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雪中的一束红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3-29 12:25:16

文|龙泽巨

一个农民,在家境特困和社会轻视读书的环境下,舍身忘我地教育培养子女,克服千难万苦送子女上学,这种远见卓识和磐石意志,时光流逝越久,起能显示其非凡和不易,越能搅动我内心的忆念与感恩。

这个农民就是我的父亲。

我家住在澧阳平原的西部、龙湖阳岸。两间土砖瓦房和一间稻草盖顶的偏房就是我的家,家后有一片菜园,大约1500平方米;菜园后面紧跟着一片竹林,大约300平方米。在菜园和竹园之间建了一道篱笆,防止猪、狗进入菜园偷食蔬菜。在篱笆正中位置附近有一丛灌木,高度约为70厘米左右,长着一丛绿色的、圆圆的、挺直的茎,茎上射出两三毫米长的尖刺和墨绿色的椭圆端尖的绿叶片,向四面八方喷发出浓烈的清香。它常年开满一簇簇红艳艳的花朵。父亲常常去察看这丛开红花的灌木。我便好奇地问他“这叫什么花”,他便告诉我:“这叫月季花,又叫月月红,一年四季都开着红花。”受了父亲的感染,我也常常光顾这丛总是热热闹闹开花不停的灌木。

我有六兄妹,前四个是儿子,我是老四;后面两个是妹妹。兄弟姐妹四、五岁的时候,父亲就叫我们读《四言杂字》《百家姓》《三字经》《曾广贤文》等启蒙书籍,教我们练写毛笔字。当我们偷懒时,父亲就会用竹条打我们的手,边打边吼:“养儿养女不读书,就像养头猪。”大哥因为在我记事的年龄就入赘到了澧县大平人民公社,我没见他读书的情景,但二哥、三哥读书的场景,记忆犹新。二哥初中毕业后,父亲便请了合口镇一名老中医教他学医。下雨天或晚上,总能听到二哥背诵中药处方的声音,一直到现在,他都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医生。三哥高中毕业后先后担任临澧县血防站和县人民医院的临时文秘人员,后来转正成了国家干部,但他一直有空就读书,还给我留下了不少的经典图书,如《鲁迅小说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毁灭》《保卫察里津》《牛虻》。三哥读中学时正是“文革”高潮期,中学停课,学校图书馆无人管理,也不锁门,三哥常常去取书带回家。到了我读中学和两个妹妹读小学的时代,也就是20世纪70年代初期,我家的经济状况几乎一贫如洗,常常无米下锅。母亲经常拿着米升子,到左邻右舍借上半升米,掺和着红薯、白萝卜、灰萝卜一起煮,也很难吃饱。我上合口镇的临澧二中读初、高中的四年半,无钱寄宿,都是跑通学,早晚只能吃一碗干粥或一顿点缀稻米的灰萝卜饭。中午没有饭吃,看着同学们从食堂买来白花花的米饭,垂涎欲滴,由此得了严重的胃病和肠炎,常常痛得在床上打滚。父亲在雨雪天不能下田劳动时,往往只吃一顿白萝卜或灰萝卜点缀稻米的所谓“饭”,躺在床上不起来。面对此情此景,生产队长常常对我父亲吼道:“饭都没得吃,还要儿子、丫头读什么书?”“你的儿女都吃书,不要找生产队借粮食。”其实,家里也很难向生产队借到粮食。但我父亲面对生产队长的吼叫,从不反驳,回家就对我们说:“养儿养女不读书,就像养头猪。”“伢儿不读书,长大后就没出息。”仍然忍饥挨饿地送我和两个妹妹上学。有空时,我就去查看菜园篱笆附近的那丛开红花的灌木,验证他是否月月开花,当然,每次都不会失望。

我高中毕业后,成了生产队的正劳力,家里的饥饿状况有所好转,每天能吃上白米饭和蔬菜,但食用油很少,吃肉要到春节、端午节和中秋节,而且难饱口腹。

这时,我家的住房也搬离了龙湖阳岸,迁到了以北500多米的澧阳干渠之阴。当时全国推行农业学大寨运动,要求澧阳平原的农民住宅集中化、街道化,所有的农舍迁到了渠道两侧,沿直线排列。这时我家的住宅扩大为四间带红砖墙角的瓦房和二间盖瓦的偏房。二哥独立门户,住东侧的两间正房和一间偏房;我和父母、两个妹妹住西侧的两间正房和一间偏房;三哥成了城里人,不占房间了。

这里是新屋场,菜园面积只有老屋菜园的三分之一大小,竹园自然没有了,父亲在菜园紧邻的澧阳干渠南堤上栽了一排竹子和树木,同时,父亲还把老屋菜园里那丛月季花也带上大土包迁到了大堤上,还经常给浇水、松土,没过多久,这丛带刺的灌木也像往常一样热热闹闹地爆满了鲜红鲜红的花朵,在菜园里独树一帜,分外耀眼。

在这栋房子里发生的一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大约是1975年秋天吧,我家邻居苏久炎12岁的女儿得了重病,用板车拖着送到临澧县人民医院抢救,被宣布已无回天之力,苏家只好将病孩拖回。整个大队苏氏100多人齐聚苏久炎家,女人们号啕大哭,男人们忧心忡忡。这时有几个男人提议:“只有请绵先生(我二哥叫“龙泽绵”)赌一把,没治好不要他负责。”于是这100多人挤满了我家房间和天井,央求我二哥:“绵先生,求你赌一把,治不好不要你负责。”我二哥神情严峻地给病孩把了脉,开了中药处方,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我这是开的重剂量方子,治不好我就没得办法了。”家人跑步到会口镇的中药铺抓了药,回来后迅速煎熬,待冷却后喂给病孩喝,但女孩昏迷不能张嘴,苏家人就用筷子撬开嘴巴灌药汁进去,大约两个钟头灌一次,第三天,病孩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张开了嘴巴。半个月后,这病孩就康复了。从此,我二哥被乡里乡亲尊为“神医”,一家人一直过着粗茶淡饭不愁的生活。父亲为他学中医的人生规划显示了效用。后来,二哥又学了西医治病技术。现今他已76岁高龄,仍然每天背着药箱奔波在村里村外,也仍然每天默念重要处方。

眼看着我走上成人之路,父亲特别注意用《曾广贤文》的古训教育我,经常念叨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是不报,时候来到。”要求我一辈子只做善事,不做坏事。他还举例说:“民国时期的恶霸,动不动欺负人、打人、抢人田地,新中国成立后在镇反、土改运动中都遭到了报应,有的(被)枪毙,有的坐牢。”不久,我乘着国家恢复高考政策的东风,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常德市工作。每年春节期间回家陪伴父母几天,平时一个月回家一次看望父母。我发现,父亲常常去侍奉那一丛月季花灌木,给它浇水、松土、施肥。那灌木也懂得知恩图报,每天都有十多朵红花争奇斗艳。有一年的冬天,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澧阳平原的房屋和田野,我有意去屋后菜园察看蔬菜是否冻得瑟瑟发抖,发现白菜、萝卜秧都给亮晶晶的雪花包裹了,独有那一丛月季花灌木,在风雪中傲然向天,十多朵鲜花竞相开放,喷射着芬芳。我觉得神奇极了! 

不久,二哥把房屋卖给了别人居住,另在村部建起了二层小楼,门旁挂上了“回龙村卫生室”的招牌。老屋,只有父母居住了。父亲以87岁高龄寿终正寝后,母亲仍住在这里,我们兄妹请了同村一个50多岁的、健康的、母亲熟悉的赵姓妇女照顾母亲。我还是一个月回家一次陪伴母亲。每次回家后,我都会去菜园查看那一丛月季花灌木,给它浇水、松土、施肥,凝视那一朵朵红艳艳的花朵,吮吸着它的芬芳。

八年后,母亲以85岁高龄去世。此后,我只在春节前和清明节前回到回龙村,在墓地父母坟前焚烧冥钱,点燃蜡烛,放响鞭炮,磕头跪拜,但不再回老屋,不再去菜园探视那丛不惧风霜雨雪、不畏酷暑严寒的月季花,我只回二哥家。什么动机,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概是不愿看见老屋和菜园的荒凉吧,不愿看见那丛红花怒放的月季花因为无人照料而枯萎吧。

但我常常在远离老屋的省城长沙怀念老屋菜园里那丛月月怒放红花的灌木。我从百度网上查阅了她的身世,知道它是中国十大名花之一,被称为“花中皇后”,与梅花、牡丹花、菊花、兰花、杜鹃花、茶花、荷花、桂花、水仙花一起为国人所宠爱、所珍惜、所欣赏。

但我每次回到老家回龙村,仍然只到二哥家,只到父母的坟前,不去看老屋,不去看老屋后的菜园和那束曾经红艳艳的月季花灌木。我也常常扪心自问:“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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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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