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州惠州儋州里浅读苏轼

  新湖南客户端   2024-02-13 15:07:03

文/王庭恺

春节长沙放晴回暖,

在正月的暖阳里,

浅读苏轼,漫品时光……

《扬州慢定慧寺怀古》

王庭恺

烟雨姑苏,空山古寺,幽幽寂静无人。听禅音飘渺,钟鼓又相闻。笑当日,僧人俗客,相知相惜,不隔红尘。到如今,斜阳临水,山外飞云。

登楼感慨,起清萧,渐次均匀。叹世事无常,盈虚有数,都是前因。再叹苏公才气,千年后,更是无伦。复何言能说,任他灯火黄昏。

1.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古之立 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苏轼在《晁错论》中的这句话,用在他自己身上,再贴切不过了。

为官40年,被贬谪30年。从离京调任,到“乌台诗案”之后的黄州、常州、杭州、惠州、儋州,颠沛流离成为苏轼生命的主旋律。在巨大的挫折面前,苏轼并不消极,而是以超然物外、乐观豁达之态解脱心灵枷锁,笑对人生考验。从开始的满怀抱负到忧心忡忡,从孤独慨叹到断绝北归之心,构成了这位豪放词人不一样的后半生。

2.黄州、惠州、儋州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苏轼《自题金山画像》

北归途中,在润州的金山寺,苏轼见到好友李公麟为他画的像,写下了这首《自题金山画像》。

这首诗寓庄于谐,格调有些黯然,却在失意与自嘲交织的心境中,幽默地把黄州、惠州、儋州当作他一生的功业。说是功业,苏轼在“三州”期间的文学成就确实最高;说是功业,这“三州”又是苏轼人生最失意的低谷时期。

这样的自我嘲讽与自我肯定,足见“三州”在苏轼心目中的地位与分量。

苏轼一生经历了三次大的贬谪。正值盛年被贬黄州,人到暮年被贬惠州、儋州,贬谪之地一次比一次荒凉,一次比一次困苦。而正是这些屈辱、苦难、失意、孤独、绝望,令他在承受生命难以承受之重的同时,也给苏轼带来多重的生命体验与淬炼。

被贬谪了往往会破罐子破摔庸庸碌碌,而苏轼却在贬谪之下,做出了无数惠民功绩。

在黄州,苏轼与民同乐,饮酒作诗,也无风雨也无晴。寓居黄州的4年,是苏轼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发生脱胎换骨巨变的4年,在这里,他最终走出痛苦的精神困境而进入“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超然旷达、从容淡定。

在惠州,苏轼一方面在闲适中享受生活,日啖荔枝三百颗,一方面修建苏堤解决百姓疾苦。但多情却被无情恼,因为“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首小诗,又一次被贬谪到更远的儋州。

在儋州,苏轼将蛮夷之地当作故乡,兴水利,修学堂,不遗余力教化百姓。

“三州”的体验,胜过他生命中在任何地方的体验。尤其最后在儋州,从遭遇绝境,到直面绝境,再到走出绝境,进而超越绝境,从忘生到忘死再到忘我,终有“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升华。

3.海南万里真吾乡

儋州是苏轼仕途生涯最后一个谪居地。这里远离中原、孤悬海外,在古时被视为“蛮荒之地”,更是“瘴疠之乡”,作为古代四大流放地之一,因“荒远”而闻名。

苏轼被贬海南,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火炭,夏无寒泉。但“东坡不幸海南幸”,正是这块蛮荒之地迎来了苏轼,从此海南的文化进程一扫阴霾,吸纳了北宋文坛最耀眼的光芒。

苏轼算是给儋州乃至海南做广告的第一人。1099年立春日,初来乍到的苏轼饶有兴致填了一首《减字木兰花·立春》: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与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世人眼中的天涯海角,在苏轼眼里却是如此的绚丽多姿和生机盎然。

赴儋州途中,苏轼在给苏辙的信中写到,“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原来,苏轼已坦然地把儋州作为第二故乡和人生最后的归宿。

苏轼在海南,相当于孔子在中原。虽然只挂了一个“琼州别驾”的虚职,却依然在儋州建立了不菲的功绩,促进和加速了海南的文明进程。

他改变不良风俗,探索科学医治疾病的方法。当时的海南整体处于半开化之蛮荒地,当地人非常迷信,生病没有医生,靠的是术士杀牛祭神以求得健康。苏轼设法改变这种愚昧之境,亲自到乡野采摘草药,考订药物种类,为当地人探索出了荨麻、苍耳等治病药草。

他提倡重视民生,谋求长远发展。苏轼来到海南,发现当地人懒耕种,以贸香为业;多荒田,靠打猎为生。苏轼热情洋溢地写下《劝农诗》,对他们进行“劝农”教育。他还与当地官员合作,兴水利、修桥梁,改善民生。

他开创教育先河,播撒读书育人的种子。苏轼对海南文化教育影响巨大,在苏轼赴海南之前,海南没有出过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他来海南后,培养了第一位举人姜唐佐、第一位进士符确,从此海南人读书求学蔚然成风。为了纪念这位传播中原文化的先驱,海南人在载酒堂的原址修建了东坡书院。自宋至清,海南共产生举人767人,进士96人,由此可见苏轼对海南文教的影响与贡献。《琼台纪事录》记载:“宋苏文公之谪儋耳,讲学时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人们也一直把苏轼看作是儋州文化的开拓者、播种人,对他怀有深深的崇敬。儋州至今还有东坡村、东坡井、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帽等,甚至连语言都还有“东坡话”。

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苏轼北归,写下《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这是他留给海南的最后一首诗: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面对曾经让苏轼恐惧和不安的海南,“苦雨终风也解晴”,更是感叹“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段本应是痛苦不堪的贬谪之旅,却成为他平生最奇绝的经历。海南的短暂生涯为苏轼的一生做了很好的结语,是对他多彩人生华章的最好总结。

苏轼能顺利北归,更是一首壮丽的生命史诗: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夹道手亲栽。

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

如今讲述苏轼与海南的不解之缘,其实也是在讲述一个名字的记忆,更是在讲述苏轼留给海南人民的文化财富与精神遗产。海南这块热土曾经拥抱了苏轼,苏轼也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足迹。之于海南,苏轼是文化和精神的代言人;之于苏轼,海南是最后的暮年生活,也是“人情不恶”的故乡,是一场梦,更是一次真真切切的“远游”。

4.腹有诗书气自华

苏轼的文学成就与苏轼的人生际遇呈现出反向的情形。他的人生遭受着一次次挫折,文学却实现了一次次超越。

苏轼的贬谪,以失意开头,以诗意结尾。黄州惠州儋州是苏轼人生最艰难困苦的低谷期,而恰恰又是这“三州”,涅槃了苏轼,成就了苏轼。

在黄州,苏轼达到了一生艺术创作的巅峰,一是词作数量最多,二是名篇佳作最多。创作各类作品多达753篇,其中诗歌214首、词79首、散文457篇、赋3篇,文学上的代表作“一词二赋”、书法上的代表作《寒食帖》都作于黄州。这些诗篇佳作遗爱滋润千年。有学者说:东坡、雪堂、赤壁,是苏轼在黄州的三个精神象征。东坡代表苏轼自耕自给的务实精神,雪堂代表苏轼勤奋著述的思想境界,而赤壁则代表他超逸洒脱的文学风采。苏轼可编年词292首,居黄州4年创作的则有97首。在百首宋词名篇中,苏轼一人便占了10首,其中5首作于黄州:《念奴娇》(大江东去)、《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洞仙歌》(冰肌玉骨)、《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这些作品传播度广,艺术成就极高,赤壁怀古更是位列百首名篇之榜首,是为宋词第一名篇。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看,黄州都是苏轼创作的高峰期。

在惠州,苏轼诗文题材渐趋生活化与地域化,其内容多写莳花种菜、蓄药治病、友朋过从、山水游览等日常生活,风格已由此前的雄放宏肆、议论纵横趋于质朴清淡、闲适从容,臻于化境。在惠州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写下了580多首(篇)诗词、散文和序跋等,盛赞惠州风土人情。其中最著名的,要数《食荔枝》:“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成为了岭南风物千年不变的最佳广告词,至今脍炙人口。惠州,因为有了苏轼的足迹而更加具有人文情怀。苏轼,也因为在惠州的岁月,生命变得更加丰富。

苏轼还积极推动惠州文化事业的发展,使得当时的惠州在四海之内声名大噪,留下了众多寓惠“苏迹”,有国内第一处可以明确考证的苏轼亲自筹建的故居,还有其资助修筑的苏堤、东新桥、西新桥等,它们是惠州文化史上极具标识意义的实物构件,成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惠州的深厚积淀。苏轼给惠州带来文明智慧之光,是惠州历史文化的一张闪耀名片。晚清惠州诗人江逢辰在《东坡白鹤峰故居诗和杨诚斋》诗中自豪地说:“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惠州是苏轼人生思想与创作转折的重要驿站,也是读者走近苏轼心灵世界的极好标本。

在儋州,苏轼在生活上遭受苦难最多,也是他人生精神升华至极致,对人生意义哲思体会最为深刻的时期。苏轼在海南的诗文思想成熟、笔锋大气刚直,豪迈坦荡,虽写于暮年但没有暮气,更没有颓唐与疲惫,这是文学史上的奇迹。而风格较之前相比,更多了一分云淡风轻。尽管在儋州时期,苏轼年岁已高,加之环境恶劣,作品数量虽较黄州、惠州时期少,却也有惊人的345篇。

儋州3年,苏轼遍和陶诗、完成“海南三书”。苏轼一生共著有和陶诗120首,其中大部分都是在惠州、儋州所作。和陶诗是苏轼在北宋党争剧烈语境之下摆脱精神困境的一种尝试,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刘克庄《后村诗话》说:“和陶之作,如东海青,西极马,一瞬千里,了不为韵束缚。”苏辙评价哥哥的和陶诗:“独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与此同时,苏轼还完成了《易传》《书传》《论语说》三部儒学著作的撰写,完成了对《尚书》的作注。他深知重返朝廷希望渺茫,却仍然期待承载着自己治国理念的著述为后世所知,并得以实践。这一时期,他还整理出杂记文稿,汇集成了《东坡志林》。

海南独特的地域文化为苏轼提供了极为丰富的创作素材,他用笔墨记录下海南当地的特产风物,展现出这片“蛮荒之地”的可爱一面。儋州期间的诗文成为外界了解海南风土人情的窗口,北宋著名诗人黄庭坚称赞:“东坡岭外文字,读之使人耳目聪明,如清风自外来也。”由此可见,蛮荒的岭外不仅未使苏轼的才气灵性打折扣,一次次的磨难反而是对诗作最好的锤炼,从而幻化为文字的极度绚烂,最终令苏轼在世界文化史上获得了恒久的关注与敬仰。

5.一蓑烟雨任平生

海外归来衰鬓皤,浩然之气笔嵯峨。

富贵不淫贫贱乐,万年千载一东坡。

——北宋许月卿《跋东坡墨迹》

从京城到黄州,从黄州到惠州,再从惠州到儋州,无异于从云端坠入深渊。从曾经的翰林学士、皇帝的老师和秘书到“非人所居”的儋州罪臣,时光在流转,空间在位移,境界却在流转与位移中不断得以升华。

这“三州”成全了苏轼,使他终究练就了身与境协、神与物安、无往而不适、无可无不可的文人士大夫的最高精神境界。在这期间的诗词创作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豪放不羁、旷达自适的诗人,一个脱略世故、超然物外的仙人,而非一个被贬谪流放的落魄闲人。

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这样推崇苏轼:“三代以下诗人,无过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章者,殆未有之也。”他将屈原、陶渊明、杜甫、苏轼列为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并且将他们的思想、人品、学问、才华、待人接物和立身行事,看成浑然的整体。更足称道者,作为一个封建时代的文人,苏轼身上既无头巾气,无山林隐逸气,也无富贵骄人气,无忠臣孝子气,无大作家架子气;既无大臣杜门思过之态,亦无谪宦战兢之态。他与我们同在,与我们同悲喜,他率然纯真,纯而又纯,真而又真。

这,就是苏轼。千年后,更是无伦。

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作者系湖南省政府驻海南办事处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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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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