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浩瀚的古典诗词，古人写元宵，除了灯，少不了烟花。

它既是唐代诗人苏味道笔下的“火树银花合”，也是南宋诗人辛弃疾吟诵的“东风夜放花千树”，还是清代雍正帝眼中的“火树拂云飞赤凤”。

古往今来，朝代更迭，烟花制作技艺不断精进，诗人笔下的烟花形态也随之变化，但不变的是，其承载的中式浪漫情怀，延续千年，长盛不衰。不过，少有人知的是，这份浪漫背后，有座小城因此受益，富庶千年，它就是——浏阳。

浏阳，地处湘东，毗邻江西，古属荆州，因位于浏水之北得名，如今是由湖南省长沙市代管的县级市。不少人对于浏阳最初的认知，可能都是由《浏阳河》这首脍炙人口的民歌和蒸菜构建而来，但其实浏阳还是全球最大的花炮生产和出口基地，全国超50%、全球出口超60%的花炮（烟花、鞭炮）都产自这里。

浏阳与烟花的因缘，最早可追溯至唐代，相传历史上的花炮始祖李畋为湖南浏阳大瑶人氏，但其产业真正取得发展，并进入鼎盛是在清代。

据《浏阳县志》记载，清雍正年间，浏阳烟花由于品质精良被列为贡品；到乾隆年间，浏阳花炮“渐臻发达”已形成行业，并扩大到了三湘四水，浏阳地区也因此成为“湖南爆竹制造之中心地”；清咸丰年之后，浏阳烟花甚至远销海外，还曾在1986年代表中国参加摩纳哥国际焰火大赛夺魁。

“世界烟花看浏阳”，烟花不仅让这座小城名震中外，还让当地人民在多灾多难的近代史长河中，多次免于流亡、饥饿和骨肉相离之苦。据《醴陵县志》所载：“民国十年春，县境奇荒，各乡饥民纷往他县就食，惟东三区以编炮之故，无一人逃荒者。”

在浏阳，你可以很轻易感受到当地人对花炮产业的骄傲与自豪，随处可见以花炮命名的地标，如花炮广场、花炮大道、花炮始祖雕像、花炮新村等。一位浏阳本地的司机告诉我，在他们这，没有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大家也不必赶春运，因为他们有烟花。

烟花带来好日子

由于春节，往年的一二月，是浏阳各大烟花厂最忙的时候，今年却有些不同，在其他行业不少人已经重回工作岗位的情况下，包括浏阳市大瑶志源花炮厂（下称“志源花炮厂”）在内的部分工厂里却依旧空荡荡的。

从节前农历二十号开始，志源花炮厂的工人和管理层已经休息了二十多天，但具体的开工日期，还没有定论。厂长刘冰峰告诉我，因为去年玩具烟花产品产能相对充足，在政府调控下，开工日被推迟，往年初八、初九就开工了。

不过，刘冰峰并不担心停工带来的损失。与其他行业不同，花炮产业是一个特许经营的政策敏感性产业，产品本身危险性高，生产受环境温度、湿度影响大，停工是常有的事。

“往年出现高温或者持续暴雨暴雪天气，我们也会放假，一年的正常生产时间基本在200到210天。”刘冰峰说。

尽管每年有三个月以上的停工期，但花炮厂的普通工人依旧能拿到10万元左右的年薪，负责更危险工序的工人年薪甚至能达到15万~18万元。而且这一工资并非一成不变，在过去十年间涨了十倍，十年前烟花生产工人年薪在1万元左右。

较高的工资水平使得浏阳当地很少有人外出务工，据了解，如今150万浏阳人中，有约四分之一的人从事花炮产业相关工作，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人更多，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做花炮，有“十户九爆”之称，鼎盛时期，浏阳的花炮生产企业最多达到2万多家，甚至全市一半以上的税收来自花炮产业。

光刘冰峰手下一个占地300多亩的花炮工厂，就能养活包括正式和外包员工在内的300多人。他表示，去年该工厂年产值约为1.5亿元，光工资就付了几百万元，员工都是村子附近的人。

值得注意的是，花炮生产除了核心的称药、混药等环节比较危险外，打包等辅助工序对工人的年龄要求非常宽松，男女老少均可操作。因此，可以极大程度地利用农村劳动力，弥补家庭生计，这也意味着家家户户只要肯干，过上好日子不是难题。

据刘冰峰回忆，得益于烟花，从小家里没怎么太苦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还在念初高中时，家里基本顿顿有肉，也没缺过零花钱，每周家里会给个十几块。

就算是现在，烟花产业带来的红利也依旧存在，有的可以直接继承家里的烟花厂，有的则按部就班通过干活赚钱实现买房买车。

刘冰峰就是浏阳烟花人子承父业的一个代表，他家往上数好几代，营生方式都和花炮相关。早在五六十年前，刘冰峰的父亲和叔叔就以家庭作坊的方式生产花炮，到1999年时，因政府和产业升级的要求，父辈将家庭作坊搬到山上生产，并成立了自己的第一家公司和工厂。直到2009年，他才从广东回到浏阳接管自家的烟花厂。

刘冰峰表示，烟花厂是给子孙后辈的一个底气。像他的儿子，之前在外教书，一年也只能赚十多万，但去年他把儿子叫回来开始接管部分工作，年薪马上涨到三十万元，这样的工资在外面儿子基本是拿不到的。

继承家业之外，只要在花炮产业踏实干上几年，升职涨薪和买房买车都不是难事。据程博回忆，2011年他初入烟花工厂时，半年工资是一万八，之后一路晋升，从质检员到厂长助理，年薪也水涨船高，达到几十万元。

“到去年，前司工厂100多个员工中有几十个都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功在县城买房了。”程博说。

寒意阵阵

烟花的绽放固然绚烂，养活了一方水土的人，但也面临着安全、环保和政策的问题。

在一轮轮时代的大浪淘沙下，浏阳的烟花也历经浮沉，从鼎盛时期的2万多家减至目前的三四百家。

在刘冰峰的印象中，有两个时间节点和事件很关键。一个是上世纪90年代，由于安全和环保问题，浏阳市强制性取缔上万家非法生产的手工作坊；另一个则是2013年以后，烟花爆竹的禁限放扩大到全国范围。

千禧年以前，浏阳的花炮产业以家庭式手工作坊为主，工人只有几个，生产相对粗放，故而事故较为频发。

至今，浏阳本地人张鸣回忆起当时左邻右舍因花炮制作失误导致爆炸的情形仍心有余悸，“那时我跟着父辈去做花炮的人家家里修扶手梯，看着主人家倒腾黑火药，恨不得离得远远地，生怕被炸到。”

刘冰峰家也是被强制取缔的上万家非法生产花炮的手工作坊之一。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在1999年，由于政府对花炮生产提出的证照和生产环境的要求，他的父亲和叔叔们将花炮制作的材料和设备从家里搬到山上，建造了新的工厂。也正是在那时，程博家所在的杨溪湖村里，原本零星的家庭作坊被整合提升为三家花炮厂。

产业安全和升级的要求之外，政策监管如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挂于浏阳市花炮产业上方。1992年，出于对燃放安全和空气质量的考虑，广州首开禁放之先河，到2013年后，烟花爆竹的禁限放扩大到全国范围，给浏阳的花炮产业迎头一击。

据浏阳市鞭炮烟花产业发展中心数据，截至2022年6月，全国90%以上大中型城市中心区域和1000余家县域城市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烟花爆竹市场消费快速下滑，产业生存空间受到严重挤压。

程博当时所在的花炮厂主要做安徽、福建等市场，也是受政策影响比较严重的一家，他明显感觉到2013年前后厂子订单量下滑严重。更惨的是刘冰峰隔壁专做河南市场的花炮厂，由于当时河南完全禁放，该工厂直接倒闭了。

刘冰峰表示，由于志源花炮厂在全国有自己的直营渠道，铺设的省份也比较多，当时受到的影响没那么大，但明显感觉到竞争更激烈了。

“就是大鱼吃小鱼，原来市场没了的工厂得去别人饭碗里抢吃的，”刘冰峰说，“行业门槛也越来越高，企业要根据要求整改生产环境和安全生产许可证，投入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工人每三年也要培训换证。”

在市场和政策的双重筛选下，一大批烟花企业相继倒下。据刘冰峰观察，2014年时浏阳还有800多家烟花企业，到2019年时就只剩下500多家，现在更是只有400多家。

寻找出路

疫情解封后，我国烟花产业迎来报复性消费，浏阳的花炮产业也迎来事业新高峰。官方数据显示，2023年浏阳花炮产业全年总产值突破500亿元，较2022年的301.5亿元同比增长约65.8%。

但隐忧尚存，程博所在的前烟花厂曾试图开拓海外市场缓解困境，但由于海外同样存在禁燃放政策的问题，去年他们的海外订单也有所下滑。

选择将烟花和文旅结合，成为浏阳市政府新的发力方向。烟花导演黄成指出，老一代烟花人深耕产品，把浏阳烟花卖到了全世界，但它的附加值没有被提高，像日本的花火大会、迪士尼烟花等把烟花做成IP品牌，有更多附加值，比纯工业生产的利润高几倍。

“我们国家的烟花制作技艺和产业基础可以说是超过一些发达国家的，但在创意和文化建设方面相对落后。”黄成表示。

为了探寻浏阳烟花产业的发展方向，早在2019年黄成就开始同浏阳市政府相关人士接触，确定要打造“周末来浏阳看烟花”文旅品牌。于是，他们在老观礼台基础上改造建设出专门看烟花的天空剧院，该剧院已于2022年7月正式投入运营，去年累计运营了约50场周末烟火秀。

浏阳市委宣传部相关负责人表示，烟花作为一种传承千年的消费产品，具有很强的社交属性和传播属性，去年浏阳的周末烟火秀场场爆满，跟疫情后大家越来越重视当下内心和家庭社交的需求有关。

在全国各地政策监管趋严的情况下，一年365天都可以放烟花的浏阳反而迎来新的机遇。黄成告诉盐财经记者，浏阳发力烟花文旅有两大优势，一是技术优势，烟花表演离不开产品的创新与研发，而浏阳在这方面很强；二是主场优势，浏阳天天可以放烟花，天空剧院更是全球首个为专门欣赏烟花设计的剧场，可以燃放的烟花产品规格、花样更多，发挥空间也更大。

“我们还计划推动烟花深度融合到文旅消费的所有场景当中，比如烟花+民宿、烟花+音乐节，放大烟花的社交属性，打造一种精神层面的仪式感，让大家跨年就想到来浏阳看烟花，如果想表白求婚就来浏阳。此外，我们还会招商引资一些新的以烟花为核心的文旅消费项目到浏阳来，给消费者提供更好的在地体验。”浏阳市委宣传部相关负责人说。

在黄成看来，虽然浏阳去年在烟花文旅上取得了一些成绩，但依旧处于刚刚开启的阶段。发展烟花文旅，要通过烟花这根情绪引线，把浏阳整个城市的吃喝玩乐包括文化旅游资源串联起来，才能得到实质性的发展。

烟花易逝，但回忆与情感永存。烟花是一个永恒的产业，尽管市场容量有限，但需求不会消弭。占据国内外烟花市场高比例份额的浏阳，如何将烟花工业品升级为文化产品，是难解又必须回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