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奥本海默传》作者凯·伯德:人工智能时代,人类又面临“奥本海默时刻”

  观察者网   2024-01-07 12:24:54

杨晗轶: 我也很好奇,您作为传记作家,书写别人的人生,我猜您必须试图设身处地去理解主人公。那么您和奥本海默在心智层面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您在写作时,是试图成为他同时代的朋友,还是成为他本人,或者是某种俯瞰人间的、脱离个人色彩的上帝?

凯·伯德: 都不是。我其实就是个记者,记录另一个人的人生。我想讲一个故事,不是奥本海默的故事,而是我的、关于奥本海默的故事。作为传记作家,我一直比较谨慎,承认我的故事具有主观性。所以我说这是我的故事,我从不假装客观。不存在所谓的客观,尤其当你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时,你又不能钻进他的头脑,你又不能成为奥本海默。

所以我只是在讲一个故事,关于另一个人的、读起来像小说的、但带着脚注的故事。这非常必要。每一句引语,每一件事实,某天的天气怎样,必须符合史实。得让读者通过脚注了解细节,比如我说某天是晴朗的,我希望读者能够放心地相信我是有根据的。

杨晗轶: 很抱歉打断您,但我特别想弄明白,电影里有个情节,奥本海默临走让妻子收床单。为什么收床单?我不太理解。

凯·伯德: 那只是一个暗号。在电影中,基蒂没有去三一核试验的现场,那在洛斯阿拉莫斯以南200英里的地方。她留在洛斯阿拉莫斯,奥本海默想要通过暗号,来告诉她测试是否成功。所以他说,我会给你口信,床单收进屋代表核试验成功了。

杨晗轶: 好的,现在我明白了。我猜您很大程度上需要在材料中选择,毕竟生活里发生的事实那么多,书写哪部分,不写哪部分。

奥本海默成为怎样的人,谁对他的影响最大。根据您的资料,不管在心智上还是道德上,谁对他影响最大?

凯·伯德: 当你问这个问题时,我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父母。这不奇怪,每个人都是父母养大的。他深受母亲的影响,他的母亲是位杰出的艺术家、画家和收藏家,她购买了梵高和毕加索的早期作品。她的儿子奥本海默成长于曼哈顿上西区一个有10房间、墙上挂着梵高画作的公寓。另外她对儿子保护得有点过度,仿佛包裹在茧里,所以奥本海默从小便不谙世事。

他从孩提时代就绝顶聪明,对物质世界充满好奇。他收藏石头,小学就开始学化学,太聪明了。但他母亲把他保护得太好,有点不接地气,我认为这也是为什么他跟同学、朋友、同龄人、女人交往时存在一定障碍。所以尽管他很聪明,但有段特别漫长的青春期。

《奥本海默传》里写到他童年的经历,他上的是文化伦理学院,纽约市一所精英私立学校,我和马蒂一起讲述了小罗伯特的故事,有一次他对一名女同学略带浮夸自大地说,你用拉丁语问我一个问题,我可以用希腊语回答你。他有点惹人讨厌,社交能力比较差,我觉得这些方面得追溯到他母亲这里来。

当然,如果你问我其他方面的影响,他年轻时去德国哥廷根学习理论物理时,受到很大的影响,导师是马克斯·玻恩,结识并听取了海森堡的讲座,这位德国物理学家提出了量子力学中的不确定性原理。

所以他受到过很多人影响。其实他之所以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理论物理学家,并不是因为他特别擅长数学,有时他反倒会犯一些数学错误,而是因为他有一种想象力,能够在奇怪的量子世界中听到某种音乐。从表面上看,量子物理是荒谬的,背离常识。然而实验却准确地反映了微观物理世界里电子和原子运行方式。

奥本海默能够理解和想象这些东西,我认为他之所以特别擅长这种科学,不仅仅是因为他对科学感兴趣,他对艺术、音乐和诗歌有着非常广泛的涉猎。他写诗,当然这也是受父母熏陶,他们鼓励他读海明威的小说、艾略特的诗歌。他是个怪咖,30年代在伯克利的时候,他开始阅读印度教经典《薄伽梵歌》,由于沉浸在其中,他为了读懂原著,居然自学了梵文。所以他这个人对人类、人类生存状况、哲学有着深厚兴趣,这使他成为了一位优秀的量子物理学家。

海森堡

杨晗轶: 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他在成长中受到太好的保护,他时隔半年才从朋友口中知道大萧条已经发生了,已经爆发了股灾。他脱离真实生活到了这种程度,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他怎么会对左翼政治、对贫苦大众发展出同情心呢?这是怎么做到的?

凯·伯德: 当然是因为女人。20年代末、30年代初在伯克利的时候,他跟政治基本不沾边,不知道象牙塔外在发生什么。直到他遇见吉恩·塔特洛克,一个非常活泼、美丽、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她在攻读医学博士。上世纪30年代,一个女人学医,是件很不简单的事。她想成为精神病医生。另外她政治上很活跃,具有政治意识,所以会抱怨奥本海默缺乏政治意识。她会唠叨他,让他关注这个世界。

吉恩是共产党员,她鼓励奥本海默去了解大萧条。所以他开始阅读马克思的著作,并在政治上变得活跃。他跟共产党的关系究竟有多近,在书中是个谜,我们让读者自己去决定。但显然我和马丁作为作者,我们认为证据最终表明,奥本海默的政治色彩粉而不红。他是共产主义的同路人,但从未正式入党。他不是那种会服从党规党纪的人,他是一个自由的知识分子,会为他认同的事业捐款,比如取消伯克利公共游泳池的种族隔离,或者在西班牙内战期间为共和军筹款派遣救护车。这都是美国共产党组织的活动。所以学生们口中的“奥比”老师,在30年代末的时候,每年为这些活动捐款多达400美元,这是笔相当大的钱。

奥本海默和他的情人吉恩(剧照)

杨晗轶: 是用在国内的吗?

凯·伯德: 国内,给加州共产党支部。

杨晗轶: 好的,但他没有参与过政治活动,比如街头运动吗?

凯·伯德: 他偶尔会出席共产党员的会议,参加一些支持农场或者工会工人的集会,比如旧金山的造船工人,诸如此类的事情。你在电影中可以看到,他很支持伯克利学生会,引起了争议。也就是说他政治上确实很活跃,但这些活动、这些交际,他的妻子基蒂、弟弟弗兰克、情人塔特洛克,都是或者曾经是共产党员,这些人际关系,最终会在麦卡锡主义盛行的50年代反噬他。

杨晗轶: 所以他只能算共产主义的同路人。

凯·伯德: 我跟马丁之间争论过许久。证据到底支持什么?最终你面对联邦调查局(FBI)7000多页的文档,他们给他建了个巨大的档案,试图证明他是个颠覆分子,是个共产党员。尽管收录了很多情况,但真的找不到确凿的证据。那么既然连FBI都没法证明他是共产党……

杨晗轶: 他被怀疑了很长时间,甚至早在曼哈顿计划上马之前。

凯·伯德: 在那之前,他从1940年开始就经常受FBI监视,那是在他被招募成为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科学主任的两年以前。所以当曼哈顿计划负责人格罗夫斯将军征用他时,格罗夫斯会阅读他的FBI档案,所以很清楚奥本海默跟哪些人有什么来往。

杨晗轶: 那是个非常勇敢的决定。让奥本海默加入原子弹团队,不仅加入团队,而且还主导整个工程。

凯·伯德: 确实是个让人猜不透、想不到的选择。格罗夫斯是那种很粗豪的军官,政治倾向比较保守,肯定没有共产主义倾向。然而,他第一次见到奥本海默,两人就非常契合。他看到了奥本海默的智慧、魅力和抱负,恰恰因为他不是个单纯的书呆子物理学家,他可以用简单的语言讲清楚核弹这个复杂的“小装置”究竟是啥,这很受格罗夫斯赏识。

这是个明智的选择。我和马丁采访了在洛斯阿拉莫斯工作的各种人,每个人都说,核弹这个“小装置”在未来某个时刻,迟早会造出来,但这项目若不是奥本海默挂帅,那两年半是搞不完的,耗时会长得多。我相信他们的说法。

他成为了一个富有魅力的杰出管理者。他懂得如何委派任务,知道如何激励科学家们的好胜心,这里许多人都是诺贝尔奖得主,而奥本海默则不是。他在洛斯阿拉莫斯备受爱戴,鼓励大家在这个铁丝网内的秘密城市努力工作,努力玩耍。他会开派对,邀请大家过来玩,给大家调杜松子马提尼鸡尾酒,并鼓励人们周末出去骑骑马……

杨晗轶: 这是他一大爱好。

凯·伯德: 对,所以他成了所有人爱戴和信任的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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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观察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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