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走进一座小径分岔的花园

  科教新报   2024-01-03 11:39:50

吴震

我曾经跟杨天羽兄说过,要参展,要办展,要出书,要让更多人了解你,让更多的人看到你的画作。这是很多年前的事。

前不久,杨兄打电话给我说,你一定要来看我这个展览,近期选定个合适的时间开展。

推了几次时间,终于开展了。元旦的头两天。当地宣传文化部门的领导尤其是文联和文化馆的同志很热心帮着张罗,展览组织得很是圆满。真让人高兴。我是为朋友杨天羽兄高兴。我知道,杨的朋友不会太多,因为他不喜欢交际,也不善于交际。这次,有这么多单位出面帮着他搞这个展览和研讨活动,这自然让杨兄很高兴。三天两头的短信、电话、微信,满满地传递着他的喜悦。

我跟杨天羽称得上是朋友吗?

他1982年从一所军工厂子弟学校调回到浏阳一中教美术。迟一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浏阳一中教语文。85年他就到师大进修去了。等他进修回来只续了很是短暂的同事缘分。我先调离一中到行政上去了。然后,他辞职去中央美院深造,继而出国访学。杨兄比我要年长八九上十岁,稍稍有点“代沟”。他说话不多,非要让他说话时的场合,脸上带着惯有的浅笑,但出口的话却很显陡峭——“陡峭”是浏阳话,就是直率得有点呛人的意思。他是城关人,我老家在农村。不同学科,教不同年级。彼此性格都有点“怪”——既谦卑又孤傲,谦卑和孤傲都是先天生就加后来读书养成的混合物?只因上述种种,杨兄和我,就是同在一中时,交往也很是有限。

尽管同事时间短,交往也不多,但自打相识,我对杨兄就一直很是敬重佩服。说不清道理,那时候的一种直觉就是,杨天羽这人有个性,有才气,特专注,能吃苦,一定会有成就。特专注能吃苦是看得到的,他满门心思搞业务——画画。那时整个浏阳一中,就他一个人教美术。我还看过他长期挂在单身宿舍的一幅油画静物写生——一条大红鲤鱼,很逼真,逗人喜欢。

在一中教书时,我去过两次他家里,老浏阳城柴家巷104号,也就是现在新文路原电影院隔壁。至今我还记得,那两层高的老阁楼墙壁四处都贴满了我们小时候特别时兴的英雄人物宣传画。不喜欢叨扰别人的我,怎么会跑到教美术的杨老师家里去,具体缘由不记得了,但彼此友好应是确定无疑。后来不在一个单位了,我们不确定的时段,每年都会碰巧见个面或是特意打个电话随意聊几句。大前年下半年我还特意跑到浏阳市文化馆去他的工作室坐了半天。

不咸不淡。不深不浅。不矫不作。但我们彼此都很真诚地把对方视作朋友。

看这样一位朋友的油画展,自然是抱着很期待的心情。看得也很认真很投入。

看得很认真很投入。是自我感觉。平时仅仅是喜欢看画,喜欢看画展。其实外行瞧闹热都算不上,只是老鼠看筒车。喜欢归喜欢。我不懂画。

搞美术的朋友熟人中,画国画的多,画油画的少。这是第一次看朋友的油画展。看不懂,就会好奇,就会多想,就会乱说。

国画就我这样的画盲而言,似乎是画面看不太明白——画得不是很像哦,但心里感觉也能懂一些,常会有一种藏在画面后头的东西触动自己的某些心思。看油画不同。画面看得分明——色彩的丰富,比例的和谐,层次的错落有致,尤其是画面强烈的立体感透视感……一望而知。油画画得好就是画得像画得逼真吗?画家要表达什么?油画给人的震撼就在于画面本身?震撼之余,心里总在打鼓。

特别喜欢杨天羽的《西藏》组画。画家笔下人物的眼神好特别啊,甚至那些跟人物同处那片天地的山羊、牦牛、野马、鹰隼的眼神都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明眸善睐却又满眼茫然,哀怨悱恻却又果敢孤傲,悲悯旷达却又一往情深,是对人生命运的不甘?是对生活环境的无奈?是对所受屈辱的抗争?是对自身努力的赞许?是对更好未来的期盼?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当我们不忍心再与这眼神久久对视时,就狠心移开,去看人物以及山羊、牦牛、野马、鹰隼们的身体姿势吧。动作幅度微妙到恰如其分,透过筋骨、肌肉和肤色渗透出若隐若现的内在张力。我们会不由自主地随着生命的律动转眼去看他们共处那片天地——画面背景。可是,似乎没有好看的了啊。色彩或灰或白,整体稳定;构图都一致地空旷苍茫,典型的极简风格。起衬托作用的画面背景是动作姿势的绝配,而动作姿势也仅仅是主角眼神自然而然的流动式外延!

我们的注意力终究还是被吸引回到油画的眼神上来了。如此动人的眼神在画布上何以能通过层层油彩的涂抹呈现得如此细腻、逼真?我脑海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不是画家的技法如何厉害,而是觉得这眼神就是杨天羽的眼神!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杨兄是在用线条和色彩画他的心,画他的人生,画他的感悟和情怀!

前天陪着几位画界名家在杨兄的画展现场,我想起自己早年学习看“画”的一个经历。为何这画要打引号?因为这画没有看过,只是看了画家题在画中的一首诗。

我是在郑逸梅先生的著作中读到这首诗,知道有这幅画的。上世纪三十年代,郑某日去拜访民国才媛陈小翠,拿出一个纪念册,请她随意点染一下,陈小翠就为郑画了翎毛花卉,并题了一首七绝:

微禽身世可怜生,风雨危巢夜数惊。

借得一枝心愿足,夕阳无语自梳翎。

郑先生介绍说,那时上海成为孤岛,陈小翠的父亲已下世,长兄流寓域外,陈生活艰难只得赁屋而居,可是屋主用尽各种手段一再逼她退房,好把屋顶给出更高价钱的他人,陈小翠被屋主无情惊扰,只好再三请托,好不容易另外觅得一栖息之处。郑逸梅感叹陈小翠这首题画诗“诵之多么凄人肺腑”!顺着郑先生的指引,我后来特意找了好多陈小翠的画作尤其是她的翎毛花卉细细品味“诵之多么凄人肺腑”的审美感受。

画如其人,画为心迹。国画油画确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画种,但画理应该相通的吧?油画给人的震撼哪里只是在于画面本身?油画后面分明也有着一种能够拨动读者心弦的神奇力量啊。

当我这些胡思乱想胡言乱语得到著名油画家、原湖南师大美术学院院长、湖南油画艺委会主任曲湘建先生和专攻国画尤擅花鸟的莫高翔教授的肯定后,我跟一同观展的朋友们简单地讲了我所知道的杨天羽所吃过的一些苦头。

在这些年有限的交往中,我听杨兄不经意地说起他的一些经历时,他曾经用过的“辗转求学、苦心孤诣、吃累受苦、受辱颇多、艰难求生、几至死亡、逆风而上、克尽艰难、发愤图强”这些字眼深深地留在了我心里。

我原来以为杨天羽兄一直是画油画的呢,四十年前我看过的那幅《鱼》就是油画静物写生啊。莫高翔教授是杨天羽兄当年在湖南师大美院进修时的老师。这次听莫教授说,我才知道杨兄在师大美院那几年是学国画的。这样说来,我对油画家杨天羽回国油画展的作品有一种特别的好感自然就顺理成章了。

我个人心里特别喜欢的现当代中国大师级画家排在最前面的两位应该是林风眠和吴冠中。我喜欢的就是他们国画里西方绘画艺术技巧的巧妙运用,喜欢的就是他们油画中东方传统审美情趣的自然体现。合而言之,我就是喜欢他们作品中中西融合所形成的那个别有风味却并不影响画种特质的味道。

原来我对油画有一种误解。以为油画只求形似,不像国画以意胜,油画也因此便不像国画那样讲究“笔墨功夫”——绘画的技巧方法。其实这种误解的荒谬性是很明显的。只求形似,没有画家独到之处,那油画家们哪里还会有自己的个性风格呢?曾经提出过“笔墨为零”的吴冠中就说过油画其实也是不择手段来表达不同美感的。“笔墨为零”只是强调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毫无价值。我理解吴冠中的意思是说绘画技巧只是服从画家的奴仆,是画家用来表达自己美感特有的工具。画布和颜料不是特有的,技巧才可能是特有的。用特有的技巧才可能画出彰显自己个性的作品来。

画过好几年国画的油画家杨天羽生性孤傲倔强,什么苦头都能吞得下去,甘坐冷板凳,他“克尽艰难发愤图强”还不就是要在油画的“笔墨功夫”上立起一个不同别人的杨天羽来吗?

曲湘建先生从前不曾听说过杨天羽,这是第一次见杨天羽第一次看杨天羽的画。这位湖南油画界前辈那天在观展现场好几次对一众行家重复说过的几句话对不擅交际一心向画乃至“寂寂无名”的杨天羽是莫大的鼓励,我这个外行听来既为杨兄高兴,也对曲先生油然而生敬意,老艺术家这种独到眼光和提携后辈的胸襟实在让人感佩。曲先生是这样说的:

我看了杨天羽的画就知道这是一个很有性格很有自己想法的人。杨天羽把控使用光影、色彩、块面等油画技巧的功夫相当深厚,一般画家很少能有这个水平。杨天羽在俄罗斯列宾美院照原作临摹的世界名画都是很见功夫的,价值不菲,画中那种气息就很不一般。杨天羽独创“自然流水法”值得关注,这不仅需要创意更需要下笨功夫经过无数次材料实验才可能成功的,它的运用让杨的画更有了自己的个性和风格。杨天羽是一位老老实实使拙劲下苦功夫画画的画家,这是一位在浏阳在美术界被忽略的画家。

自然流水法,是杨天羽兄独创的油画技法。作为画盲的我只是从其西藏组画里牛羊马等动物的毛发上看到一种很特别的味道。听曲先生就着画幅点评,我才意识到它于油画于杨画的价值意义。

又回过头去看西藏组画。我总隐约感觉到这个自然流水法跟我们传统国画某些理念和技巧有一定的关系。事后我问杨兄,我的感觉有没有一点道理呢。杨兄很热心地跟我唠叨了一会他自己颇为得意这次受到曲先生肯定的自然流水法。下面这段话基本上是杨兄的原话:

我从油画中偶然发现自然流水般的流动美感后,决心把它变成一种油画技法,苦心钻研,反复试验,经过了八年日日夜夜的研究,最后从中国的水墨画原理着手,终于研究成功,2006年中国书画研究院授予我“中国书画成就贡献奖”。为了完善这种技法,2012至2016年在列宾美院前院长叶列梅耶夫导师的指导下,把这种技法和俄罗斯学院派风格相结合,形成了一种完整的油画流水法技法,按列宾美院老师们夸我的说法算是“为油画艺术开创了一种新的表现形式,形成了新的油画语言”。我用此技法创作了一系列油画作品,《西藏女孩》获俄罗斯第二届华人艺术家美术大展最高奖,《瑞雪羊铃》获列宾美院创作优秀奖,《圣山灵光》参加全国第十二届美展海外华人作品展。这种技法获得俄罗斯列宾美院教授们的好评,得到了俄罗斯艺术界和收藏家的青睐,很多人都想收藏这种油画,有的收藏家甚至千方百计找到我宿舍,想购买这种风格的油画,我全都婉拒了,除我导师叶列梅耶夫收藏了一幅外,在列宾美院办完个人画展后我将作品全部带回了中国带回了浏阳。

听杨兄讲完这些,我又想起了曲湘建先生说的那番话,尤其是曲先生说的——杨天羽是一位老老实实使拙劲下苦功夫画画的画家,这是一位在你们浏阳在我们美术界被忽略的画家。

记得那天莫高翔教授对杨天羽这位自己曾亲自授业后来更弦易辙改换师门的学生也是十分肯定热情鼓励:自然流水法你好好搞就是,专心致志把画画好就行,别人承不承认没关系,流传的经典不是行货,现在被炒作得热热闹闹的那些东西过几年你再看看是怎么回事吧。

还有特地从外地赶过来的把吴冠中的中国意象山水画推上一座高峰的王明炎先生以及油画家袁光若先生对杨天羽兄的油画艺术尤其是自然流水法给予了真诚的鼓励。

先生们的眼光和胸怀真令人敬服啊。

这次展览还展出了浏阳河油画长卷的创作草稿。他想请北京、长沙等地来的专家给他一些指导。

记得大前年某日去杨天羽工作室闲坐,刚回国不久的杨天羽便说过他想用他的自然流水法画浏阳河油画长卷。当初听他出这个想法我就很兴奋。我的兴奋跟他的艺术创意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只因为他的这个想法不单契合了我作为一个地道浏阳人的情感,还契合了我的一个阅读经历。

从前读海德格尔哲学时还读到他一本哲学趣味浓厚的诗论《荷尔德林诗的阐释》。海格德尔在讨论荷尔德林的《返乡——致亲人》时提出一个十分有趣的命题:诗人的天职是返乡。

其实,哪里只是诗人呢?在我看来,所有艺术家的天职都是返乡。大家都要重视海格德尔的建议:听从故乡对自己的神秘呼唤,作为倾听者首先学会知道故乡的本质,学会思索那有所隐匿的切近之神秘。

杨天羽是听到了故乡的神秘呼唤吗?

在长沙在北京求学。两度远赴俄罗斯,在异国他乡临摹世界名画搞自己的创作,回国后历经千辛万苦画出了那组让人特别喜欢的西藏组画。

然后呢?沉寂数年。沉寂就是积淀。积淀所形成的经验与能量应该奉献给故乡啊。用你独有的自然流水法画故乡的浏阳河油画长卷,多么恰当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这次看杨兄的浏阳河油画创作草稿,专家们提了很多好的意见,他们的评点对我这个画盲来说真是大开眼界,我出自内心地对老师们说我是三生有幸,平生第一次听了一堂名教授上的美术课。我自己对杨兄不可能贡献什么有价值的建议。我只是坦诚地汇报了自己听专家们指导性发言后的三点体会。

心里的好想法要落到画布上去。不管有多大的困难,都要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把这个事做好做精做美。杨兄原来所画多为人物,画浏阳河自然是风景为主体。杨兄设想画浏阳河要充分运用自己独创的自然流水这种“新的表现形式,新的油画语言”。在内容题材上是一个新开拓,在艺术技巧上是一次大变法。这对年近古稀的杨兄来说,无疑是一次具有归结意义的重大创作。任何付出都值得。

磨刀不误砍柴工。别急,莫赶,保持定力,心里先想清楚再动手不迟。创意还要升华啊。浏阳河美到底美在哪里?浏阳河的满河诗意到哪里去寻?既不能大具象也不能太抽象,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这难道只是手段技巧问题吗?现在草稿里呈现的主色调,我个人觉得有点炫有点刺眼睛。色彩是油画的灵魂,那浏阳河的灵魂呢?找到了浏阳河的灵魂,专家们提醒的问题应该就迎刃而解了。寻找浏阳河的灵魂,大概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海格德尔所说的艺术家要作为倾听者首先学会知道故乡的本质,学会思索那有所隐匿的切近之神秘。就在自己身边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切近的神秘,真的要极度用心才能感知发现。

转益多师是吾师与独立创作并不矛盾。敞开胸怀虚心接纳各方意见,既不媚俗趋时,也不媚上讨好,精益求精,画出自己心中的浏阳河。长卷多少为长?确实并非越长越好。浏阳河弯过了九道弯,九道弯到底是十八景还是多少景?我赞成以少少许胜多多许。只是,别人的意见终究是别人的意见,吸取大家智慧是一回事,最后不但主意得你自己拿,画笔也得你自己拿才行,因为要画出来的是你杨天羽心中的浏阳河。你用不着跟别人较劲,你要挑战的只是你自己。

前天一走进杨兄的展览,脑海里就莫名其妙地蹦出了一部小说的题目:小径分岔的花园。博尔赫斯的名篇。

这个展览跟那个小说十八竿子也打不着边儿。应该就是觉得杨兄的油画展像一座很美的花园吧。

现在回头去思忖,唯有博尔赫斯那小说的侦探性可能还跟我观展的感觉挂得一点点钩上。我不懂画,我只能从多个角度试探着去理解杨兄琳琅满目的画作,实在看不懂就小心翼翼地请教一同观展的专家教授。

再说花园里小径分岔,还是在示意这园子不只是很美,还大着呢。找到了这很牵强的丁点儿道理,我便毫不犹豫地袭用博尔赫斯很有诗意的小说名字做了我这篇观展散记的标题。

责编:陈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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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科教新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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