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亭之思

谢宗玉     2024-02-19 17:08:32

自卑亭

文/谢宗玉

在通往岳麓书院的山脚,有一座看似不起眼的小亭——自卑亭,亭名源出《中庸》:“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

本文从自卑亭出发,通过对岳麓书院、自卑亭、道中庸亭、极高明亭在清初时的文化寓意与思想象征的梳理,厘清儒学进入清代后的学术转变与外貌呈现,以及现代人对古代文化遗产继承应抱持的态度。

九月,蝉声不再喧嚣,细听有清婉之韵。

独自一人来到自卑亭前,周边树木高大,枝叶繁茂,浮绿弥漫,遮天蔽日。自卑亭掩映其间,就像隐在暗处的一个虚影,与周边事物完全融在了一起,一点都不跳脱,一点都不惹眼。

或许正因为这样,这座离人行道不到十米的亭子,我三十年往来岳麓山上百趟,却对它视而不见,仿佛它从没存在过。等到有人向我提及这座小亭,我一头雾水,竟没有半分印象。

来之前,我特意查了百度。照片里的自卑亭,矮矮墩墩,笨拙鲁朴。虽以亭称之,却四面砌墙,大门紧闭,围得跟铁桶似的,毫无亭的灵逸、敞亮、俊秀风貌。看起来不但自卑,还自闭呢。想必当初造亭之人,是拿着拟好的亭名才设计样式吧。弄得庙不像庙,馆不像馆,阁不像阁,亭不像亭——四不像呢。

这个下午,我特意前来,不为逛岳麓山,只为求证它的存在。也想弥补内心的那丝歉意——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熟视无睹。我想给彼此一次正式而体面的会见。我得让它在我的生命里做一次主角,而不是等到下回,因为别的事,顺便再来看它。

细细打量,竟发觉亭子并不丑陋,至少比照片看起来要养眼得多。亭子的样式虽然墩笨,但细节特别精致,色彩极为丰富,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有呈现。整体主要以白灰黑为主,粉白的墙体,青灰的瓦楞,漆黑的大门。点缀其他颜色,多少不一,恰到好处。

亭身虽然方整无奇,但歇山式亭盖一样有传统榫卯结构的飞檐翘角。正脊是镂空图案的陶瓷砖,两侧吻兽竟是高规格的盘螭。四条垂脊尾部各有人面狮身的蹲兽,像是从《山海经》里走出来的神物,或喻示吉祥如意,或作镇邪压恶之用。戗脊四角飞翘,翘角戗兽竟都是飞扬的龙尾,而龙头直接钻入瓦棱,藏在翻翘檐裙的榫卯木架之中。因为小巧,其龇牙瞪目的峻脸,失去了本有的霸道与威严,乍眼看去,竟是一副讨喜的笑脸。

很显然,亭子最近修葺过,其入眼入心的精美,带给了我宁神静气的愉悦。更多的好,我也说不来。我想,若是精通建筑的行家看了,一定能数出诸多与东方美学与哲学相关的寓意与精巧来。

自卑亭虽以卑自称,却大有来历,背景不俗,根源颇深。亭子建于清康熙年间,至今已有三百三十余年。古时从湘江下渡船,前往岳麓书院,仍有三里之遥。为了方便儒生歇憩,当时长沙郡丞赵宁便在道旁修建此亭。亭名取自《中庸》:“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自迩,从近处出发;自卑,从低处开始。意思是说,“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论是修养还是学业,都得自近而远,自低而高,循序渐进,持之以恒,才能功成。文化内涵非常丰富。

可如今的后生,没认真读过古书,知道此名由来的,已是少数。大多数人肯定会按字面意思理解。这么理解,也没有错。嘉庆年间,岳麓书院山长袁名曜将此亭移建路中央,之后往来行人,都得望着“自卑”二字,由远而近,气势逼人地压过来,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敛着头,从小小拱门穿过去。

或许袁山长的用意,就是想让你面对底蕴深厚的岳麓书院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卑吧?在他看来,相对书院的博大精深,任何个人都是肤浅的、卑微的、渺小的。笨拙的自卑亭,就像一面镜子,照见每个人心中的自我。而遒劲有力的“自卑”二字,则像一方印章,你从它下面经过一次,心坎就会被戳一次烙印。长此以往,你少了一份矜夸浮躁,多了一份沉稳庄重。

自卑亭老照片,摄于1926年,收藏于京都大学

袁山长也许忘了,来往此路的,并不只有儒生,还有麓山寺的僧侣,云麓宫的道士,以及渔樵耕圃等百工。他们自成体系,有独特的精神密码给心灵提供动力,或许不需要自卑呢?而有些人已卑微到了尘埃,再自卑下去,一点微弱的心火,都会灭掉,从此暗无天日,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唐代禅宗六祖慧能的“见性成佛”,就是想帮这些已低到尘埃的人,找回自我,重拾信心呢。

袁山长此举颇有些信仰打劫的味道:此路被我占,此亭为我筑,要想进山去,奉上自卑来。相当于道德绑架。这时的自卑亭简直像个山匪,飞扬跋扈,盛气凌人。自卑不再是它的自称,而是逼迫路人献纳的投名状。亭子虽然如梁山好汉王英那般矮矬,但当年四周都是稻苗野草,没有一棵树,反显得它高高在上了。且又占据要津,自是威风八面。

然而,千人千心,万人万性,是不一样的呢。自卑亭旁置一边凳,想进来歇脚就歇一下,想好好反思也行。两可两便。亭子建在路中间,就稍显霸道了。如果上书“龙门”,往来路人还会觉得与有荣焉。但强行以“自卑”压人,不论是谁,心里总有那么一丝屈辱感。

一六八一年,清廷平定西南三藩,南明政府宣告终结。满人靠武力一统四海后,接下来该是文治的事了。一六八八年建造的自卑亭,放在当时的大环境看,是一个颇具历史代表性的人文细节。

王阳明的心学由于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贵贱高下界限。他认为心外无物,与其“格物致知”,不如“致知格物”,心怀良知,去处理万事万物,便可以成为圣贤。若能保持初心,全始全终,人人都能成为尧舜。他的学说风靡一时,不仅给了儒生,甚至给了所有人希望,因此很快取代朱熹的理学,成了儒学正统。

但是,明朝被摧枯拉朽推翻后,满人以及协助清廷夺取江山的汉儒们有了更清醒的认识。王阳明的学说,虽然给了每个人希望,但也给了每个人将欲望当作良知的借口,或者说,助长了人们内心的惰性。因为按朱熹的说法,道德的修炼永无穷期,并且始终不能放松。一直坚持下去,极个别人才有成为圣贤的可能。王阳明则认为,只要在心灵播下良知的种子,然后凭良知行事,人人皆可成为圣贤。

王阳明没弄明白的是,人的天性里,不仅有良知,还有欲望,以及比欲望更黑暗的东西。除非如他这般大智大勇之辈,一般人修炼道德,就像沙漠种草,得天天浇水才行,要不然很容易死掉。而最可怕的是,草已枯死,我们却错把枯草当常态,仍在浇灌。就是说,内心的驱动力已换作了欲望,我们还懵里懵懂,以为是良知使然。

王阳明

明朝的灭亡当然不能归咎于王氏心学,但王学引领下的儒生们却要负较大责任,他们正是把欲望当作了良知,以为逃跑和投降也是良知的选择,既然大明气数已尽,良禽只能择木而栖。

儒生们的心思过于活泛,会削弱他们对王朝的忠诚度,这时就算能够“见性成圣”,那又如何?所以清代统治者要恢复儒家“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种老模式。这种模式,首先就要对自己有一个清醒认识。你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高明,你的学问和修养还处在最底层那个位置。

究竟哪个位置呢?袁山长用地理定位给来往岳麓书院的儒生锚定了一个精神坐标。要他们从自卑亭开始,认清自己,谨言慎行,孜孜以求地向着道德的无限高峰攀登。

这正是自卑亭修建的时代背景。在这之前,根据岳麓山上的遗址,道中庸亭和极高明亭也得以重建。亭名也是取意《中庸》:“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两座亭子分别建在岳麓山的山腰与山脊上。最初由宋儒朱熹与张栻主持修造,之后一直处在修毁之间。

王阳明心学流行后,便再无儒臣提议重修。百余年来的杂木、藤蔓、荒草和腐叶,几乎将两处遗址掩埋了,直到清儒重拾朱熹理学,凉亭才再次从废墟中崛起。与自卑亭的矬矮相比,道中庸亭和极高明亭飞檐翘角,台柱耸峙,风流俊逸,神采飞扬,那才是亭子该有的样子。

站在亭中,视野开阔,无限江山,尽收眼底。这时心中豪情万丈,立功立言立德之念,自会奔涌而出。人难免会好高骛远、踌躇满志。这时修一座自卑亭放在山脚,警示各路英豪保持初心,不忘根本,是很有必要的。人们即便爬上了山梁,一回头仍可俯瞰自卑亭,时时都可警醒自己。

致广大而尽精微,指的还是儒家治学的态度,既要囊天括地,包罗万象,又要精益求精,事事通透。朱熹的“格物致知”观,应该就出于此处。“上而无极、太极,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各有理。一书不读,则阙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阙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阙了一物道理,须著逐一件与他理会过。”“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

极高明而道中庸。是指一个人对道德的追求,要朝着天理神明无限度地去接近。但处理外界事物,则要圆妙通达,中正平和,要因时、因物、因事、因地制宜。这里的“道”,是取法的意思。

唐代佛学百家争鸣,引来百花齐放,让儒家好不羡慕,宋儒不再述而不作,自此有了破立意识。说到底,周敦颐、程氏兄弟、胡氏父子、朱熹、张栻他们的学问,跟先秦儒学还是有所不同的,他们都有自己的创新。不说别的,就说这两个亭名,就颇具匠心,自出机杼。

楼、亭、阁都是名词,修饰词一般是形容词,或方位名词与所属名词,譬如醉翁亭、湖心亭、陶然亭、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等等。岳麓山这几座亭子的取名,都破了惯例,一个个怪异得很,读起来也颇为拗口。极高明亭,抵达高明的亭子?道中庸亭,取法中庸的亭子?爱晚亭,喜爱晚秋的亭子?自卑亭,从低处出发的亭子?每座亭子都人格化了,个性很是张扬。

自卑亭只会让凡夫俗子感到自卑,对知其名字由来的儒士来说,反倒有了一个立足的支点。就是说,从地理意义上的最低点,确立一个精神意义上的出发点,从此勇猛精进,高歌向前,按儒家标准,去实现心中理想。

每一次从自卑亭出发,穿过岳麓书院,经道中庸亭,登上极高明亭,都像模拟了一次理想实现的路径,强化了一次理想实现的构想,坚定了一次理想实现的心志。从这里走出去的儒士,少唯唯诺诺之徒,多仰天大笑之辈,胸中藏有乾坤,头脑自有主张。晚清名臣陶澍、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嵩焘、王闿运等,都应该登过三亭,他们算是儒学代表性人物。而即便是魏源、杨度、黄兴、蔡锷、杨昌济之辈,虽视野开阔,学问博杂,但归根究底,还是儒学为体,他学为用。也就是说,他们潇洒不羁、极具个性的外表下,都藏有一颗自小就被儒化了的心灵,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然而,道中庸亭与极高明亭最终可能还是毁在了自己名字上。当西方列强借着坚船利炮汹涌而来时,有识之士殚精竭虑,左腾右挪,欲挽清廷于既倒,救民族于水火,但终究是有心杀敌,无力回天。之后的觉醒者对东方文化产生了深度怀疑,弃儒学如破履,要全盘西化,复制工业革命之路。

岳麓山老照片

正因为这样,儒学的核心词“中庸”,被他们深恶痛绝。在革新者看来,中庸就是和稀泥;圆和就是圆滑;中正平和,就是不分是非对错,只要按住各方,达成平衡就可以了。中庸原属褒义词,可从二十世纪以后,便逐渐演变成了一个贬义词,在我辈成长的道德空间,若说某人很中庸,那便是对他的彻底否定。既然这样,道中庸亭被摧毁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二十世纪初,本就是一个改天换地的时代,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这时那座名字非常嚣张的亭子,让任何一方主宰看了都不舒服,你小小一座亭子,因占位稍高,就敢号称“高明”?并且还是“极高明”?继而由亭子会联想到唯我独尊的帝王,心头一寒,稍一挥手,底下的士卒轻易就将它摧毁了。

之后是南京政府,再之后是新中国,人民被证明是推动历史进步的主要动力,历史唯物主义者不再倡导个人英雄主义,任何丰功伟绩,都属于集体,属于千千万万劳苦大众。极高明亭既然毁了,也就没重建的必要了。毕竟对不了解缘由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亭名太自以为是、太个人主义了。

新社会由人治转为法治,任何行为都得置于规款之下,按照法纪执行便可。一是一,二是二,实事求是。那种按各方势力的强弱进行利益均衡的中庸之道,已被弃之不用,道中庸亭也没有重建的必要了。

冬初,我陪几位朋友,特意走了一回岳麓山的古游道,端详了这两处遗址,想象当初它们巍峨耸立的样子,不免暗自感叹,那种“亭高抗青冥,坐见千里外”的景象,恐怕再也见不着了。两地虽然峻峭,但林木繁茂森然,平望过去,只有枝叶遮天蔽日。

不过近年来,在极高明亭遗址附近,以及禹王碑前,岳麓山风景管理局搭了两个很是气派的观景台,大约就想弥补游客无法远眺山下风光的遗憾吧。站在台上,橘子洲和整个长沙城一览无遗。这时即便是长沙老居民,也一定会惊叹于现代化的鬼斧神工。可惜了那些古人,根本无法想象高楼林立的现代都市,能带给心灵何等的震撼,那是用语言无法描绘的呢。

谁能想到,最近几十年创造的文明当量,竟是几千年封建时代加起来都无法比拟的。站在岳麓山观景台上,作为一个现代人,我内心不由涌现出了一股生于这个时代的自豪感。

反倒是自卑亭,被繁茂林木遮掩,被高大楼宇环绕,褪去了往昔的霸道模样,笨拙乖巧地躲在一边,不去碍任何人的眼,这样反而保全下来了。这真是一个奇迹。要知道,这一百余年来,岳麓山下,兵来匪过,政权更迭频繁,各种口号如潮,城市基建迅猛,桑田变高楼,翻来炒去,地皮都不知刮了几层呢。

这让我莫名想起了《红楼梦》的句子,“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或许真是这样的吧。又矬又矮又自卑,各个时代的“弄潮儿”都以为“自卑”二字,是指亭子本身,心中一软,也就饶过它了。

自卑亭退离宽阔马路,不再“强迫”大家从它身下经过。你自卑也罢,不自卑也罢,反正它是自卑的。特别是相对于广场那座巍峨挺拔的巨型雕像来说,它怯立于繁木林荫之中,就像路人甲一枚,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据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自卑亭还门扉敞开,现在自卑亭长年大门紧闭,不再让人探涉其里,似乎也没有几个人有探涉的意愿。关门闭户的亭子,就像闭上了眼睛和心扉的旧朝遗老,跟这个时代再无任何关联。

九月初,我来探看它的时候,与它仅一栏之隔的湖大操场,正遍布无数军训的新生。他们统一着装,英姿勃发,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喊声惊天,跺脚震地,列队成直线,聚集变方块,颇有“沙场秋点兵”的气势。他们身上洋溢的青春热情和眼眸里散发出的昂扬自信,一点自卑的影子都没有。这才是这个时代的青年人该有的样子呢。

摘自《随笔》

责编:罗嘉凌

一审:罗嘉凌

二审:苏露锋

三审:黄柏禹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