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评丨张远文:青,出于蓝——张雪云散文集《青寨》印象

  湖南文联   2024-01-11 11:37:59

青,出于蓝——张雪云散文集《青寨》印象

文丨张远文

凌冬时节,原本薄雾浓云的,寒凉得很。说来也怪,当我读到张雪云出版的散文集《青寨》时,一些干净、透明、简洁的阳光,从云隙中斜斜透下来,照在窗前草舍如篱的丛菊上,暖乎乎的,温润,纯粹而阔绰。

时间的树下,依稀记得,四年前,她的散文集《蓝渡》入选中华文学基金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以对土地与自然的真诚守望而发声,突显出一种浓重的乡土精神和自我意识的表达,具着个人独有的感念和意蕴,情致意绪,往往能随风写意,随地赋形,且始终以生命体证自然万物,不华丽,不浅薄,不平庸,不浮华,不矫情,不甜腻,没有脂粉气。叙写山乡风情,用语节制,富有韵律;抒情议论,明净高远,苍凉厚重;浸润亲情,深沉内敛,朴实真诚。整个行文,既有自己抱朴守拙的眉眼俊俏,又有清白厚实的细腻庄严,给人一种秋水文章不染尘的清新明亮之感。

四年后,她的散文集《青寨》入选中国作协2023年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这一次,她由溪而入江河,随山刊木,将自己鲜活的文化自觉与生命融入到村寨里的每一棵树、每一丛草、每一簇花、每一片云,每一个人,用心灵应有的澄澈、怜爱与慈柔,生命应有的温度、深度与厚度,从原生态的自然山水之中,从非遗文化的活态传承之中,从烟火日常的简素生活之中,寻找回乡的路径,见证这一方水土,洞见这个时代,淬炼生活的意义,烛照尘世的光亮,将芸芸众生骨子里的坚韧,血脉深处的精神图腾,乡村风物的沧桑之美,清波泛澜的厚重文化,诸多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彼此碰撞融合的生存哲学,心灵轨迹与生命感悟互为一体的智性力量,进行了一次深情浅语的集中书写,万物有情,万物有灵,众生太美,厚重而灵动,典雅且清奇。

由《蓝渡》而《青寨》,显然,青,出于蓝。

叶梅老师在《青寨》的序言里指出:《蓝渡》是作者对家乡的守望,也是她从一条小小的蓝溪出发,寻见光阴的渡口,渡人,也渡己。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渡口,从此岸到彼岸,她为更多的人划起了摆渡船。而在《青寨》里,一个个时间沿岸的村庄正在蓬勃生长,她将自己浸透乡愁的灵魂融入到大湘西的村寨,以一个游子的深情,描述着乡土生命的姿态、声音和温度,寄予了真挚的凝思及发现,是作者写给乡村故园、血缘亲情、写给人文自然、历史记忆,写给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也是写给时间停留在人间的另一种形态。

青寨,其实并不是一个具体实在的寨子,而是作者给村庄起了一个自己想要的名字,或者说塑造一个自己想要的村庄。作者因为“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的典故,知道了汝瓷的“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晨星稀,芝麻支钉釉”,又听了“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的歌,于是作者心里有了只属于自己的青寨。

由此看来,青寨是整个湖湘大地青绿山寨的一个缩影,也是人们共有的心灵故园。青寨里,有汉族,有苗族,也有土家族等诸多的民族,一眼望去,山外有山,山上有山,山搂着水,水抱着山,山水相偎相依,如胶似漆,山水之间有着无尽的柔情蜜意与沧海桑田。青寨里,有各种各样的腔调,是一个人的归途,也是来处,每一声腔调都温温热热,苍苍凉凉,每一次举手投足都可以把人的魂魄带走,每一处颦笑都可以让人的灵魂轻轻浮起来,往那幽深的寂静里去。在风里,在雨里,在光里,于青寨,每次都能听见苗银苗饰的叮当,木叶声声的悠扬,渔鼓敦厚的回荡,三棒鼓的又唱又耍,傩舞傩歌的铿锵有力,辰河高腔的人声鼎沸,每一声都传递着生命丰沛的活力,每一声都渗出山川大地不朽的精魂,让人心跳怦怦地阅读四季,理解生死,学会感动,找到回家久违的路。

《青寨》全书分为“家园、凝眸、传承、回望”四个小辑,呈现的内容丰富多彩,有村庄、有城市、有河流、有山脉、有历史、有文化,有非遗传承者,每一个山川风物人事的背后,都渗透融浸有作者精神世界的柔性、韧性、广度和深度……因为一条埋伏在中年里的河流,奏出了青寨里各式各样的腔调,月照兰草溪时,她在五保田看近处的泸溪,在最初的尘埃里闲时立黄昏,发现树树皆秋色,没有一块土地是慌张的。她无数次跋涉在父亲的蓝溪与母亲的沅河,站在青寨的台阶上,五月辰河看龙腾,有时又会迎着腊尔山的风回到惹巴拉,探究比耳的竹艺,小枫溪的三月,舍南舍北皆春水时,齿痕处处,吾心吾愿,又唱十八洞;在时间沿岸的村庄回望山河远阔,有的城邑居千年,有的以春天的名义完成一次昭山之隐,有的清风与归时,江皋月华云渺苍,更多的是行走潇湘,看烟火老街,听一脉江声下洞庭。作者用水做的柔眼去发现,用山做的峭笔去记录,用敏锐的心灵去感应,向故乡的土地致以深深的敬意和沉沉的爱意。眼下的一切,各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事事物物,无不在作者的心底扎了根,破了土,发了芽。青天云畔,渚洲水汀,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此去经年,无论身在杏花春雨的江南,或是骏马秋风的塞北,无论置身于草长莺飞的春天,乱花照眼的盛夏,或是落叶纷飞的深秋,泥炉微火的寒冬,青寨,都随了一丛花香,一阵蜂鸣,一声腔调,魅惑她整个笑青吟翠的生命。在一个人的青寨,风来风去,云卷云飞,既陈旧,又新鲜,见天地,见万物,遇见苍茫的自己,美得让人心痛。

正因为如此,《青寨》一个十分突出的亮点与特色便是:作者化费了很大的笔墨,用朴实灵动的文字,精心描摹出湖湘大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别样精彩,体味出非遗传承的“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对非遗文化独一无二的理念、智慧、气度、神韵、内涵、价值意义以及创造者、传承者、保护者,进行充满敬意的细致叙述和真诚抒写——在灯火可亲的非遗文化传承中,当春天的苗鼓咚咚地响起,跳花灯操的孩子们翩翩起舞,有人在素心素绣,有人操着一种叫“密基撒”的语言传递着一个民族的生活密码,有人刀锋所向,行云流水般地“踏虎凿花”,有唱着阳春里的阳戏,让心灵丝丝入弦,有人编织着西兰卡普摆手成舞,还有人手捧花瑶之花,在自身的纹路里找到一条命运重返春日的捷径。腊尔山的腊染、比耳斫竹所编的青篮,四十八寨盛大的赶歌会、芷兮胡杨的石雕,以及无数的木匠、岩匠、篾匠、铁匠、银匠、瓦匠、箍桶匠等民间匠的烟火日常,都在凝眸的停云时雨中生动呈现。

非遗,作为一种活态的文化生命,不论是色彩的、声音的、姿态的、形象的,还是一种节庆,一种习俗,一种仪式,都蕴含有独特的地域历史文化风情之美,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譬如绍兴,其地域文化的代表往往并不是鲁迅,不是阿Q,而是莲花落、乌篷船和梁祝传说。然而,非遗在种种不可逆转的时移事易中,一旦传承受阻,瓦解失散,了无存证,便是真正的消亡。所谓“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非遗的传承关键是技艺,技艺是非遗的生命。一个传人,无论是舞者、绣娘、或是艺匠,他们身怀独门绝技,技艺炉火纯青,这是一方古老土地独特的人文创造,代代传承并极其珍贵地保留在他们身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者以一种十分难能可贵的文化自觉,怀揣敬意与真诚,用心用情,凭借一支劲健葳蕤的笔,从某一场景,或某种情绪切入,深入挖掘人物和故事,实现对非物质文化遗产背后历史文化的记录、呈现、探寻与思考,从而拥有了一种文学与非遗的相遇、相知、相融与相通,突显出一种非遗文化、非遗文学独特的性质、意义与价值,实在是善莫大焉。

由于作者素怀一颗善良与悲悯之心,有着开阔的思想与真挚的情感,注重在“情感”上立足,写出它的色彩、温度、乃至生命,既因物生情,“思君如流水”,又以情迁物,“感时花溅泪”。因此,作品无论是在语言、格调、还是结构、布局上,都有一种灵魂的在场,打通历史、连接历史,从生命出发,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更幽深、更个体、更独特的精神历险与灵魂体验浸润到写作对象中,且努力做到自然自性,浑如天成,一如苏东坡所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唯有这样,才能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青寨》里的文字,本色、朴素、自然、流畅、干净、灵动,在貌似娓娓道来的平常中涵蓄着丰厚的底蕴和雅致的趣味,显出一种经过锤炼之后的精雅之美,又具烟火之气,让人品味不尽。同时,又有着相当的“代入”与“介入”感,重在我观、我感、我思,致力于把文学还原到生活中去,用真切的生命、真挚的感情,散发出恰到好处的泥土味和五谷杂粮味,不使劲、不刻意、不矫情、不营造,更无须“绞尽脑汁”。大气宏约时,可以铁马长风,绝尘千里;温婉旖旎时,又可以款步软语,细腻灵动。在用颤抖的心写出泣血文字,和用恬淡的情描出宁静风物之间,她似乎可以轻松自如,自由切换,内心想要的乡土大地,清风明月,都能给到你,长歌短调,宏微交融,才是最自然最美丽的风景。这,大概就是清刘熙载《艺概》所言的“纷者整之,孤者辅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运化,切莫呕心并剔肺,须知妙语出天然。

《青寨》里的村庄,无疑是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的史诗,所有人的喜怒哀乐,所有人的春夏秋冬,所有人的生老病死,村庄总会静静地聆听,默默地注视,并包容着万物日复一日的生长。从男人的一根扁担,挑天挑地挑日月,到女人的一只背篓,背风背雨背人生。她知道应该怎样停下来,好生地看一看这片曾经苦难的土地,当微微的风,从她的双肩拂过,她分明感觉到,这是五千年前瑟瑟的风,正缓缓经受漫长时光的研磨,其来有自,峥嵘抵达,如今,温温的,暖暖的,清香四逸,鸟声充沛。母亲的沅河,阔达,宽泛,丰富;父亲的蓝溪,蜿蜒,曲折,幽窄。一个人将镂空的心思,付之于山川、河流、大地与花鸟,剪刀之上,小心翼翼的,剪出阳光与土地,剪出风雨与节气,剪出时间与空间,剪出日子和生活。剪刀之下,心无旁骛的,裁出一地命运与传说,一缕炊烟与念想。

也许,在人们心目中,早已习惯了大湘西的地理和人文属性,即山高路险,交通闭塞,楚风流韵中,多奇谲,多魔幻,诸多民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神秘莫测。人们惯常了解的湘西,多停留在沈从文的书里,黄永玉的画里,宋祖英的歌里,美丽与神奇并存,血色与匪性交融。印象中,上山割茅打草时,隔了溪,隔了山,男女老少扯天扯地对唱山歌,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有了悠扬的腔调;赶边边场时,“队队银圈戴满肩,谁家娇女正翩跹”的苗家女孩儿,将世间的色彩穿戴在身上;高亢尖利的梯玛神歌在漆黑的乡村夜里凄神寒骨;深远的苗族古歌暗含着一个多灾多难不断迁徙的民族沧桑;盘瓠的传说演绎出远古洪荒的脉动;土家先民的生活歌谣在摆手堂前如山野的天籁唱响;成群结队的苗族山歌是不绝的咏叹;飙滩抢滩的船工号子成为山水的绝响;新岁展庆时,此起彼伏的山村镏子声一浪高过一浪;峰回路转的咚咚喹总是摇荡着人们的心旌;新娘哭嫁是岁月凝成的离歌;结草为服,抖肩沉臀的毛古斯舞是五溪蛮地的活化石;红灯万盏人千叠的摆手舞是一场人神共娱的狂欢;苗鼓声声越千年,轰轰隆隆,覆盖大地,席卷长天;绚烂的挑花,经三纬四,穿针走线,一朵朵,一枝枝,闪耀在苗疆峡谷山间,其实,当新的时代来临,如今的青寨,它已逐渐告别过去封闭、落后、贫穷、野蛮的印象,生态、丰富、包容、发展成为新的名词。寨子里,一天到晚都是川流不息的路人,车水马龙的街道两旁,各样新式的楼房,大小不一的酒楼,鳞次栉比的铺子,里间悠悠扬扬的多是流行的歌曲,休闲绿地上人们跳起了愉悦的广场舞,月明星稀的夜晚,家家户户的窗户里映出明亮的灯光。

大自然的一次次轮回,时光不可回避。帕慕克说:在我们的一生中,会发生成千上万件被忽略的小事,只有文字才能让我们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去往青寨的路径,也许有很多,可以沿着诗经里的水岸蒹葭而行,可以沿着屈原的追问逆流而上,可以沿着沅江酉水的汩汩清流而往,也可以沿着绵延苍茫的武陵山脉而去,然而,触及满目的青山,趟过清冽的溪泉,要想探索进青寨人的灵魂深处,仍有很长的路要走,一如俗话所言:即使走遍千山万水,也很难走遍自己,更何况一个个青寨,一群又一群青寨的人?

因为热爱,所以丰盈,为时代书写,为乡村放歌,这或许,会成为张雪云此后余生的要义。一切的一切,皆缘至春风大雅,清风于归。于山川万物之中,葆有一份自观;于生活的洪流之上,保存一份自省;于写作的征途,保持一种自砺。

蓝渡,青寨,之后,张雪云的下一部散文作品,又会是什么呢?会是紫色的么?这样想时,我竟然有了一丝期待。一些山水相逢的命运,一些可以时时供奉的古老传说,一些可以滋养未来的文字,一时间,在冬至之后难得的阳光里,暖暖的,静静的,有了原本该有的模样。

责编:周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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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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