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友平:父亲与长坡垅

    2023-12-22 14:18:25

李友平

祖辈们踏出的路,从屋后蜿蜒至后山,后山叫长坡垅。长坡垅山不高,坡不长,唯有满坡贫瘠的黄土,世代只种红薯、大豆、或者玉米、小麦和棉花。

我蹒跚学步时,就牵着父亲的衣角,来往于长坡垅。陪着父亲在春天播种,数父亲深耕的黄土有几条沟,浅挖的土坑有几排,土坑放了几粒种,之后又发几颗芽。接下来的季节,有节节开花的芝麻,有翘着兰花指的五爪辣,还有比父亲先老的黑了胡须的玉米。性急的豆荚在烈日下爆裂,相比豆荚,落花生从未张扬过,沿地开花,钻地结籽,每一场生长都悄无声息。

春天,长坡垅鹅黄的草芽开始变绿,路边新长出的嫩刺苔可当零食,刺苔有着和我一样俗气的名字,我们叫它刺生。小心地掐下一段刺苔,轻轻剥开绿色的皮,会露出它碧玉般晶莹透亮的肉身,咬一口慢慢地品嚼,生生脆脆,稍微有点甜。

掐过刺苔之后野蔷薇就开了。毛竹林里那些残留的细笋,虽营养不良,也忘不了努力要抽枝长叶,不久它们会长成细竹。儿时的我总会适时折上一大把竹枝,拔出枝尖上来不及展开的嫩叶,插上心仪的野蔷薇花,粉的,白的。于是,春天便在我的手里张扬开来,像一群飞来飞去的蝴蝶。父亲偶尔也会把粉红的野蔷薇插进我的乱发,也许就在那一瞬间,我长成了父亲眼里那抹最动人的风景。

盛夏,长坡垅早早繁荣,黄土坡上蔬菜长势喜人,玉米笑,茄子紫,辣椒红,豆荚绿,那些可恶的杂草也顺势疯长,父亲弯腰锄草的样子很稳健。我坐在松树下悠闲地啃着嫩黄瓜,玩松针、数蚂蚁都是那时最开心的事。大头蚂蚁两条须,也匆匆忙忙总为生计而奔波。我吃剩的黄瓜蒂,父亲不小心碰落的辣椒花,甚至松树上掉下的胖乎乎的毛毛虫,都成了它们搬运的对象。它们呼朋唤友,好生勤快,而我闲着,一只一只地数,那些集体搬家的蚂蚁黑压压总数不清,拿树枝轻碰就会一哄而散,四下逃奔。出于怜悯,我常常会把食物送到松树底下的蚂蚁家门口,从未奢望它们说谢谢。

偶尔抬头,看到父亲正踩着自己的影子忙碌,任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也不伸手拭擦。长坡垅的南风经过时,从没有为父亲停留,头顶的白云飘过也不曾低头望长坡垅一眼。但我深信,火热的太阳一定亲吻了长坡垅上辛劳的父亲和年少的我。

父亲还告诉我:全部的收成都是老天爷的恩赐,举首要记着,低头要珍惜,不可以埋没老天爷的圣恩,所有的善良老天爷都看得到。我抬头看见父亲握锄头的手,青筋一根根鼓起,紧依着手臂,如裸露在山坡上的松树根,盘根错节,总紧紧地依着黄土坡。我常常想,长坡垅上的贫瘠,老天爷看得见吗?

寒冬草枯黄叶落,山村农闲,而山茶树却在这季开出洁白的花。父亲常常去挖树蔸,我跟着父亲去吮山茶花蕊里香甜的蜜。父亲会在树根旁扯出一小把乳白的茅根,小心地搓去泥土,找一处水洼洗洗,茅根便白嫩了,露出本有的支支节节。父亲总会把壮实的塞进我嘴里,几根瘦小的他自己嚼得有滋有味。

父亲在长坡垅种了许多棉花,棉花树先开出大朵粉白或者浅黄的花朵,花瓣重叠,每一瓣纹路清晰却薄如蝉翼,小小的棉果就偷偷地藏在花瓣下。涩涩的棉果长成鸡蛋大小的桃型,坚硬而光滑,由青慢慢转成青紫,成熟会裂开嘴笑,洁白的云朵趁机从嘴里吐出来,柔柔地在蓝天下舒展,这时,许多温暖的 遐想会随风绽放。

父亲还在长坡垅上栽下几棵 泡桐树 ,春寒料峭,泡桐花开了,白中带紫的花拥拥簇簇,如同一串串小喇叭,吹响温暖的号角。每每, 泡桐花 开父亲就格外高兴,他说泡桐花开了,气温就会升高,他可以放心播种了。最主要的是,母亲的哮喘病在夏天不会发作,父亲也不用担心体弱的我老感冒。

泡桐树夏天长出的绿荫,葱茏如父亲心头那些希望。他盘算着等泡桐树长大,攒够足称的棉花,就可以给我和妹妹做嫁妆。可恨岁月无情,早早拖倒了父亲。等不及泡桐树长大,也等不及妹妹出嫁,父亲就匆匆西行。我流泪砍倒泡桐树,让父亲长眠在摸爬滚打一辈子的长坡垅,希望父亲与青山一样不老。

父亲不在的日子,我已经长大,接过父亲沉甸甸的锄头扁担,如长坡垅上营养不良的细竹,羸弱地活着。门口父亲栽种的桔树还在,虫伤大半,剩下的小半棵坚强地生长在尘埃里,春天开出浅淡的小白花,夏天挂些稀稀拉拉的果,目睹我守着长坡垅春天绿漫山,秋来华叶落,还收集四季鸟鸣,以及鸡飞狗跳般贫穷的生活。我辛勤地种下四季炊烟,沧桑成父亲的长坡垅。

(作者: 李友平,网名浮萍,宁乡巷子口人。长沙市作协会员。酷爱文字,用真情写生活。)

责编:黄煌

一审:黄煌

二审:易禹琳

三审:杨又华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