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吉海

我跟踪调查湘西4个村落近8年时间，现将情况做个阶段性梳理。

调查内容与方式

2015年，经朋友推介，我选择凤凰县柳薄乡禾若村（后合并到禾库镇米坨村）、吉首市矮寨镇坪年村、永顺县芙蓉镇捞庄村（已合并为兰花洞村），2017年加上古丈县坪坝镇曹家村，共4个村落，围绕新中国成立以来“四村”经济社会发展与变革，民族文化和民间风俗变迁，乡村社会向工业化、城镇化转型过程中遇到的机遇与问题，近些年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在村落的实践，基层组织建设与基层治理状况，村民生产生活现状，传统村落建筑遗产保护传承等课题，进行了较为系统的跟踪调查。

▲   2018年4月，吉首市矮寨镇坪年村排己绒寨。坪年村作为特困村，2017年底经湖南省验收摘帽，原驻村的州纪委扶贫工作队改为联系制，新一轮的扶贫工作队由市旅游文广新局派驻3年，驻村工作队长兼村第一书记龙宝成（左三），以及杨太平（右一）、杨红碧（右二）、杨再温（左二）、杨登生（左一）在村里走访

这4个村，其中坪年村、禾若村、曹家村是苗族聚居村落，捞庄村是土家族聚居村落，都保留着苗族和土家族的特色建筑、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较为古朴的民族民间风俗。作为典型的少数民族特色村寨，一直以来得到挂扶单位及财政、发改、民宗委、扶贫、住建、农业农村等部门的扶助，它们先后被国家列入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名录。

▲   2021年10月，古丈县坪坝镇曹家村，村支书杨开明在新村部坪场，为曹家传统村落发展乡村旅游做宣传

▲   2021年10月，凤凰县禾库镇米坨村禾若苗寨，苗族巴代雄龙兴成在村头打望

我以田野调查为主要方式，多次下村采访、座谈，实地拍摄、记录。一般选在春种、秋收、清明、春节等外出务工人员集中回村的节点，入村采访村民生产生活场景。遇村里基层组织换届、召开重要会议、举办文化科技娱乐及非遗传承活动，村民办理婚丧嫁娶、修屋、家族聚会、村落整修及基础设施建设，驻村工作队轮换、运行等大事，也前往走访。对需深入了解的重点事项，入住村里与村民、村干部吃住交流。我在每个村选择几户人家，作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口述史记录。平常的采访、座谈，亦做了文字笔记和影像拍摄。

▲   2021年5月，永顺县芙蓉镇兰花洞村捞庄土家山寨，老村主任向楚康在培管秧苗

演进趋势

“四村”近年的发展变化，显现了中国乡村社会转型演进的一些趋势。这些趋势，值得“三农”工作者深度关注并作进一步的观察、研究。

为子女拼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调查遇到的普遍现象，就是外出打工和在家生产的村民，比以往更加重视子女教育，为此舍得投入。禾若村、捞庄村、曹家村外出打工户占了青壮年劳力的70%～80%；坪年村这些年发展黄金茶，外出务工户有所回流，也占到60%多。采访在外打工的夫妇，说到动机，多数回答是挣钱供小孩读书。稍有积蓄的村民，想方设法送子女到县城读小学、中学，由老人或妇女就近租房陪读。一些贫困户，多方寻找增收门路，将小孩送往乡镇中心小学或集镇就读。有的外出打工户，把孩子带到打工地城镇入学。20世纪末国家启动的高校扩招，给农村青年进入大学、高职院校读书深造提供了机会。一些子女在大专院校读书的家庭，父母和老人平常舍不得消费，攒钱供孩子读到毕业、就业，有的甚至借账、贷款。村民回应这样做，是吃过文化低的亏，孩子没有一定学历今后在社会上不好就业。供孩子读书，是为他们拼一个更好的未来。捞庄村民孔凡顺，20多年来，为子女教育先后在永顺保坪乡、芙蓉镇、吉首市城区等地奔波、做事，他认为将小孩教育安顿好了，吃苦值得。

▲   2015年2月，禾若村隆妮娇，父母在浙江打工，春节没回家，她跟爷爷隆求德一起在禾若老宅过年

▲   隆求德老宅不慎失火烧毁，政府补助4万元钱，选址到离寨子不远的公路旁修建了砖混结构毛坯房，他二儿子一家住在这里，二儿子在吉首打工挣钱，二儿媳张丽芳带着4个女儿在禾库镇上读书、上幼儿园

调查还发现，农村青年大龄结婚和少子化已经来临。曹家村村支书杨开明说，他儿子30岁才成家。如今寨子上，30多岁没成家的大龄青年，有一层。有的“光棍”40多岁了，交了女朋友，还没有谈婚论嫁。这与以前为超生儿子东躲西藏，是想不到的变化。结了婚的年轻人，多数生一个或两个孩子，生老三的极少，传宗接代的观念在淡化。坪年村茶叶加工户杨正斌透露，寨子上30～40岁的“光棍”有几十条，这在以前很少见。

▲   2017年9月，禾若村学校，该校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初，有3个教师（公办、民办、代课教师各1人），60多个学生，开有1年级至5年级，农村学校布局调整后，只保留一个教学点，设2个班，一年级11人，二年级13人

▲   1978年，禾若村小学教师隆庆保进入民办教师行列，1996年转为国家公办教师。隆老师勤奋敬业，他说农村学生听话好教

青壮年成批外出打工，拓宽了交往视野，扩大了通婚圈。年轻一代村民对居住地的选择，从注重就业扩展到考虑子女入托入学、看病就医。

农村集体土地制度具有较大的韧性

我在省政协工作时，遇到一些专家学者，对现存农村集体土地制度使用效率有争议。有人认为农村土地制度改革没有进一步的突破，农业农村下步发展推不动。深入农村调查发现，农村基层干部群众，对这件事的看法，显得更客观、实际一些。

▲   现禾若村的孩子多数在镇里、县城和父母打工地就读，有的是爷爷奶奶陪读，暑假回村跟祖辈生活

▲   坪年村村民种植黄金茶增收后，送孩子到附近的保靖县吕洞山镇完小读书，这是放学后沿冾比河公路返回寨子的学生

农村年长者，对党和政府实行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以及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动机，是理解和认可的。他们认为农村土地承包制度，留给进城务工人员一条退路。在城市打工做不动了，可以回村养老。现行的惠农政策，依附土地、人口覆盖千家万户，具有普惠性质。承包土地作为农民的口粮田，户户都有，能够减少因无地失地带来的贫富分化风险。“耕者有其田”，是祖辈追求的梦想，党和政府将它付诸实施，推动了农村的社会进步。

▲   2019年10月，永顺县芙蓉镇中心完小，农村教学布局调整时，全镇的村小基本撤掉了，现镇完小教师解决了公租房，除工资外，每月平均享有农村边远人才岗位津贴300元

▲   芙蓉镇中心完小校长彭明南（右二）毕业于常德师专中文系，他介绍说，完小有留守儿童600多人，另有家长和老人陪读的学生400多人

乡镇村干部，对农村实行多年的“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经营管理体制感受颇深。他们认为，社会主义公有制在农村的体现，是土地集体所有制。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能够照看到每户村民。城市化、工业化需要的征地拆迁，国家进行的重大基础设施建设，农村的农田水利和道路、文化体育卫生等公益事业，村集体经济组织牵头的经济活动，需要动用、征用土地的，土地集体所有容易协调些。发展农业规模经营，做村民土地流转发动工作，也顺当一些。农村土地经营权转让，村集体有一些提成，村民通过土地流转获得收入。只要规范运作，公私利益可以兼顾。

▲   2015年10月，捞庄大寨，村民孔凡顺（左一），高中文化，在解放军装甲兵部队当兵5年，回村后在外打工做事多年，供养子女读书，两个儿子都参军入伍，这是他与母亲向学英、儿子孔付兵在捞庄村老宅门口留影，三人都是中共党员

至于争论较多的农村宅基地及附着房屋不能作贷款抵押物的欠缺，或许因为这些年有扶贫贷款和扶助资金来源，村民对此看得不是太重。   

▲   2022年1月，曹家村村支书杨开明（左五）儿子杨祥龙（左一）与儿媳曾贤蓉（左二）结婚。杨祥龙30岁，初中毕业后在福建等地打工多年，曾贤蓉33岁，初中文化，在吉首打工，两人在吉首学开车考驾照时认识、相恋，新郎祖母一直盼望孙子完婚，一家人在杨家老宅门口留影

我就农村土地制度变革，采访过坪年村1957年出生的老支书杨太平。他说，村民对农村土地制度变革是拥护的。从农村土改分田到户，到20世纪80年代搞联产承包责任制，党和政府一直在帮助农民发展生产，脱贫致富。农村土地归集体所有，承包经营权是农民的，种什么或者流转承包地，农民能够作主。遇村里修建学校、球场、村部、卫生室等公益设施，市里修建乡村公路，调整土地比较方便。如果土地归属私人，许多事不太好办。

乡村产业发展呈周期波动态势

“四村”的产业发展，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做过多种摸索。发展高效经济作物和经济林果，一度成为农村脱贫致富的热门。地处边远的禾若村、捞庄村，农户认为增收比较稳定的，还是种烤烟。烤烟有烟草部门扶持、收购，价格较好，这些年形成了大户种植，集中育苗、烘烤的产业格局。坪年村近年在驻村工作队的帮助下，发展3000多亩黄金茶，大部分稻田、旱土，改种茶叶。黄金茶目前市场销售看好，村民培管、采摘有积极性。曹家村围绕生态农业，加大了6000多亩老油茶林的垦复培管，大集体时栽种的板栗，近年发展的养蜂、稻田养鱼和蔬菜种植，种养技术都有一些改进。捞庄村的猕猴桃、辣椒，行情几经反复，会培管的种植户，还是有赚头。

▲   2017年4月，坪年村时任村支书杨太平在老村部，他介绍：这几年，驻村工作队扶持发展黄金茶，不少村民选择将种粮改为种茶，有的外出村民把田土流转给大户育茶苗、种茶叶

发展畜牧养殖，支撑过养殖户的收入。除耕地较少的坪年村外，曹家村、捞庄村、禾若村，都有一些种植包谷、杂粮，饲养牛羊猪鸡的大户。前几年突如其来的非洲猪瘟，冲击了生猪散户养殖。这几年农村饲养、宰杀年猪的户数大幅减少，多数农户到集镇买肉过年。禾若村的隆兴国、捞庄村的向云富，一年种十几亩、上百亩包谷，养猪几十头，多数年份赚钱。去年隆兴国运气不好，他家饲养的母猪、肉猪全部病死，今年谋划重启创业。

▲   吉首市投资100多万元建起了坪年村新村部，规划了停车场、篮球场、健身娱乐等公益设施用地，农地改变用途须由村集体上报自然资源部门审批

▲   1981年，当时的包干到户是以生产队为基础，原由生产队担负的上缴任务分解到土地承包户，这是当年包干到户合同书

外出打工户，老家田土由在家老人或委托亲友耕种。水源差、地处偏远的稻田，不少已经弃种。禾若寨子，集体化时曾经种植稻谷400多亩，如今已减少近半。就近打工的劳力，农忙时回家帮忙插秧、收谷。耕整机犁田，淘汰了祖祖辈辈使用的耕牛，有的户现转养肉牛。90年代风起云涌的外出打工潮，改变了农村的从业格局，农村兼业成为普遍现象。

▲   2020年11月，吉首市政府建设的矮寨至吕洞山旅游公路，因清理政府债务一度停建，恢复开工后，项目由重庆交建公司承建，邻近曙光村杨仕豪（20岁，高中肄业）开挖机清理路基，他一年可收入10余万元，公路扩建升级的用地由村集体协调

从事农村产业开发，要冒自然、市场双重风险。兰花洞村村支书向军告诉我，去年捞庄村村民种植辣椒，一斤均价卖到2元多。今年农户扩种翻倍，价格跌至0.7元，种植户叫苦不迭。头几年猪价飙升时上马规模养猪的农户，遭遇猪肉价格暴跌，苦撑苦熬期盼猪价回升。茶叶去年遭旱减产死树，加上这几年各地扩面迅猛，坪年村茶农担心目前卖价波动下滑。倒是茶油、蜂蜜、稻花鱼、散养土鸡等绿色产品，市场走势看好。在扶贫攻坚期间，工作队扶持发展的黄桃等项目，有的已弃管或改种。从大面看，湘西开发的椪柑、板栗、药材、蚕桑和畜禽养殖等大宗产品，都遭遇过市场起伏的周期性风险。农村产业很难找到一劳永逸的长效项目。

▲   曹家村村民张银发，土改时家里有50多亩水田，请了雇工，被划为地主成分，多余的田土由农会收走分给贫苦农民，之后他一直本分做人，勤劳做事，这是2021年9月他与老伴石金珍收割承包田的稻谷

▲   禾若村海拔600多米，没有河流，稻田有天水田（又称雷公田）、垅田、水井田几种类型，经土改分田、合作化入社，公社化归大堆，三中全会后包干到户等变革，如今，农户承包的土地仍是农民的口粮田，这是2019年4月，禾若村民老吴在犁田

农村产业开发，一度将发展农业合作经济组织作为抓手。坪年村有返乡创业者创办的幸福谷茶叶合作社，捞庄村、曹家村办有猕猴桃、辣椒、蜂蜜、茶油等种养合作社。有的合作社因租地成本过高，或育苗品种失误，或产品营销受阻，或利益联系松散，出现经济纠纷。有经济能人牵头的合作社，运作顺利些。

▲   2021年5月，坪年村杨再超与妻子龙先花在自家茶叶地采茶，杨再超一天可采嫩叶4～5斤，龙先花能采7～8斤，全村已发展黄金茶1000多亩，这个有900多人的村落，90%的农户种上了黄金茶

外出江浙、广东、福建等地务工的收入，是“四村”农民收入的大头。像水电工、电焊工等技术工种，月收达1万多元。普通工种，月收也有3000～4000元，比在家做生产划得来。一些长期在外打工的村民，攒钱买了小车，有的在县城购买了商品房和商铺。个别运气好的，已在打工地城区或县城定居落户。

▲   2023年4月，坪年村种茶大户杨正斌（右一）与弟弟杨文虎办的排己绒茶叶加工厂，两兄弟增加投资15万多元，更换了杀青机、揉茶机、烤箱、摊青槽等设备，日加工鲜茶能力从300多斤扩大到1000余斤。杨正斌说，去年遭旱，今年春茶减产，加工的干茶都卖完了，春茶毛尖平均卖400多元一斤，做茶还是有搞头

建造、购置住房，仍是村民支出的重头

农村住房闲置，是比较多的。“四村”举家外出打工、住房关门上锁的，一个村有几十户。但在村里老家新建、翻修住房，一直没有停歇。在外打工积攒的钱，主要用于供子女读书、成家，建造或购买住房。我采访过30多位村民，少的花20多万，多的花了50多万元，在老家修建新房。

▲   2021年2月，禾若村的隆兴国与老伴石妹拾，去年在家饲养2头母猪，卖猪崽25头，出栏肥猪5头，一年赚了4万多元，他家杀了一头年猪熏腊肉过年，这是他与老伴、儿媳、孙子在家里火塘歇气

▲   禾若村村民隆求伙（80岁）腿有残疾，他与儿子隆九斤（22岁）2022年在家养肉牛8头，出售2头，收入2万多元

我问过几位长年在外打工回村建房的村民，他们回答，自己的田地、山林、祖屋、祖坟、亲戚六眷都在老家，将来打工年纪大了，回来居住方便些。老一辈的毕生辛劳，就是为子女成家立业后能起屋建房。在农村，不建一栋新房子，人在寨子里抬不起头。

▲   捞庄村彭启云家，他家住房经过申请得到村、镇批准，在原址拆除新建，建房图纸为县设计室提供，施工队是松柏乡的，三层钢混结构400多平方米的面积，包括装修需花50多万元，主体结构3个月完工。他儿子在外打工买了小车，他在家种烤烟、辣椒，这是2022年8月，他在自家建房工地打理

在“四村”建房，须按传统村落保护要求，使用传统材料、传统工艺修建或整修。新建砖混结构的现代住房，不能破坏传统村落风貌。这方面，坪年村、曹家村管理、引导得好一些。

▲   曹家村原村主任张其权与爱人龙美锦养土鸡4年，一年饲养3批，共4500只，成活率85%以上，卖25元左右一斤，一年纯赚6~7万元，养鸡技术是省扶贫办在长沙培训的，这是2020年11月，夫妇俩在养鸡场喂鸡

▲   捞庄村76岁的村民向仕其，2017年4月，已种包谷6亩，他从王村集镇买回2头60斤左右的大猪崽，计划养到春节出栏，村委会副主任向文松（左一）来帮他捉猪崽放进猪圈

这些新建的住房，带动了家用电器和家具消费。在食品和日常衣物消费比重下降的同时，村民的子女教育费用、手机通讯费、养车费用这些年不断增加。以家庭计算，在老家建房和购买城镇商品房，仍是农户一生开销的重头。

部分村落空心化难以逆转

在“四村”走村穿寨，多数时段是冷寂、苍凉，有时找不到几个人说话。我几次选在春节、清明入村，遇人烟稀少。举家外出、无人照料的老宅，已漏雨腐朽垮塌多栋，也有失火烧毁的。捞庄大寨，以前有70多户400多人。这几年在寨子日常居住生活的，只有10多户人家，多是老人小孩。捞庄村的泽大湖寨，全盛时有15户70多口人，目前只剩2户5人。禾若苗寨，住户有550多人，现在家做生产的，不到50来人。曹家村开经销店的村民叹气：春节一过，人走了多半，货卖不动了。真正留守村里的，少数有产业经营，多数是因各种原因走不开。

▲   捞庄烟农向正发（左一）2021年种烟23亩，可收8万余元，两口子不算自家工日，赚4万余元。他种烟10多年，靠种烟收入供两个小孩读大专、高中，这是他们在捞庄村集中烤房区烤烟，他说，种烟辛苦，年成好有钱赚

▲   捞庄种植猕猴桃200多亩，培管好的猕猴桃亩产3000多斤，猕猴桃开花时，果农采摘雄花，用雄花一朵的花粉可授雌花7～8朵，雄花不结果，授粉后的雌花结果。这是2021年5月，村民在为猕猴桃授花粉

我采访过捞庄大寨到芙蓉镇上建房定居的村民向文忠。他一家2010年从捞庄村来芙蓉镇上太平桥，用打工积蓄买地建房定居。他在镇上做木工、泥工，一年收入有4～5万元。爱人做小工，一年也有7000～8000元收入。他与爱人、儿子、女儿户口落在捞庄老家，媳妇户口在娘家高坪，都没有迁过来。他的哥嫂及3个小孩在浙江打工，家里也在芙蓉镇上买地建了住房。他算起来，原捞庄村村民在芙蓉镇上修屋、买房定居的有70多户，在永顺县城及吉首、长沙等打工地买房做事的，有40来户。这些外出定居的人回不去了，原因是老家不容易找钱。

▲   2021年10月，捞庄村民向云富购买的长白猪品种母猪已长到700多斤，下了5窝崽，每窝有11~12个，他与老伴靠种包谷喂猪，他家防疫做得好，没有遭遇非洲猪瘟

为数不少的村寨，因为缺乏增收产业和人气，即使修通了公路，整修了寨子，也难挽村落空心化的颓势。这4个村落算幸运的。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后，得到国家村落保护资金的支持,扶贫投入近年也是前所未有。几个村的主干，一直在寻找发展乡村产业和旅游的门路。随着驻村工作队轮换和乡村振兴项目资金收紧，想重振村落往日大集体时的人气与繁华，谈何容易。

村民对精神文化生活与公平正义的追求，走上前台

祖居村落是外出游子的精神家园，它承载着祖辈留下的夙愿和浓浓乡愁。打工者走得再远，遇春节家人团聚，村里亲友婚庆、老人丧事，多数会赶回老家参与、帮忙。乡村民俗文化与风俗的交流，通过这些聚会的日子传播。

▲   中国光大集团扶贫援建的曹家村油茶加工厂，由邻近对冲村村民张二志在厂里打理，加工时聘用7~8个工人。张二志介绍，厂房是光大集团援建的，茶籽油加工设备是常德市对口扶贫扶持的，厂子生产经营是他儿子张祥（经营茶油的秀宝合作社理事长）负责，2020年厂里加工3万多斤茶油，销售8万多斤

记得到禾若村调研时遇见村里老支书隆玉珍，他向我反映，希望帮忙搞点舞狮龙套、苗鼓等文娱器材。他说，现在寨子人虽然少了，但吃饱饭后，还是要唱些苗歌，玩点舞狮，打点苗鼓。有文化活动，寨子才有虎虎生气。

▲   张其文在曹家村是个技术工多面手，他家购有电焊机、电钻、电锤、电锯、切割机、手工锯、木刨、水电安装等多种工具，他样样都会使用，平常承头带着村民承包做一些工程。这是2021年11月，他在自家门口晒工具、设备

坪年村、曹家村新建村部、整修传统村落民居时，村民要求加建篮球场、休闲亭子、小广场，安装点健身器材，供大家开展文化体育娱乐活动使用。捞庄村民自愿献出承包土地，申请上级扶持修建停车场，支持村里筹划兴办美术院校师生研学写生基地，意在引入、激活村落人气。

▲   2018年9月，禾若寨龙章三在收割承包田的稻谷，他48岁，已离异，家里4个儿女，2个媳妇带2个孙子在长沙打工，他一人在家照看2个孙子、种田，还兼做屠户，作为建档立卡贫困户，他2个在家读书的孙子，国家教育助学每人每学期补1000元，产业扶贫每亩稻田补300元，如住院治病新农合可报销住院费用的95%

▲   曹家村村民石爱英，39岁，初中文化，她与爱人张秀忠在福建泉州打工认识结婚，嫁到曹家村10多年，今年在家做工，陪两个小孩读书，她身后新建的木房子花了20多万元

禾若村保留苗族祭炯、接龙、还傩愿等巫傩文化习俗。村民参加祭祀活动，遵守族群团结向善规仪，按分工合作，把活动组织地井然有序。坪年村出过湘西第一代苗族鼓王龙英棠大姐，多位当年跟她学习打鼓的妇女及孙辈，如今围场击打苗鼓，深得龙大姐的遗风。曹家村传承的苗绣、花带、舞龙舞狮、苗族武术，遇到节庆，一些村民乐意出面为来客展示才艺。

▲   捞庄大寨外出打工做事的农户占了70%多，不少村民住房闲置，有的因无人照看已经垮塌

我曾列席曹家村村权监督会，听到村民对项目申报、人居环境、公正办事、参与监督、民主法治等方面，都有了进一步的要求。

▲   米坨村副支书吴超冲在照看他弟弟禾若寨的住房，他弟弟一家已经搬到禾库集镇扶贫搬迁安置区居住，吴超冲说，寨子里这种关门上锁的闲置房不少

农村精神文化生活发生的变化，说明在解决温饱、实现全面小康后，村民对精神文化生活的向往，对改进乡村居住环境、公共服务和维护村民合法权益的追求，变得紧迫起来。

乡村基层治理的职业化、多元化开始显现

近年来的乡村基层治理，形成了村党支部领导、村支两委决策，实行村权监督、民主理财、村账镇（乡）管等运行机制。村里大事，由村支两委开会研定。基层的民事纠纷，主要依靠村组两级调解。大的纠纷，由乡镇派出所、司法所牵头，与村综治调解委员、驻村辅警一起协调处理。随着外出打工人口增多，乡村平常纠纷有所减少。

▲   捞庄村村民向文忠，56岁，17岁跟舅舅学木匠，1993年结婚后到广东、浙江等地打工，2010年来芙蓉镇太平桥（现芙蓉社区）买地建房定居。他与孙女、孙儿在自家住房门口留影，右下方的多栋楼房是这几年扶贫搬迁新建的安置区

村里设有村支书兼村主任、村秘书、村妇女主任、村综治调解委员、村支部纪检委员等职位。大的合并村，设有村党支部副书记或村委会副主任。每个村增设了一名辅警。村部改造新建后，大厅设立村民服务中心，办理服务事项。从2022年起，村主干实行到村部轮流打卡值守。

▲   坪年村保留有苗族非遗习俗，湘西苗族第一代女鼓王龙英棠一生带了几十个徒弟，2017年10月，龙配英（右一）与龙英棠的孙女杨英来（右二）一起打鼓。龙配英是花垣县金龙村人，当年她与村里4个女孩相约到坪年村跟龙英棠学打苗鼓，有2个女孩嫁了过来

这几年，上级党委政府增加了村主干报酬，村支书兼村主任年报酬达到4万余元。村秘书和其他主干，一般按村支书年报酬的80%～90%计算，直接打到个人银行卡上。每村市县政府一年补助工作经费3～4万元。前些年，发展村集体经济县里统一兴办的光伏发电，有项目的村一年可得几万元分红。村里从工作经费中，给村民小组长一些误工补贴。村部的开销缺口，一般是驻村工作队找钱填补。

▲   2021年5月，禾若村老支书隆玉珍（右一）与村民在演练钹锣，村里举行接龙、还傩愿、祭炯、舞狮等文化活动，少不了要老热角出马担纲

▲   舞狮拜年是苗寨习俗，禾若村民农闲时也会聚在一起舞几手

前期扶贫攻坚，检查、督促较多，追责趋严。需村里填报的各种数据报表，工作量大，后来有所缩减。村支书一年用在公共事务上的时间，达到300多天。村秘书等工作量大的主干，包括轮流值班，也有200余天。村支书的职业化趋向，开始浮现。

▲  曹家村张富贵（82岁，高小文化，左三）、与老伴石四满（77岁，文盲，左四），4个儿子有3个在外省打工，小儿子张其四（32岁，右一）用打工挣来的钱，陪父母从张家界坐飞机到北京旅游，花了1万多元，给两老在天安门拍了纪念照。这是2019年2月，张富贵一家在家门口展示当年出游照片

驻村扶贫及乡村振兴工作队，在乡村发展与治理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特别是后盾单位硬扎、掌握资源分配的，对扶贫及乡村振兴联系村支持更大。工作队长兼任村党支部第一书记，队员列席村支两委会，为乡村治理注入了活力。加上实行乡镇干部挂村联系工作制度，形成了乡村联动推进重点工作的格局。

▲  坪年村杨成文做村医是子承父业，可做看诊、输液、针灸理疗、小儿推拿、轻伤缝合等中西医项目，他学的是全科医生。2019年10月，他在村卫生室给村民小孩看牙

▲  曹家村卫生室办在村医张林盛家里。2019年9月，他诊断张守忠（左一，65岁）患感冒，需做3天抗病毒加能量合剂输液治疗，共收费210元。72岁的村民龙明秀（左二）胃病复发，张林盛在给她号脉

靠近县城或风景区的村落，引进涉农、涉旅企业，发展农产品加工营销，试办乡村旅游；培植本村能人，发展种养加融合与农家乐、民宿，在悄然起势。有实力和影响力的企业家、退休干部、乡贤，下乡、回乡，参与乡村建设与治理，在一些村落崭露头角。

▲  2018年5月，曹家村村权监督例会在村小改建的村级活动中心举行，参会的有村主干、村民小组组长、驻村第一书记等人，会议由村支书杨开明主持，研究村里近期项目实施、财务开支、村民诉求等事项

这些乡村治理的悄然变革，加强了乡村发展、治理的行政驱动，呈现出多元参与赋能的走势。

感悟分享

通过调查感受至深的，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从农村起步的革命和建设，彻底翻转改造了农村底层社会，改变了“皇权不下县”传统乡村社会治理格局，实现了乡村社会的革命性再造。社会变革有时会以部分人委屈、受损为代价。我多次访谈的几位村民，其父辈在土地改革、合作化、三年自然灾害中，吃过苦头或受到打击，但他们对党和政府没有怨言。被组织处理过的基层干部，启用后任劳任怨，以重新获得组织和群众的信任为荣。对政府全免农业税、实行系列惠农政策，对这些年精准扶贫的巨大投入，农村的基层干部和农民，多数认为这是旧社会不可能有的德政。这些对政策、时局的看法，使人眼光一亮。

▲  2017年4月，兰花洞村党支部换届选举会在捞庄老村部举行，这是村里党员在听镇党委负责人作选举村党支部委员的人选介绍

推进工业化、城镇化、市场化、信息化，是当代农村发生历史性变革的巨大动力。谋划乡村振兴应遵循经济、社会发展客观规律。从较长周期观察，乡村发展是个渐变过程，国家投入力度与乡村变化快慢有着密切关系。我与多位乡镇村干部、外出打工的村民交谈，了解他们的看法和期盼。主流的呼声，是乡村吸引资源、人才能力偏弱，农户土地经营规模太小，找钱致富的门路不宽，必须借助外力才能实现乡村的发展与振兴。随着国家财力增加，政府应加大以工补农、以城带乡的投入力度。在农村实现整体脱贫后，继续实行较长时间的政策、资金与人才扶持，防止因灾因病返贫或致贫。逐步扩大政策普惠面，将农业农村发展融入建设中国式现代化的大局。加快让有能力在城镇落户的打工者，实现比较稳定的就业和由乡进城的真正转移，从而使农村资源配置逐步达到普通农户能盈利的经济规模。

▲  2020年11月，吉首军分区驻兰花洞村（捞庄）工作队与村干部、辅警、镇领导在新建的村部合影。现村部大厅为便民服务中心，每天有村干部、辅警轮流值班，方便村民办事（左一：现任村支书向军；左六：原村支书汪金翠；左七：芙蓉镇党委书记覃基星；左八：工作队长兼村支部第一书记彭博）

▲  2023年4月，兰花洞村村支书向军请退休的县农业局副局长谢谋州（左一，捞庄人）、县教体局退休干部谢程楷（右二）、辽宁抚顺画家王喜方（左二）座谈问计。谢程楷曾陪同中央美院院长范迪安等多批画家、美术院校师生到捞庄写生，他说，捞庄办写生基地对传统村落保护、增加村民收入有利，但要解决能进出大巴客车的道路和来客的食宿条件

乡村治理宜针对时弊，进行化繁为简的改革，注意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找、利用优质资源，降低治理成本。中国共产党执政，给农村带来多年的安宁与发展。农村基层干部，为维护大局、推动发展，克服困难做了不少工作。近年农村的产业发展、基础设施建设、生态环境和公共服务，有了很大的提升和改善。治理方面，有进有退，乡村基层自主空间呈缩小趋势。在村里评定贫困户、低保户，安排公益岗位，易产生矛盾。产业项目扶持和基础设施覆盖，在村民小组、户与户之间，有时不好平衡。扶贫及乡村振兴驻点村与非驻点村之间，获得的支持差距较大。大的项目，由上级部门直接实施，村里参与不够。传统村落保护与村民拆旧建新，难以兼顾。受“不患寡而患不均”“等靠要”等旧观念的影响，乡镇主干这些年的异动频繁，机关作法下搬基层，以及脱离群众、不敢担责、数据水分等倾向，有的在累积或加重。行政权力延伸到村，运行成本偏高，容易与村民发生直接冲突，国家财力也难以为继。而传统文化中的乡村自治，依靠乡贤、家教、家训引导规范，这方面的潜力可以挖掘。宜针对乡村治理中产生的问题，按简政放权思路进行稳健、接地气的改革，为基层干部改进服务，勇于担责、诚实做事，创造宽松环境，使乡村治理减少无用做功，提升治理实效，走上依靠制度、机制科学治理的长效轨道。

▲  从2022年起，曹家村村部按县里统一部署，建立便民服务大厅，实行村支书兼村主任、村秘书、村综治纪检安全专干、村计生民生妇联专干轮流签到值班（左二：驻村工作队长兼村支部第一书记向雄；左三：村支书兼村主任杨开明；左六：村秘书石卫国）

有些村落，在今后的发展变革中难免遭到淘汰，它的生态屏障功能会保留下来。一些靠近城镇、景区、交通要道，资源富集且有生产要素吸附能力的村落，会在发展农林产业和乡村旅游，展现传统村落风貌和农耕文明田园生活方式上，找到新的突破口。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只要紧紧依靠为国家工业化、城镇化付出辛劳的农民群众和基层干部，充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创造性，我们就能开辟乡村持续、健康发展的无限空间。

（附注：本文作者武吉海系湖南省政协原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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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史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