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评丨贺绍俊:保护这一片美丽的“荒芜”——评沈念的《歧园》

  湖南文联   2024-03-04 19:50:34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贺绍俊评沈念《歧园》。《歧园》选自《十月》2024年第1期,《思南文学选刊》2024年第1期选载。

保护这一片美丽的“荒芜”——评沈念的《歧园》

贺绍俊/文

沈念的《歧园》,写一个传教士的后代来到中国洞庭湖畔寻找祖先的足迹,这个故事其实是以真实历史为本的。上个世纪末,一位中文名叫海维礼的美国传教士来到岳州(今岳阳),他和妻子儿女在这里生活了四十余年,不仅传教,还兴医办学。海维礼夫妇先后在岳州创办了八所学校,其中湖滨大学是清末湖南仅有的两所教会大学之一。湖滨大学的建筑都是由海维礼亲自设计并监督施工的,这组建筑群至今仍保存完好,作为“岳阳教会学校旧址”被列入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毫无疑问,小说中的歧园就是以岳阳教会学校旧址为原型的,但沈念并不是想简单地呈现这段历史,他以小说家特有的眼光在历史与旧址中看到了更多精彩的东西。

沈念的眼光是有强烈现实感的。他把小说的时间设置在当下,地点是洞庭湖畔一个叫巴丘的城市,当年传教士海福记所创办的学校旧址“歧园”就坐落在这里。巴丘的政府也像全国众多的城市一样,将招商引资延展到了文旅项目,从上往下都在讲“青水碧水、旅游发展、文化赋能”。他们听说有一位美国年轻人要来为自己曾祖父创办的歧园拍纪录片,就觉得这是一个争取招商引资的宝贵机会,他们要求办事人员要抓住这次机会,从美国人那里争取到资金资助,从而将歧园开发成一个能够挣钱的旅游景点。

沈念的眼光同时又是超越现实的。他写了“我”与同行们如何热情接待了美国年轻姑娘海瑞思,写了海瑞思深深被歧园和巴丘的真诚所感动,写了海瑞思父亲经营着一家上市的生物医药企业,在美国小有名气,父亲后来也表达了对巴丘开发歧园旅游方案的兴趣;但是,沈念并没有让歧园开发旅游方案最终得到实现。尽管现实中利用地方资源发展旅游、繁荣经济已成为普遍的方式,沈念对这样的现实显然是质疑的。他在小说中塑造的“我”这一人物形象被赋予了他本人的主体性,往往是在代表着他发声。因此他所塑造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太认同上级领导的思想,而只是出于对海瑞思的敬佩和礼貌,给予海瑞思无微不至的关心和支持,“我”也羞于在她面前谈引资和开发的事情。

沈念并没有依照现实的逻辑往下写,而是写“我”在陪海瑞思拍摄和采访的过程,越来越爱上了安静的歧园,“我”并不希望因为开发旅游而改变这里的模样,所以“我”向领导建言:保护也是一种发展。我要坦率承认,当我读到这个建言时,心里微微有些震惊,这岂不是给各地热火朝天开发文旅项目的现实泼了一瓢冷水吗?但这瓢冷水泼得好,显示了一位作家的社会担当。保护也是一种发展,这一定是沈念在现实中观察到种种问题后思考出的观念,这是一个具有强烈现实性、然而又具备超越现实能力的观念!

沈念的这篇小说,就是在写歧园里有什么东西需要得到保护的。就让我们跟随沈念一起走进歧园吧。当我读到沈念写歧园时,再一次被震惊到了,因为他在描述歧园的景象时,用了“荒芜”这个词语。荒芜一词是区文旅局长朱广泰说出来的,他把歧园称为一片荒芜,他说要把这片荒芜卖掉,变成荒芜经济。小说接下来写了一段“我”听了朱广泰的高见后的心理活动:“我心想,这是荒芜吗,有那么多活着的历史和活着的人曾经在那里生活,留下了气息和声响,留下了记忆和过往。但他说的又没错,现在无人参观,闲置废旧,不形同废墟吗,不是荒芜又是什么呢?”沈念的意思很明确,歧园就是一片荒芜,而我们所要保护的也正是这一片荒芜!接下来,沈念就是要通过叙述慢慢将荒芜的价值揭示出来。

《歧园》选自《十月》2024年第1期

《思南文学选刊》2024年第1期选载

海瑞思跨进歧园,便被这一片荒芜所迷住,在她的取景框里,“杂草凄凄,荒凉流淌”,她显然爱这一片荒芜,而且她也懂得这一片荒芜。她说:“这样的环境里,时间是停滞的,我们的脚步也要放缓,意味着时间里走过的每一步都是艰难的。”当然,沈念更加懂得荒芜,因此他不吝最优美的文字来描述歧园的景色,为我们呈现了一种荒芜之美。比如他写到暗夜中的歧园,大家本来是开着灯拍摄,拍摄完了把灯关掉,眼前的黑暗铺天盖地,这时候,“我们都不说话,似乎声音会把黑暗打碎。那个场景有些瘆人,但渐渐地,我们习惯了黑暗,习惯了寂静,我能看见树叶在晃动,看见昆虫和夜鸟倏忽间穿过叶丛,飞到邈远的夜空。那夜,天上有半轮明月,湖上的天光,一齐投射过来,穿过那片空旷,银房子的墙壁有了亮影,倒像是变成了一个弱光体。歧园也就跟着有了隐约的光,细心的人能看到光会移动。我突然发现,黑色也有了层次与变化,青骊,烟墨,夜紫,墨黪,及至硫黑,陨石黑,晦黑,黢黑。黑色不再沉重,而是在滞缓中变得灵动起来。”只有当作家懂得荒芜之美时,他才会在黑暗之夜会有如此精微且美丽的体察吧,也才会感受到黑色的层次与灵魂吧。

由荒芜我联想到另一个词语:荒野。荒野是指荒凉空旷、人迹罕至的自然环境,我们常常以荒野来形容大西北的戈壁沙漠。但是生态主义思想家看上了荒野,他们将荒野发展为一个哲学概念。梭罗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提出荒野是“世俗世界的保留地”,美国现代思想家罗尔斯顿则以“一个走向荒野的哲学家”自诩,后者宣称:“这个世界的启示在荒野。”生态主义认为,荒野是一切生命形式和人类文化的根源。关于荒野的哲学阐释我不想在这里展开,只是想指出,因为生态主义对荒野的重新阐释,大大拓宽了文学的审美范畴,荒野成为了原生之美、野生之美和整体之美的聚合体。沈念能够从歧园里发现荒芜之美,也一定是他的内心被生态主义的烛光照亮了。

以我对沈念的了解,这发生在沈念身上毫不稀奇,因为他就是一位有着自觉生态意识的作家,他的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大湖消息》就是专门写洞庭湖的生态保护的。如果没有生态主义的烛照,沈念恐怕也不会在歧园发现荒芜之美。丝毫不要低估了荒芜之美的价值。也许从思想脉络上看,沈念的荒芜与生态主义的荒野是一致的,但荒芜又不等同于荒野。荒野是生态主义思想家面对工业文明严重破坏自然环境而形成的概念,它凸显了荒野是一种非人类化的地理形态,而荒芜是人类文明曾经与大自然相拥抱后留下的旧址,它不像荒野那样针对人类文明具有强烈的对抗性和拒斥性;荒野远离人类文明,表现出大自然的原始之美、野性之美。而荒芜处于人类文明的边际或包围之中,它融入了人类文明的因素,但自然法则起到主宰的作用,因而具有一种自然与人文的和声之美,荒芜带给人们的启示是如何让人类文明与大自然和谐共处,如何让人类文明的发展与大自然的发展步调一致。

对荒芜之美的表现也带来了这篇小说在叙事上的一些特点。小说一般是以塑造人物为主旨的,《歧园》中的人物写得都很生动,各有各的性格,但这并不是沈念的目的,沈念的目的就是写歧园,可以说歧园才是小说的主角,一切叙事都是围绕歧园而展开的。这就决定了这篇小说有大量精彩的风景描写,特别是关于歧园的风景描写,此时的风景描写不像以往的小说只是作为背景和衬托而存在,它是塑造歧园精神人格的重要方式,也是荒芜之美的形象呈现。

传教士海福记一家的人生故事,本来是小说情节的主干,而在叙事上则是将其分解成不同的部分,在通过展现歧园的过程中一步步讲述出来的。这种叙事的效果便是将海福记等历史人物融入到了歧园之中,仿佛他们就是歧园中的一棵又一棵树。甚至,海福记的生命不仅仅是体现在他的身体内,也外化到歧园的树木身上。小说写到,当年海福记在歧园亲手栽下很多树,歧园里的树如今愈发郁郁葱葱,它是人活过的证明。海瑞思从歧园里感受到了长辈们的气息,她说“这些树就流淌着他们的气息”。沈念将歧园的自然景色与海福记的历史故事交织在一起来,也就强化的荒芜的这一重要特征:它的生命力既来自大自然,也来自人文精神。

小说结尾写到“我”送走海瑞思回国后又来到寂静的歧园,默默走在青砖小路上,“忽然听到声音从天而降,风声四起,水声扑打,夜鸟低鸣,草木私喁,歧园里沉睡的一切仿佛都苏醒了,发出密密喳喳的响动。”沈念是不是想要告诉人们,千万不要低估了荒芜的生命力?

歧园保护下来了,这样很好。同时,荒芜之美也应该得到发扬。

本文为上海市作家协会文学评论专栏文章

责编:周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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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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