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眼睛

陈启文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2-29 09:12:54

陈启文

无论走到哪里,走得多远,下意识的,我总觉得有一双波光闪烁的眼睛瞄着我。

那是故乡的眼睛,黄盖湖,我的母亲湖。每一次看见她,那万顷碧波仿佛顷刻间涌现,往这里一走,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忽然攫住了我。在我尚未走出这一方水土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这是我那时见过的最辽阔的水域,辽阔得像倒映的天空,让我莫名的敬畏和惆怅。我时常站在岸边深深地望着她,感觉那澄明的大湖中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仿佛可以看透天地间的一切。从小到大,对这个大湖我一直充满了无端的猜想,猜测她久远而神秘的前世。而在一场宿命的战争打响之前,这是一个天生低调的湖泊,一直隐藏在长江和赤壁背后的地平线下,她的存在如同历史的空白,天空一片空旷,唯有静水深流。

多少载风流水转,永不停歇地洗刷和打磨它经历的一切事物,那柔软的波浪时不时就会吐出一些坚硬的东西,如那些锈迹斑驳的箭矢和矛尖,透过那特有的铭纹,在浩淼烟波中终于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历史年轮。那是东汉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春天。每年江南的桃花一开,随之而来的便是江湖的汛期,那裸露的河床和湖洲渐渐消失在漫漫春潮中,一个大湖大得几乎漫无边际。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艘艘东吴水师的蒙冲斗舰从长江太平口鱼贯而入,潜入了一个隐藏在历史背后的大湖。而此时,在长江北岸乌林 一侧,曹操在征服北方之后,率二十三万雄师挥戈南征,号称八十万,攻打只有区区四五万人的孙刘联军。那一代枭雄之气势,一如文章冠世的陆机所云:“魏氏尝藉战胜之威,率百万之师,浮邓塞之舟,下汉阴之众,羽楫万计,龙跃顺流,锐骑千旅,虎步原隰,谋臣盈室,武将连衡,喟然有吞江浒之志,一宇宙之气。”这百万之师虽说过于夸张,但曹操“喟然有吞江浒之志”还真没有夸大其词。一场划时代的战争,就这样,在长江赤壁一带拉开了历史序幕,那是一场早已没有悬念的战争,然在当时还是一个巨大的悬念。

太平口,地处赤壁上游七八里处,扼江湖之咽喉,直接沟通长江和一个深藏不露的大湖。而在太平口一带的江湖之间,还横亘着一座铁山咀,这是一道插入江湖的长矶,既是雄踞江湖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对潜入湖中的东吴水师也是天然的掩护。

既有太平口,便有太平湖。太平,太平,是人类的世代祈盼,然而,在那兵荒马乱的世道,这祈盼往往又只能以战争的方式去达成。从太平湖到黄盖湖,则是人类对一个自然湖泊的重新命名,也是对历史的一次改写,那个改写历史的关键人物既不是坐断东南的孙仲谋,也不是雄姿英发周公瑾,更不是刘备和诸葛亮,而是一位姿貌严毅、充满了血性的湖湘之子,黄盖,字公覆,三国零陵泉陵人。据史载,“盖少孤,婴丁凶难,辛苦备尝,然有壮志,虽处贫贱,不自同于凡庸,常以负薪馀间,学书疏,讲兵事”,这是一位手操九节铁鞭的威猛型战将,为东吴十二虎臣 之中坚。他不但有陆拔山岳之势、水断虬龙之气,还熟读兵书,颇有奇谋,赤壁之战最关键的一个谋略,就是他奉献的火攻曹营之计:“今寇众我寡,难与持久。然观操军船舰首尾相接,可烧而走也!”但要把这一把火在那风高浪急的时空中点燃,绝没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么浪漫,这是一着妙计,更是一步险棋,在历史的缝隙里还有太多的情节或细节。

战争,从来不是单纯的武力对峙,而东吴水师乃是强弩之下的一支弱旅,尤其需要有回旋和纵深地带。据清同治《临湘县志》:“黄盖湖在县东百里,东纳马蹄湖水,西纳横河口水,南纳沅潭湖水,西纳中寨湖水,东北纳蒲圻及嘉鱼水,纵横五六十里。赤壁之战,黄盖屯兵于此,故名。”这段记载有些混乱,而黄盖湖确实水系纷纭,莫衷一是。在东汉建安年间,这个天然湖泊比清代要大得多,从太平口一直纵深到龙窖山脚下,纵横数百里,足以装得下数万东吴水师。有了这样一个大湖,进可攻,退可守,还有一条条通湖达江的河流源源不断地运载军需物资。这兵要练,也要养,史称黄盖“善于养众,每所征讨,士卒皆争为先”。

黄盖湖是一个位于江山之间的湖泊,若要追溯大湖之源,就上龙窖山吧,这是黄盖湖流域最大的靠山,为五岭山系幕阜山余脉,虽是余脉,那拔地而起之雄姿、崇山迭起之磅礴,一看就底气十足。这样一座有底气的山,从不轻易显山露水,哪怕在最晴朗的日子进山,阳光照亮了云霭间的层峦叠嶂,却难以洞穿那云遮雾绕的迷谷幽径。这里是大自然的疆域,漫山遍野长满了苍藤青苔,更有茂林修竹。若在阳春三月进山,那就赶上了野樱花开的季节。野樱花是龙窖山最令人惊艳的花朵,每当江湖春潮涌动,水滋养着风,风生水起,便一阵一阵地催开了花信,那苍老的树干、粗粝的树皮、枯黑如焦炭般的树枝上,竟然又抽出了一片片鲜嫩的绿叶,绽放出了一簇簇、一丛丛灿若云霞的野樱花,云彩轻拂着雪白的花瓣,蜂蝶追逐着粉红的花蕊,这稍纵即逝的野樱花可以酿出世间最甘甜的蜜,连飞出花丛的鸟雀也散发出香远益清的气味。越是危崖绝壁,越是绝美的风景,那是人类难以抵达的境界,这超尘出世的境界往往便有仙子出现。这里是瑶族先民的千家峒,在瑶族同胞的神话传说中,这是一座仙女散花的仙山。而我,一个俗人,每一次进山都只能仰望和远眺那缥缈的仙境,却也有一缕缕溪水从绿荫花影间流淌而来,一座大山有了水的滋润,那层峦叠翠便愈加鲜翠,连阴影也是鲜亮碧绿的。

山有多高,水有多高,而高山流水也往往于危崖错落间诞生。龙窖山原本就是藏龙之地,要不怎么叫龙窖山呢。相传龙窖山一度久旱未雨,一座青山在烈日下化作草木干枯的焦土。为拯救在饥渴中挣扎的众生,一位叫灵芝的瑶家姑娘向上苍苦苦求雨,一片诚心感动了洞庭龙王之子小黑龙,小黑龙飞赴龙窖山私播甘霖,因触犯天条,令玉帝雷霆之怒,命雷公电母连炸三个霹雳,在龙窖山顶劈开三口深潭,这深潭通过山底的阴河与洞庭湖一脉相连,随后又用铰链将小黑龙镇锁于潭口的岩石之下,命其日夜喷涎吐沫,将功赎罪。从此,小黑龙一直在巨石和锁链下不屈地挣扎,又一直在滔滔不绝地喷涌出龙涎。这个神话传说与洞庭君山的龙涎井如出一辙又遥相呼应,看似荒诞不经,却又暗合自然伦理。从广义上看,龙窖山和黄盖湖原本就属洞庭湖水系,这三口深潭就是黄盖湖的源流,而最上边的一口号称黑龙潭,俗称老龙潭,随着那传说中的龙涎喷溅而出,在绝壁深潭间化作七级悬迭的瀑布群,远远一看,如银河倒悬般自天而降,在撼人心魄的呼啸中以悬殊的落差直播深潭,于是咆哮,于是嘶鸣,又于咆哮和嘶鸣中挣扎出万千的姿态来,而一座山却愈加静穆。

一条发源于龙窖山的源流,仿佛在传说中诞生,一旦诞生便是龙窖山的千古绝唱。走进龙窖山方才发现,在历史的背后不止是藏着一个烟波浩渺的大湖,在大山深处还藏着一条源源不绝的河流。高山流水,才是天地间的真正知音啊。设若没有一座龙窖山,就没有龙窖源,也就没有了一条注入黄盖湖的重要源流,甚至就没有了一个黄盖湖,一段历史将被抽空。但历史从来没有假设,一切皆是早已注定了的。

这条由龙潭孕育出的一条河流,一如蟠龙一般盘曲环绕,它就叫蟠河,古称大蟠河。但史上另有一说,当时,为了保障东吴水师的燃料供应,周瑜命右将军潘璋采伐柴草。此人就是后来率部擒杀关羽的一员猛将,也是东吴十二虎臣 之一。吴军在龙窖山北麓釆伐薪柴之后,最便捷的路径就是由大蟠河放舟而下,运往黄盖湖。但这是一条山溪型的河流,尤其在流经马岙马公溪一带,河道陡狭而曲折,激流跌宕起伏,难以载舟行船。潘璋便率领军民拓宽河道,疏浚河床,采用依山就势分段筑坝的梯阶运输方式,最终打通了从龙窖山到太平口的水道,这条河流因而又叫潘河。

一条河流,就是一条水路。从龙窖源出发,只要追着大蟠河走,你就能追踪到岁月深处的一个个秘密。而在它流经的每一个地方,都会获得一次重新命名,如龙窖源、龙源河、坦渡河、新店河、新溪河,但从头到尾其实就是一条大蟠河,全长一百余里,为长江右岸支流,沿途又加入了柳林港、松峰港、伴旗河、益阳港等支流,水势越来越大,在流经临湘中部后,这条河从西北流折向北流,注入黄盖湖后,又由黄盖湖鸭棚口河道经铁山咀入太平口,最终涌入滚滚长江东逝水。在江山之间,黄盖湖的风浪来自长江,黄盖湖的碧水则源出龙源,而山外有山,湖中有湖,一个大湖又分成了无数个小湖,一条水路又将江山与江湖自然而然地串联在一起,如同一气呵成。

对于那场必将发生的战争,这条河流有着极为重要的战略意义。在今临湘坦渡镇境内,有一个状如马蹄的湖中之湖,就叫马蹄湖,为黄盖湖西南部水域的一部分。坦渡,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地名,坦,本义为平坦,又引申为平安和宽敞,料想这里曾是一个水域辽阔又风平浪静的古渡。既有坦渡,必有良港,这里乃是东吴水师栖息的一个天然港湾。那一船一船的柴草由龙窖山北麓的马岙运抵马蹄湖后,就堆积在这个港湾边的滩头上,在夏天的骄阳下很快就被晒干。这是数万军士的薪火,还将点燃那场宿命的战火。

龙窖山还有一个别称,药姑山,素有江南天然药库之誉。明人李时珍曾在此翻山越岭,遍采山间百草,走时丢下一句话:“药姑山上百草全,只缺甘草与黄莲。”这山中不但留下了一代药圣的足迹,还留下了三位药姑的传说,古时候,李氏三姊妹在此山中结庵修行,她们饮山泉,食百草,以箬叶遮身。其时,疟疾流行,万户萧瑟。李氏三姐妹踏遍药姑山,终于寻找到了一种治疫的神奇药草,挨家挨户送到百姓家中,拯救了一山百姓的性命。她们的善行感动了上苍,王母将她们封为司药女神,此山由此就称之为药姑山,如今山上还有一处古老的遗址三仙坛,相传就是她们结庵修行之处。

当我追循历史的踪迹,却遭遇了一个又一个在龙窖山和黄盖湖遍地流传的传说。传说永远只是传说,但这些传说特别接地气,往往与当地风物相互应证。在某种意义上说,传说其实是民间的历史叙事,是人民创造历史的一种方式,甚至就是真实的历史。想想,一个地方屯驻了这么多军队,若是没有大量药材作为军事上的保障,一场大战尚未开始,兴许就会疫病肆虐,这仗还怎么打?

看看长江北岸的曹军吧,在双方兵力众寡悬殊之下,胜败几乎没有悬念。而从曹操本人来看,尽管历代修史者都极为讨厌和贬诋曹操,但曹操又确实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军事家之一,他对战争充满了天赋和激情,在赤壁之战以前,堪称是一位百战百胜的战神。然则,战争既有定数又充满变数,而变数往往也是定数,尽管曹军在赤壁之战遭受惨败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曹军遭受大疫而导致战斗力大大下降绝对是一个重要原因,如《三国志》所云:“驱中国士众远涉江湖之间,不习水土,必生疾病。”随着两军隔江对峙日久,曹军不但陷入了军无食粮、马无藁草的困境,又加之来自北方的曹军对南方的气候环境既不熟悉也不适应,以至于“士卒饥疫,死者大半”。这疫病,据后世猜测,极有可能是大面积感染了疟疾和急性吸血虫病,而长江北岸乌林一带又没有一座像药姑山一样的天然药库,那救命的药材只能从千里之外远道运来,致使大量急性感染者在第一时间几乎无药可治。战后,一向用兵如神、极少失算的曹操是挺不服气的,他在痛定思痛后仰天喟叹:“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这就是说,曹军不是被周瑜打败的,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瘟疫打败了一场战役。

相比之下,东吴水师既有黄盖湖这样的一个辽阔纵深的水域,又有龙窖山或药姑山作为柴草和药材的保障,而黄盖湖流域自古就是江南鱼米之乡,在粮食上也有充足的保障。

这里的鱼多得不得了,在我的童年时代,每年成群结队的春鱼由太平口涌入黄盖湖,那鱼虾多得可以用瓢舀。而东吴军队来自江南,以稻米为主食,鱼虾可以当饭吃。东吴大将陆逊曾依山据险,筑土城于板桥詹家山,此地位于如今的临湘城郊,也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地方。一位年过古稀的考古专家带着我七弯八拐,走进了一片山丘地带。十多年前,他曾参与土城遗址的考古发掘,这条路他不知走过多少遍,没想到竟然也迷路了,几乎都不认得这个地方了。唯有河流,从来不会迷失方向。这山脚下,就有一条源出龙窖山脉的小河蜿蜒而过,名叫板桥河。这板桥河或许就是历史上的伴旗河,为大蟠河的一条支流,早先也可以行船载舟。从伴旗河之名可以推测,当年那些往来于江湖和土城之间的东吴水师,一艘艘船只上插着牙旗,伴随着河流往复穿梭,因而呼之伴旗河。随着岁月流逝,一段历史渐行渐远,这河名便渐渐叫成了更通俗的板桥河。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有些历史事实却不是猜测,据考古发掘,在詹家山土城遗址先后发现了八个大粮仓,这座土城应该就是东吴水师的大粮仓,一船船军粮就是从这里通过伴旗河或板桥河进入大蟠河,然后运往驻扎在黄盖湖周边的一个个营寨。

据说,东吴水师当时以屯为建制,在黄盖湖四周设有十三屯,俗称十三村,在湘北第一门户羊楼司古镇就设有一屯。从龙窖源到大蟠河流经的第一镇就是羊楼司,现如今在羊楼司也有一座名为十三村的建筑群,这建筑群并非三国年间的古遗址,但只要你往那爬满 薜荔果藤的门楼里一走,恍若穿越时空进入了另一片天地。一条条在绿荫中延伸的幽径,仿佛正伸向那遥远岁月,一棵棵树木与你擦肩而过,银杏、枇杷、杨梅、香柚、柿子、罗汉松、五彩梅、龙枣树,在清风吹拂下散发出一阵一阵的清香,穿行于绿荫树影之间,感觉连肺腑也像绿叶和花瓣一样张开了,你会下意识地呼吸,深——呼——吸——,呼吸着那岁月深处的气味,那是十三村特有的气味或风味。

这大蟠河流域和黄盖湖周边不止是鱼米之乡,还是瓜果蔬菜之乡,这一带的老乡们大多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手绝活,那就是将平常不过的萝卜、白菜、大豆、豌豆、辣椒、蘑菇和豆腐精心酿制为鲜辣可口的酱菜。别看这些酱菜只是寻常人间滋味,却又比别处的更有味道,还有一种古怪的灵气,尤其是开胃。这酱菜既利于保存,又便于携带,特别适合于行军打仗。那些来自江南水乡的东吴军士都好这一口,谁都少不了这一口,这酱菜便成了他们餐桌上少不了的一道开胃菜,一时间风靡十三村。

这民间的美食又演绎出了一段民间传说,黄盖为火烧曹营,向周瑜献诈降的苦肉计,周瑜打黄盖,虽说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那打可是真打,那痛是真痛,那伤也是真伤,要不你怎么能骗得过一代枭雄曹操?他那双眼睛比猫头鹰还犀利,而曹操还在东吴水师里安插了耳目,一直暗暗地盯着呢。黄盖被打得一身皮开肉绽,血肉飞溅,那挨打的地方是一座伸向湖中的山矶,直到今天那山岩和礁石还是血红的,连湖水的波纹里也浮现出一缕缕血丝。这一顿打,也打出了黄盖湖最惨痛的一个地名,苦肉咀。黄盖是自讨苦吃,在挨打之后吃什么都是苦的,苦得他只能一直紧咬牙关,愣是什么也吃不下。这让手下军士急得不得了,若将军不吃不喝,这身体一下垮掉了,那还怎么去完成火烧曹营的重任啊?没成想,这个难题很简单就解决了,一个军士灵机一动,给将军捧上了一坛老酱菜,那坛子刚开揭开,一股醇香扑鼻而来,一下就把将军咬紧的牙关和胃口一齐打开了……

黄盖湖不只有黄盖的传说,那位大都督周瑜在黄盖湖也留下了不少传说。相传,周瑜的帅府当年就设在现在的中山湖,这中山湖也是一个讹传的名字,当为中寨湖,如清同治《临湘县志》所云“黄盖湖……西纳中寨湖水”,所指即此湖。三军扎寨,帅府居中,形成拱卫之格局。而今坦渡镇灯明村有一座灯窝山,据说就是周瑜当年的帅府,山头高悬着帅旗,而山形如同灯窝,这地形可以遮蔽从江湖上刮来的疾风。当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一切,这灯窝山中的一盏灯火便照亮了一个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的身影,这是江东有名的美男子,人道是“世间豪杰英雄士,江左风流美丈夫”,不知那初嫁的小乔当时是否在为他红袖添香,但琴是一定在的。在罗贯中的笔下,为了衬托诸葛亮的形象,把周瑜描绘成了一个心地狭隘、充满嫉妒的人,还说出了那句充满了妒恨的怨言:“既生瑜,何生亮!”但据正史记载,周瑜性度恢廓,雅量高致,实奇才也!若没有这样的胸襟,又哪有擘画天下的雄才大略?而周瑜不但文韬武略,还精通音律,哪怕在音律上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失误,他一下就能敏感地察觉并予以纠正,人道是“曲有误,周郎顾”。随着一场生死大决战即将爆发,这位统军之帅却是一身轻松,他在灯下不是运筹帷幄,而是独自弹奏着一曲《长河吟》:“风萧萧,水茫茫,暮云苍黄雁声寒。斜阳外,浪涛涛,滚滚东流辞意健……”

当此时,在黄盖湖中央却响起了激越的战鼓声,一场战争尚未真正打响,那战鼓声就已穿越时空,而今犹在长风中回荡。一个看上去像我父亲一样憨厚淳朴的老乡,时常在梦乡里听见这咚咚咚的战鼓声,他还梦见了自己久远的前世,那时他也曾是黄大将军麾下的一个鼓手。他按照自己梦想的尺寸,制造了一面极古极拙的大鼓,那不经意的一敲就把我给深深地震撼了,那鼓槌上的红缨子随着鼓声猎猎飘扬,一面大鼓在擂打的鼓槌下闪烁着强烈的光芒,一下就把我带到了那个风高浪急的时刻,随着他擂打出的鼓声,这擂鼓台的震荡连着大地的震荡,而纵使这一带的湖泊已干涸千载,那干涸的大地也依然如风浪一样起伏,这波澜起伏的便是团山,其状浑圆如团,料想当年皆为从湖中凸起的一座座岛矶。在团山一侧,还留下了一座战后以黄盖之名命名的矶头,还有一座被挖掉了半边的擂鼓台遗址,据说是黄盖训练水师的指挥台和阅兵台。而在当年,这一带还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水域,这擂鼓台当是一座从湖中凸起的台地。登上台地,好大的风!这是个风口,一段遥远的历史仿佛在这个风口瞬间开启,一个个浪头从风口疾驰而过,风从浪尖上扑面而来,哪怕再坚硬的事物也经受不住风浪的撞击,连同那些历史真相。这台地下还混杂着砾石、鹅卵石,兴许就是当年最坚硬的礁石。我忽然发现,历史从来不是虚幻的,它随时都会露出某种真相乃至最真实的本质。

那是一个载入史册的日子,建安十三年(208年)冬月十三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在寒冬腊月只有从江北呼啸而来的西北风,若在西北风中防火,东吴水师等于是引火烧身。但神奇的是,这一天竟然刮起了东南风,这绝非那个像神仙一样的诸葛亮借来的东风,诸葛亮是北方人,只有常年生活在长江流域的人最熟悉这里的气候,才能捕捉到那偶尔刮起、稍纵即逝的东南风。而翻检诸史,几乎都把那个关键的历史角色从诸葛亮身上推向向了黄盖,他是献火攻之计的第一人,也是捕捉到东南风的第一人,更是率军实施火攻的第一人。

那天,黄盖就是从擂鼓台水域率蒙冲斗舰数十艘,满载着薪草膏油,外用赤幔伪装,借助东风从太平口进入长江,又于“中江举帆”,顺风疾驰,如离弦之箭嗖嗖射向曹军的战船。由于黄盖已向曹操投书诈降,此前又有荆州之主刘琮慑于曹军之威已不战而降的先例,又加之那些奸细早已密报黄盖挨打的惨状,曹操对黄盖诈降已信以为真,曹军一时间也没有看出任何异样,还远远看见黄盖裹着一身血衣,站在船头向他们招手示降,曹军也就未加戒备,只准备举行一场受降仪式。而那个绝顶聪明的曹操,在更早之前就犯了一个实在不该犯的大错,由于北方士卒大多晕船,他下令用铁链将舰船首尾相接连缀起来,如此一来如履平地,却给吴军带来了绝好的火攻机会。这也是黄盖早已窥视到了的。

风萧萧,水茫茫,斜阳外,浪涛涛,当东吴水师的蒙冲斗舰渐渐逼近曹军舰船,黄盖在扑向曹军的风中猛地甩响了九节铁鞭,随着那一股水断虬龙之气,刹那间,数十艘蒙冲斗舰一齐发火,一条条火龙借助风势直喷曹军的舰船,一场宿命的战火就这样点燃了,又从舰船延烧到曹军扎在岸上的军营,一时间“烟炎张天,人马烧溺,死者甚众”。而当时,黄盖在上风处火烧曹营,周瑜率军则在顺风处追击曹军,正所谓“火放上风,兵激烟下”,在孙刘联军的穷追猛打下,一代枭雄曹孟德在烟熏火燎中已睁不开眼了,但他还能辨别风向,一路率残兵败将沿长江北岸向西逆风而逃,最终从风雨泥泞的华容道上仓皇北归。所谓败北,这就是最真实的解释。这冬天里的一把火,几乎葬送了曹操一大半水军,一如李白 诗中的描述:“二龙争战决雌雄, 赤壁楼船扫地空。烈火初张照云海,周瑜曾此破曹公。”

那冲天燃烧的火焰又岂止是火烧曹营,连一条大江也烧开了,沸腾了,江南岸那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一道临江悬崖也被烧得一片通红,这就是赤壁,火烧赤壁。当周瑜率追兵凯旋而归,在赤壁矶头把酒庆功,又趁着酒兴拔剑起舞,且舞且歌之:“临赤壁兮败曹公,安汉室兮定江东,此山水兮千古颂,刻二字兮纪战功!”一曲歌罢,他用手指在长剑上轻轻一弹,如同弹奏《长河吟》一般,随即便在那临江悬崖上刻下了两个隶书大字——赤壁,这是现存最早的赤壁摩崖石刻,那一剑一挥而就,何其优雅风流,那凌厉之锋却一下就刻过了重重关山,剑锋直抵千里之外匡庐山,那庐山绝壁上竟出现了反写的“赤壁”二字,神啦!

这样的传说如同人间的神话,赤壁之战本身就是一个神话,曹操打死也不承认他的战船是被东吴水师烧掉的,而是“孤烧船自退”,这不是他的失算,只是主动的战略撤退。对此,东晋史家裴松之在注《三国志》中也大致沿袭曹操本人的观点:“赤壁之败,盖有运数。实由疾疫大兴,以损凌厉之锋,凯风自南,用成焚如之势。天实为之,岂人事哉?然则魏武之东下,非失算也。”

又无论怎样评说,一段历史早有定论,这是中国军事史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之一。对于东吴和西蜀,这是一次“扬国威德,华夏是震”的大捷,他们以绝对的弱势战胜了一个几乎不可战胜的对手。而这一场战争几乎逆转了天下大势,在火焰中奠定了三国鼎立的大格局,一个激烈冲突的乱世由此又形成了某种平衡的状态,又为江南赢得了半个世纪的太平,一如战前的太平口和太平湖一样,太平,太平。

战争只是时空中的插曲,当一场战争烟消云散,渐渐就超越了战争本身的意义,由军事而转化为人文意义的生成,这甚至是历史的一种精神升华。

对于赤壁之战,如果你眼里只看见一道通红的赤壁,那就会遮蔽的眼光和更多的历史真相。从历史事实看,那场战争从来不是发生在一道孤立的赤壁,在长江和赤壁的背后还有一个黄盖湖,在黄盖湖的背后还有一座龙窖山,而在那些天下英雄的背后,还蕴藏着民间的伟力,那是黄盖湖流域的老乡们对东吴水师的八方支援……

而围绕一场战争,一时多少豪杰,每个人都演绎着各自的角色。黄盖在那些千古风流人物中算不上最出色的一个,却是最有血性的一个。他在火烧曹营时原本做好了决然赴死的准备,却又大难不死,只是在“烟炎张天,人马烧溺”的混乱中为流矢射中,在跌落风浪中后又被吴军水师救起,那一身伤痕更添新伤,一条大江也洗刷不掉一身淋漓的鲜血,吴军几乎认不出这个像血人一般的血性汉子了。黄盖堪称是奠定三国鼎立、逆转天下大势的第一功臣。战后,孙权论功行赏,擢升黄盖为武锋中郎将,并以太平湖赐予黄盖,一个岁月幽深的太平湖,从此命名为黄盖湖,仿佛在人间又重新诞生了一次。

黄盖湖除了大蟠河这一源流,还有一个重要源流,源潭河,这条河流早先是一个湖而不是一条河,也是黄盖湖水域的一部分,如清同治《临湘县志》所载,其“南纳沅潭湖水”。源潭今属聂市镇,这是一座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一条青石板老街沿着沅潭河左岸如青龙蜿蜒,河边还留下了一个个老码头。相传曹操败北之后,那坐断东南的孙权便驾临黄盖湖,巡视十三屯,而在沅潭湖畔也设有一屯,就在现今的聂市镇。聂市,俗称聂家市,但据当地文史专家考证,这聂家市又是一个讹称,应该是接驾市。接驾,就是为孙权接驾,那天,当地官绅乡民以世代流传的民间吹打乐,在码头上热烈而隆重地迎接吴主大驾光临。这民间吹打乐,俗称十样锦,集锣、鼓、钹、笛子、唢呐、笙箫等十样乐器于一体,而当地乡民又将征战的情节串联起来,分为点将、出征、交战、凯旋、欢庆等乐章,并通过十种乐器的组合,惟妙惟肖地展现不同场景的气氛,或如战马嘶鸣,或如刀枪相交,或如把盏欢庆,这让孙权、周瑜和黄盖看了连连击掌称叹。而今,“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但一个古镇和十样锦却依然在雨打风吹中世代相传,这乐奏声伴随着源潭河悠长的流淌声,而回声愈加悠远……

聂市还是名闻遐迩的茶乡,在古镇老街上还保存着一座座雕花窗棂的古宅和石雕牌坊,沿街则是古色古香的茶庄和茶馆。自唐宋以来,这里就是茶马古道的南方起点之一,尤自清康熙至民国年间,晋商多集中于此开辟茶场、制作茶砖,远销我国西北边区和蒙古、俄罗斯乃至欧洲诸国。不过,这源于中国 本土的野生植物,最早只是用于祭祀,直至西汉后期才进贡宫廷,成为一种皇家饮品,而饮茶普及民间则是西晋往后的事情了。而黄盖湖流域作为黄盖的封地,不知那时是否产茶,但以茶入药则由来已久。聂市砖茶最明显的功效就是止渴生津、开胃消食、益气安神,还可以祛风解表、杀菌疗疮、解毒醒酒,这对于那位遍体鳞伤的血性汉子,倒是一味不苦的良药,只是不知道,黄大将军喝过吗?

又相传,黄盖受封之后,便在今团山一带建起了一座黄盖府,作为其封地的治理之所。在戎马倥偬中,黄盖也曾历任县令、太守等地方行政主官。他出身寒微,自幼孤苦,尝尽人间艰辛,这让他对老百姓的苦难有着感同身受的共情,总是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黄盖一度担任石城县令,其时山越诸部族不愿归服,境内还有贼寇作乱。黄盖身为武将,却没有对山越和贼寇采取武断的镇压,更没有把那些乱象一概归咎于老百姓,而是从根子上找原因。他深知治政之要在于安民,安民之道在于察其疾苦。经他深入民间微服私访,发现石城的老百姓实在太苦了,那些豪强贪官简直把他们逼得没有活路了,最苦的就是山越诸部族。黄盖“当官决断,事无留滞”,随即便对症下药,果断地推出一系列强有力的举措,抑豪强,济贫弱,以铁腕惩治贪赃枉法之徒。这些雷厉风行的措施,一时间令豪强官吏为之震骇,而境内贼寇皆销声匿迹,山越诸部族纷纷归服,一方百姓各安其居而乐其业。

那样一个狼烟滚滚的乱世,黄盖却营造出一个安定平和的境界,而他最祈盼的就是天下太平,这也是天下苍生的祈盼。历史从来没有假设,但也可以依据情理逻辑推测。东吴水师为什么能得到黄盖湖流域的老百姓鼎力支持?这当与黄盖采取保境安民、爱民护民而不扰民的举措有关,这也是他一如既往的举措,这样的军队才是打心眼里拥护的仁义之师。我觉得,这样一个黄盖,才是他完整的历史形象。在前线,他是一员擐甲周旋、赴汤蹈火的猛将。在地方,他也是一位治政有方、保境安民的循吏。这位湖湘之子,既有血性又有智性,既是勇者又是仁者。天下英雄谁敌手?孟子早已回答了,仁者无敌!

设若黄盖按照其一如既往的治政之举来治理他的封地,黄盖湖流域的老乡们一定能过上安居乐业的太平日子,这样的官员也一定会为百姓所依。只可惜,一位乱世将军,还有军务在身,随后他便奉命平定荆南武陵诸县之乱,后病逝于任上。若凭黄盖立下的赫赫功勋,足以加爵封侯,但因他出身寒微而“爵位不加”,至死都只是一位偏将军,而黄大将军,只是民间对他的尊称。这样一位遭门阀权贵歧视的偏将军,却让百姓感念、后世尊崇,黄盖逝世后,人们“又图画盖形,四时祠祭”,这无尽的思念一直在黄盖湖绵延。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黄盖走了,在悠悠岁月中却留下了一个悠悠黄盖湖。如今团山擂鼓台一侧还留下了一座黄盖寺,据说始建于东汉建安年间,原名飞拍庵。而传说中还有传说,黄盖在团山一带安营扎寨、操练水师之际,结交了一位芳名白云的红颜知己。黄盖因为国征战而一去不返,当白云听到他病逝的噩耗,一位红颜在哀哭之中流尽了悲绝的眼泪,从此出家落发,入飞拍庵为尼,法号虚白,独守青灯三十余载,最终修行为一位得道高尼。当她圆寂坐化时,飞拍庵上空白云缭绕,白鹤低徊,一个缥缈的身影在白云间驾鹤西去,一阵风过后,便降下一场雨水,那雨水分外清冷,落在身上,连心里也是清冷的。那庵中尼姑和焚香拜祭的众生皆以为是虚白,便将飞拍庵改名虚白庵。然一位高尼终究难掩一位盖世英雄之英名,后世又于此庵中为黄盖塑造了一尊姿貌严毅、手持九节铁鞭的塑像,一位英雄和忠烈从此世世代代享受众生的香火拜祭,而这座寺庙也渐渐变成了黄盖寺庙,民间又俗称黄盖庙。这是一座国内少有的将忠烈寺与佛寺合二为一的寺庙,后经历代重修扩建,如今的黄盖寺已是黄盖湖流域最大的一座寺庙,由黄盖殿、天王殿、大雄宝殿和三圣殿四大主殿组成。每当夕阳照亮黄盖殿的飞檐,那钟鼓楼敲响的钟声便在黄盖湖的风声与水声中久久回荡……

这一方水土,在黄盖走后又历经一千八百年的风流水转,而水是最宽容和自由的存在,一直在江山和江湖之间荡气回肠地流淌。相传,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黄盖湖发生了一次大地震,一座黄盖府连同一大陆地顷刻间下沉,长江和洞庭湖水呼啸而来,一个大湖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泽。但据考证,黄盖湖流域在历史上从未发生过大地震,这传说中的地震就是纯粹的传说了。还有更神秘的传说,在黄盖府沉没多年后,在黄盖湖最清澈的时节,那湖水中会映现出一座清晰的城池。但从黄盖湖的演变史看,这个天然湖泊和洞庭湖一样,在在江湖关系长期演变中一直在逐渐淤积萎缩,至新中国成立初年,全流域面积已萎缩至一千五百余平方公里,水域总面积只有三百多平方公里,人道是八百里洞庭,三百里黄盖。尤其是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随着人类对黄盖湖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大规模围垦,黄盖湖陷入了被吞噬的命运,在短短的五十多年里,黄盖湖水域面积就缩小了四五倍,仅余七十多平方公里。这越来越逼仄的湖泊,让人们开始惊呼,若再不放过黄盖湖,这个古老的湖泊将从地球上消失。

谁都知道,赤壁之战绝对不是一场孤立的赤壁之战,黄盖湖也绝非一个孤独的黄盖湖。黄盖湖西倚洞庭,北枕长江,这一带的长江是流经湖南的最后一段,约占长江干流湖南段岸线的四分之一。人是与江湖相依为命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是摆在第一位的生命之源。这个母亲湖不仅养育着上百万黄盖湖儿女,还被称为长江之肾,在调蓄长江洪水、维护生态平衡、保护生物多样性方面发挥着无可替代的功能。随着人类的大面积的围垦,这个长江之肾患上了越来越严重的肾结石,甚至出现了多功能衰竭。偌大的一个黄盖湖,水浅处已淹不过脚背,从前的一口大水盆转眼就变成了一个浅浅的菜碟,水多了则泛滥成灾,水少了又会出现季节性干旱、断流式缺水,黄盖湖的老乡们守在一个水窝子里竟然没水喝,这水要么喝不到,要么不能喝。这一切,那位黄大将军正在黄盖寺里干瞪着一双眼地看着呢。

看看吧,黄盖寺原本建在一座伸入湖水的矶头上,眼睁睁地变成了一片干滩。

看看吧,当年擂鼓台四周还是沧海横流的大泽,而今沧海早已变成桑田。

若是黄盖再想率东吴水师从长江潜入黄盖湖,那江湖之间早已没有水路相通,那江山之间再也没有河流载舟行船,枯水期江水进不来,涨水时湖水蓄不住,就算他率东吴水师进来了,也休想出得去……

一个风流水转的自然湖泊,一旦被围堵和拦截,一湖活水就变成了一潭死水。当江湖之间的水路被堵死了,人类又哪来的出路和活路?这是迟到的追问,也是人类在生存与生态博弈中的一种自然觉悟。上世纪末,人类终于退出了对黄盖湖 的进一步围垦。若能就此住手,这大面积萎缩的黄盖湖,依然是湖南省仅次于洞庭湖的第二大天然湖泊,也是湖南省第二大越冬候鸟栖息地。然而,黄盖湖刚刚摆脱了被吞噬的命运,随后又陷入了另一种命运,那水域又被各种养殖围栏、围网和矮围分割得七零八落,连一条条小湖汊里也布满了迷魂阵。那越来越稠密的渔网,如同天罗地网,将大鱼小虾一网打尽。那大面积养殖污染,又让湖水一天天变浑、变黑,最终变成一潭死水,湖里的野生鱼类越来越少,连养殖的鱼虾也时常大面积死亡。当越冬的候鸟万里迢迢飞来,俯瞰这如迷魂阵一般的湖泊,却只能在空中往复盘旋,这些疲惫的生命已经找不到一块落脚之地,一旦降落就是自投罗网,那迷魂阵上留下了它们拼死挣扎的血迹,还有在风中凌乱的羽毛,每年不知有多少候鸟被迷魂阵和网具缠绕致死,有的甚至是被人类直接捕杀和毒杀。如此经年累月,这湖里没有一滴水是干净的,每一滴都散发出浑浊而血腥的味道。

黄盖湖,我亲爱的母亲湖,自远离故乡之后,我从未忘怀去黄盖湖的路,这是我童年和少年岁月早已走熟了一条路,这个母亲湖一度成为我再也不敢踏足的地方,却又是一个无法绕开的地方。每一次重返故乡,我都要从这湖边走过,风一吹,远远就能闻得到湖水散发出来的臭味和四处弥漫的死亡气息,我只能掩鼻匆匆而过,但那刺鼻的气味还是一阵一阵吹来。我再也不敢正视她,这曾是我故乡最明亮的眼睛,却已变得老眼昏花,浑浑噩噩,她已经看不清自己了,眼看就要失明了。这浑浊的湖水,或许就是她最后一滴浑浊的眼泪。而多少年来,在这湖水里我再也看不清自己了,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黄盖湖不止是湖南的黄盖湖,当人间划分出清晰的边界,一个天然湖泊也就成了跨界的湖泊,这是湘鄂两省间的天然界湖,由湖南临湘市与湖北赤壁市共管,临湘坐拥三分之二的水域,赤壁坐拥三分之一的水域。在传说中的黄盖府一带,现在建有两座黄盖镇 ,一座是湖南这边的黄盖镇,为由北入湘第一镇,扼湘北之门户,一座是湖北那边的黄盖镇,守湖北之要津。对于黄盖湖流域的老乡们,无论湖南湖北,都是黄盖湖儿女,又无论门户要津,最要紧的是如何共同守护这个母亲湖和生命之源。当一场战争早已远去,又一场战役终于打响了,这就是黄盖湖生态保卫战,有人甚至说,这是赤壁之战后的第二大战役。随后,一个古老的自然湖泊建立了省级自然保护区,对黄盖湖全流域实行禁渔退养,那湖中的网箱、围栏、迷魂阵被悉数拆除,渔民一律收网上岸,许多渔民都被黄盖湖自然保护区聘为巡护员,从靠水吃水变成了江湖的守护者。但我深知,黄盖湖的治理和生态修复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那将是生存与生态的长久博弈,才能在自然与人间寻找到一个恒久的平衡……

一个漂泊异乡的游子,一次次重返故乡,既是过客,也是归人,黄盖湖一直是我心中的牵挂。癸卯年早春季节,我又一次走近黄盖湖。尽管去年经历了一场跨季节的大旱,但在开春之后,又见一湖碧波春潮涌动,岸边还有大片芳草连天、青萝蔓延的湿地。这正是鱼类产籽的季节,那些鲤鱼鲫鱼拍尾产卵的噼啪声从水草丛中传来,像清亮的水花一样清脆悦耳,洋溢着生命的活力与欣悦。有鱼跃必有鸟飞,有了这么多的鱼儿,黄盖湖的鸟雀又有福了,那些失踪多年的白鹤 、白鹭、小天鹅 、小白额雁、大雁、绿头鸭、白琵鹭又纷纷飞来了,这些从天外飞来的候鸟一般都会与人类居住地保持距离,如今极少有人侵入候鸟的栖息地,倒是那些候鸟时不时会越过自然的边界,一次次地光顾人间。更有趣的是,一群小天鹅竟然和当地老乡放养的家鹅泡在一起了,朝夕不离难舍难分了。这兴许就是人间与自然的最佳境界,大自然从来没有什么清晰的边界,只有自由自在的风景和生命,看看,那些鸟儿有的在波光中游弋嬉戏,有的在浪花上交颈呢喃,湖水倒映出一个个活泼生姿的身影,鸟叫声此起彼伏,每一只鸟都在发出不同的歌声,那热烈的呼唤和柔软的回应,让一个湖泊心旌摇曳,一个天然湖泊又渐渐活成了她天生的模样。

这次我从龙窖源出发,沿着大蟠河和源潭河环绕黄盖湖走了一个轮回。穿行于湖光山色之中,下意识的,我又觉得那波光闪烁的眼睛一路上瞄着我,还有我在水中清晰的倒影。随着春风一阵一阵吹来,那在水杨树和芦苇间延伸的漫长湖岸,把一湖碧波不断拉近,又推远,波光在时光中闪烁,时光在波光中荡漾,那随风而来的还有一种无形的推力,将我推入一个更深邃的时空。当一个天然湖泊有了人文意义的生成,当历史在江山间得到了某种精神上的升华,每一滴水都让人感觉到岁月的分量,这连珠成串的人文古迹和自然风景,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圆满而流畅的循环。这是一条生机勃勃的绿色生态走廊,也是一条活着的三国历史文化走廊。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天地间,只有厚德载物的江山与生生不息的众生,才是永恒的存在。

2023年4月12日于水云轩

注:本文选自《山花》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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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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