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笑泉

趁着周日,陪一周六天都在苦读的女儿去小区临街门面理发。店里坐满了人。店主顶着爆炸头,和几个徒弟一样,捉着胖鲫鱼般的电动剪正忙得不可开交。因为熟识的缘故,他答应尽快给女儿剪,但价格毫不含糊:快过年了,得五十元(平素是四十元)。又言,过几天就关店回常德,元宵节后再回来。无论是新年前大家扎堆理发导致价格上涨还是正月十五后重新开张,我都不感到意外。全湖南皆如此,不独长沙。虽然发型年年翻新,一些古老的习俗和规矩仍在延续,雷打不动。比如,春节到正月十五不理发,又如,提前备好给长辈和晚辈的大小红包(微信转账虽然快捷,却缺乏庄重喜庆的仪式感,母亲节七夕节三八妇女节和过小生日可以用用,但到了春节,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回复到这古老的形式)。

女儿睁大眼睛,看着镜子严密监督理发师对她那头秀发的处理并随时提出指导意见。趁这个空当,我转到隔壁超市去取快递。超市主人是对80后夫妇,与我同乡。他们非但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动员父母从大山深处迁居省城,还把一间小门面扩展成了两个门面兼带在屋后开辟了一个菜鸟驿站。走进去时,有小区业主正在问他俩春节开不开门。老板娘坚定且大声地说,开门!长沙有许多像他们这样从市州过来的小生意人,凭着拼劲和韧性在省城买了房,让下一代能够在这里上学。当然,他们的生活压力也大。这对夫妇每年至少要挣到三十万的纯利润,才能维持日常开销。所以他俩打破关店回乡过年的习俗,定要接住春节期间这波营业流,把父母带在身边,也算兼顾了一部分传统。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整个春节假期,走在长沙任何一条街上,你不用担心买不到一瓶水,一袋拜年大礼包,或者吃不上一碗粉。当然,美甲店或手机维修店大抵会关门,但事关饮食和娱乐的部分,始终腾腾地冒着烟火气,抚慰着大部分略显空旷的街面,也让每一个留在这里过年的人感到安心。

回到家中,娘子正背靠沙发坐在烤火箱上(童年和少年时,她整个春节期间基本上是坐在古城武冈半人高的火柜里度过的,身下不是导热的云母板,而是一大盆燃烧着乡愁的炭火)。她正往购物车中殷勤添货,迎接即将到来的京东年货节。事实上,今天菜鸟驿站的快递已比平时多了一倍,货架摆放不下,有的只能堆在地面,需侧着身子方能进出。购买年货仍是一代又一代人(尤其是女同胞们)的兴奋点,只是方式大不相同。三十多年前,每到年关,下河街一带,摊位如龙,人声鼎沸,连藏在湘江深处的鱼虾也忍不住探出头来,看看人间自改革开放后逐年变得丰富的年货。二十多年前,高桥批发大市场在南面崛起,各个省份的特色年货汇集于此,品种之新鲜繁复,让提着篮子网兜从票证年代一路走过来的长沙娭毑们目不暇接惊叹连连。如今娭毑们依然会在年关将近时云集高桥大展身手,只是篮子网兜普遍换成了拖车,而且有儿子女婿们开车接送。新一代当家的70后80后90后主妇们,则更喜欢安坐家中,在轻巧的滑动与点击中从容选择从全世界各个地方汇聚网上的年货。年味,在网络上已先行一步漫溢开来,然后随着实物的落地,转化为看得见摸得着的欣喜和热闹。

下午我收到了某饭店大堂经理的微信,再次跟我确认了年夜饭的时间和菜单。一个月前我便预订了下午四点半到六点半这个时段的年夜饭,至于晚上七点到九点那个时间段,难以插进。长沙大多数星级酒店、连锁湘菜馆皆是这种状况。我选择这家并不算近的饭店,主要是因为菜单上十二味佳肴中有这三道菜:组庵佛跳墙、武冈脆皮铜鹅焗鲜鲍、陈皮白胡椒碎原汁汉寿甲鱼。组庵菜体系形成于长沙,乃近代湘菜中最显赫的部分,谭组庵以政治家、书法家而兼一代美食宗师,足见湘人对美食的热爱不分阶层;武冈铜鹅黄肤嫩肉,明清时贵为贡品,家乡人习惯将其翅与掌制成卤菜,堪称绝味,与鲍鱼同焗,则是长沙城里新搞法,亦可见饮食一道,需不时出新,方能满足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甲鱼乃长沙人心头爱,汉寿所产体薄片大、裙边宽厚,遂屡屡被从西洞庭湖中请上盛宴。十二道菜中自然少不了一条全鱼,或红烧,或清蒸。过去家中除夕夜食鱼,头尾不动,只吃一面,春节当天再翻过来,看上去又是一条整鱼,寓意年年有余。如今只要家人团聚,吃得开心,长辈们也就心满意足,不再过多讲究这些细节。想起小时候大年夜妈妈和外婆在厨房里忙碌(那时物资尚不丰裕,八大碗是常例,上十道菜已是殷实之家),小辈们闻着香气开始默咽口水,我心中生出一抹难以言说的惆怅。有些场景还能延续,有些场景却一去不复返。外公外婆已经仙逝,孙辈们在省城工作,儿女辈也随子女迁居。至于他们的曾孙辈,则已成为彻底的新长沙人,与湘中古老神秘的梅山地区的关系,渐渐只表露于某些饮食上的偏好和某些突如其来的山中小动物般的神态举止。

据热爱通过手机即时查看天下大势的娘子透露,此刻,全中国人民都在等待长沙下雪,尤其是广东的网友们期盼值最高,这样他们不必远赴哈尔滨,坐两个半小时高铁就能抵达长沙看雪,有的打算顺便把春节也过了。去年春节,有大量外省游客出现在长沙街头。那些在乡镇或县城还有根据地习惯回老家过年的新长沙人,笑称自己是腾出地方给客人们过年。世居本地的长沙老口子,则宣称自己从未见过这么多外地客人涌入星城过年,连河西的岳麓山和湘江中的水陆洲也飘满他们兴奋的面孔。长沙已是中国诸大都市中一颗璀璨的明星,以流光溢彩的夜生活和众多网红打卡地吸引四面八方的客人来此共度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糖油粑粑、臭豆腐、“茶颜悦色”、梅菜扣肉饼,还有届时动辄需要排队五六十桌起的各大湘菜馆,共同传递出延续传统又富有新意的长沙年味。在此,我想温馨提醒一下:外省的朋友们,倒不必定要在人潮汹涌的黄兴路、解放西路、坡子街、太平老街、西文庙坪、潮宗街、北正街等地扎堆,湘江两岸六个区,大街小巷里有无数充满烟火气的餐馆和旅店在向你伸开双臂。长沙,不仅仅是不夜城,也不仅仅是网红城,更是你在街上拐个弯便能寻到餐馆、小超市和整洁公厕的日常之城。

责编：刘瀚潞

一审：刘瀚潞

二审：曹辉

三审：杨又华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