就着“巨口细鳞”的江鲜,沿苏东坡先生的诗文墨迹,心骛八极地去做一场新赤壁梦,那也是绝妙的。

资料图(来源:昭山文化产业园)

上得山顶,先不去看那庙。还是要凭栏面江,去眺望那一派江景。在这里,已少了树冠枝梢的遮掩,江流便历历眼下,一种江山俯临的壮怀油然胸中。湘江从翠微里逶逦而来,江流婉转,一脉苍清,由南而北,盘成两个大“S”。昭山就在这最大一个“S”弯的下弯凸出处。正是这“独立苍峰”的昭山才砥住了湘江企图东折的汹汹势头,迫使江流在一阵迴旋挣扎之后再归心回正,北向而朝长沙奔赴。

伫立这高处,极目长沙方向。便是渚清沙白的湘江北去。便是望断烟云的市景城郭。便是迢迢渺渺,萋萋离离,寥廓以远的寥廓……距离屏除了喧嚣,现实,如一部默片幻影。

由此南望,是号称三湘第一路,从长沙延展过来的芙蓉路,在入潭后的芙蓉大道。只有登临于斯才会知道这条融城大道并不是一坦平直的,它有着明显的随山就势的起伏波折,并绕山环水地绷着好几道大力度的弧弯。俯瞰之下,大道宛如一脉灰线,车流则如蚁行虫爬,偶尔有远处闪动的白光,是车玻璃经太阳直照弹射过来的。

庙,已被重修扩建成宏楼杰阁。内中曲栏回转,香烟袅袅,梵音缭绕。大大小小的宫,殿,阁,堂,敬奉着诸像神位。

一棵老杏,估摸在千年以远了。枯朽近半,现已被圈囿在大殿的中庭边。人手能够着的枝条上,系满了祈愿的红丝绦。丝绦在风中翻动着,像是喃喃地咒念着什么。妻去各殿堂神位间转了一圈,我却迟疑在这棵老杏下,从那半枯的枝条上,去阅读它曾经荒山野寺时的那份孤高和清寒。追想1917年9月湖南第一师范生毛泽东一行,投宿昭山禅寺那一夜,“山高月小”,他们到底是听了江或是坐了禅。

于是想到,山下麻石小道出发处的那几方功德铭石。碑石上的文字已漫漶不清,大约是某某,某某某善男信女捐资的记录。石条小路,一步一步地踱着人生,也在一页一页地铺着历史,见证沧桑。

而今,踩在这石条上的登临者,已稀有所谓名士时贤,也不尽然善男信女。或许到此一游。或许江山一叹。各怀着心思爬上去。各怀着心思走下来。

此刻,满眼葱茏里,尽是人间的上上下下,熙熙攘攘。

昭山风景区(记者 方阳 摄)

环山绕行一周,找到一个窄处,有通往厕所的小路。下瞰,见树木苍翠的山湾里,又是一个宏大的建筑群,刚落成的样子。

问。是观音殿。

问。去不。

不去。妻说。

于是就各自去轻松了一下。选了后山东门的一条缓坡道,下山了。

出了东门口,树荫下有当地人在卖农家小菜,新笋,鲜蕨。也有卖香纸的。

见香纸。妻忽问,你拜菩萨了么?今天是观音生日哩。

我笑笑。望着青天朗日。

阿弥陀佛,菩萨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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