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3-30 17:43:41

文|袁杰伟

小时候过年,印象最深的就是放爆。

大年三十的夜晚,棠里村静悄悄的。吃过砧板肉(砧板肉就是过年的那一晚,八点左右,将在锅里炆好的腊肉拿出来放到砧板上,切成很厚很大一块的,对家以显丰盛,对客以显大方。这本来是用来作过年的一碗菜的。但就在切下来的时候,一家人直接从砧板上拿过来吃,一边吃一边就着自家蒸的糯米甜酒。现在想来,这样一个仪节,肯定是老祖宗想出来让大家过肉瘾的,因为那时一年到头难以吃到肉,更难以吃到一次过瘾的肉。便设计了这么一个仪节,让大家大大方方、名正言顺、急不可耐地过肉瘾)之后,父亲带着我们四兄妹来到晒谷坪里,大哥拿着一根点燃了的香,父亲用拿着用报纸包着的一包猪崽爆(我不知道为什么叫作猪崽爆,但都这么叫。我怀疑开始起的名字叫竹子爆,因为这爆有小竹竿那么粗壮。但叫猪崽爆也不无不可,因为其响声的巨大和尖锐,有类猪崽被阉割时发出的尖叫)这时,从各家各户里射出微弱的煤油灯光,让棠里村的年夜显出与平时不同的隆重。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父亲把那包猪崽爆放到地上,从大哥手里接过那根香,左手持香,右手拿一个猪崽爆。猪崽爆的引线约寸把长,可以透过滚得紧紧的白白的纱纸看到里面包着的黑色的炸药,看得我的心里一惊一乍的。父亲用香的红点点燃引线,引线立即滋滋地燃起来,瞬间就变短了。这过程大约两秒钟。就在我紧张之际,父亲把猪崽爆往身后一摔,然后用力抛向空中。猪崽爆上升到最高度的时候,“嘣——”的一声炸响,顿时天崩地裂。而爆炸时产生的火光,就像一道巨大的闪电,足以把整个棠里村的天空照亮,当然,也照亮了我们四父子和妹妹兴奋的脸庞。父亲仰望天空,看着猪崽爆爆爆炸发出的强光,脸上写满了兴奋,露出半口雪白的牙齿。那情景,就像看到人造地球卫星上了天。

父亲一只一只地将猪崽爆往上抛,天空便响起一声又一声巨响,闪出一道又一道强烈的光亮。父亲点燃猪崽爆后总要过一两秒再抛,我总是担心父亲抛迟了会炸着手指,心惊肉跳的,而父亲像一个训练有素的高手,总是能够准时地把猪崽爆抛到天空,猪崽爆总是能够在上升到最高度时爆炸。

放了几十个以后,父亲对大哥说:“你也来试试。”比我大六岁的大哥便接过香,拿起一只猪崽爆,在快要点燃之时,我们几个小的就害怕地说:“小心!”而大哥旁若无人的模样,点燃猪崽爆后,像父亲那样,等爆燃烧两秒左右,便不失时机地把它抛到了半天云中,猪崽爆在空中炸响,火光照亮了天空,照亮了我们站立的晒谷坪,也照亮了旁边的一口鱼塘和周边的田野。

“雄传记可以!”“记”是我们那里的口语,是长辈对晚辈的昵称,意为小儿。这是夸赞大哥。若是同辈这么称呼,那便是骂人了。

于是,大哥又接连抛了几十响。

看看猪崽爆不多了,我们才心满意足地拍拍身上的爆屑,高高兴兴地回家吃年夜饭了。

父亲说,以前村里只有恶霸地主一个人放,但我和你伯父长到二十岁挖窑(当下井的煤炭工人)之后,赚了钱也放爆,和他对着来。我们从小就不信狠。

原来父亲喜欢放爆,还有一种打倒了地主、翻身做了主人的自豪感和胜利感在内。其时所谓的恶霸地主,应该已经作古多年,但到底何时做的古,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父亲说起而已。怪不得父亲每年放爆总是那么开心。

后来,父亲不再只满足于放猪崽爆,而是放起了一挂挂的鞭爆。有一年过年时,我看到大哥从城里买回一挂鞭炮,放到自己怀里,不愿意透露秘密。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大哥才掀开大衣,露面里面红色蜡光纸包装的一挂鞭爆来,封面上印了五个字:寸金五百响。我惊讶得吐出了舌头,以前过年,都是放一百响猪崽爆,今年一挂就放五百响!那是多么闹热、多么隆重,多么有趣啊!

到读高中的时候,我也开始放爆了。那时的花色品种已经很多,但我只敢放一些爆炸力小的花炮。在新起的红砖房第一年过年时,天快眼盲(天黑)的时候,我开始到屋外的坪上放爆,顿时村人围了过来,我顿时像一个表演节目的明星,先放了蝴蝶爆、火箭爆、冲天星、转转爆等,大约十来分钟,村人看得甚是来劲。当我拍拍身上的尘土时,一个看得正上瘾的村人问:“放完了?”他可能是第一次看我放爆,不知道我家放爆的量。另一个知情人立即不屑地对他说:“放完了?开玩笑,这还只是个加片!”说得在场的人轰的一声都笑了。加片,是农村放映露天电影时,在放映正式的故事片之前,加映一个半小时左右的科教片,这被称作加片。他的这个比喻,生动、形象,太贴切了。事实也是如此,接下来,父亲就和我一起开始放那些大爆,一放就能冲到半天云中,连续不断地在空中炸响、变换形状、发出异响的花爆来。整个过程要持续近一个小时。人越聚越多,村人看我放爆,就像后来过年看春晚。而我和父亲就是村里春晚的主角。那时候村民还没富起来,舍不得买爆放。从小注重精神追求的父亲,就是饭吃不饱也要买爆放的父亲,几十年来年年春节放爆,我家俨然成了爆文化的传承者。

后来,村里有了万元户,村里过年放爆的人越来越多。慢慢地,家家户户过年都要放爆了。放鞭爆一般集中在两个时间,一是吃了砧板肉之后,大概晚上八点左右;一是零点到来前后。那时,只要一听到鞭爆响,就知道是谁家开始吃砧板肉了,或者是谁家开始吃年夜饭了。也知道谁家的爆放得多,谁家的爆放得少。

我参加工作以后,一到过年,只等天一眼盲,村里就爆声就四起,各种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花爆,除了发出巨大的爆炸声,还发出各种异响,令人欣喜异常、大开眼界。有一年的零点过后,我睡了一觉起来,准备吃年夜饭。父亲特意把我拉到屋外,父亲说:杰伟,你听!煮粥一样的鞭炮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根本分不清是哪家在放爆了。“一个晚上没有停过”,父亲感叹地说。我也惊喜着、赞叹着。父亲说:“现在很多人在外面赚了钱!”是啊,打工的、做生意的都赚了钱,就连在村里附近水泥厂晒黄土卖的人,也赚了钱。没钱的人少了。我内心感到隐隐的惭愧,我虽然贵为大学毕业,但我的工资只有一百元多几块钱。不够人家一个月抽烟的钱。这工资,就是村里晒黄土卖的人相比,也十分惭愧。这工资,怎么能让父亲有养儿防老的安全感?怎么能让父亲有生了一个大学生儿子的自豪感?

以前我们当主角放炮给别人看,现在我们家算放得少的了。

我终于熬不住清贫的教书日子,在一片下海声中开始留职停薪,南下广州打工。一到广州,便扎进海里,春节也不回家。

每逢佳节倍思亲,离乡之乡情更浓。第一次在羊城过春节,我们几个打工兄弟在集体宿舍吃完年夜饭,便一边用筷子敲着锅碗瓢盆,一边唱起了流浪歌: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

亲爱的妈妈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

没有一个家

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

把我的泪吹下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

亲爱的妈妈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

……

我们唱得五音不全,我们唱得歌词错了,我们唱得真诚坦露,我们唱得双眼发热,唱得热泪双流。唱过之后,我拨打了家里的电话,父亲提起电话,一声“爹——”未出口,喉咙已经哽住。电话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煮粥一般的鞭爆声。这熟悉而亲切的鞭爆声,才是家乡的味道,才是过年的味道啊。我说,爹,你别挂电话,就这样让我听着。我就这样连着电话,开着免提,和打工的兄弟们一起听着,闭起双眼边听边回味,就这样好像回到了家乡,直到大年初一早晨一觉醒来,才发现手机不知何时已断了电。

父亲走后,我带着妻儿回家陪母亲过了几个年。每次过年之前,母亲总是说,那些个爆少买点,买两挂意思一下就行了。那些大花炮别买,很危险。说完还举了一些哪里花炮伤人的事例。父亲刚过世那几年,我也没心思放爆,母亲的话正好为我不多买爆作了挡箭牌。我便随便买两挂应付了事。于是我从一个曾经放爆的主角,变为一个烟花鞭爆的看客,这真是富有戏剧性的转变。

后来,我经常把母亲接到城里的家中过年。算起来,我已有近二十年没有回老家过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前年二月,母亲也驾鹤西去。回老家过年也不大可能了。自己的孩子都在城里长大,不可能跟我到乡下的老屋去过年。就算回老家过年,我又怎能找回与父亲一起放鞭爆、听鞭爆的感觉?就算现在的爆比以前热闹很多、火爆很多,又怎能调动我当年对爆的热情与欣喜?也许,只能徒增我心中子欲孝而亲不在的怅惘与忧伤。

随着鞭爆禁燃,我更可以心安理得、名正言顺地不放鞭爆了。各种烟花爆竹,除了能勾起我思念父亲的忧伤,似乎再也没有别的。

我怕回到棠里村,怕看到那烟花鞭爆怒放的大年夜,便开始每年都在城里过年,甚至到很远的景区过旅居的年。

家乡过年时不断线的鞭爆声,那浓浓的年味儿,只能随父母一起,永远留在我少年时的梦中了。

责编:胡雪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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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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