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中 新湖南客户端 2023-10-01 11:39:10
张永中
“东至常德府桃源县鲍家铺界,一百四十里。南至溆浦县雾隘界,八十里。西至泸溪县国洞界,五十里。北至永定卫酸膝山界,二百四十里”。
龙兴讲寺。邓浩然 摄
挂在龙兴讲寺并虎溪书院陈列馆里的《沅陵县舆地图》,看图版的成色,对应的该是五百多年前,王阳明先生龙场悟道后经此住讲所在的时空。这个时期的沅陵,在湘西北的地舆星象中,依然据于北斗的方位。如参宿诸星拱卫着它的,是周边的溆、泸、辰、永、保、桃源各州府卫厅县。
沅陵县城。邓浩然 摄
沅陵,依武陵之山,伴沅江之水。秦汉时曾为武陵、黔中郡治所。历史沿革里,兴废承替着郡,州,路,府,道,县及专署衙门。三十年代中,代理过战时省会。所谓,上扼川黔,下蔽湖湘。所谓,西南要塞,湘西门户。这些名头,是一山一水,两组古道所成就的。无论山径水道,由此下行,可经常德洞庭,通江达海。由此上溯,可过浦市洪江,接黔入滇。
码头,是沅水的灵魂。在沅水流域上,大大小小的码头就数得上几十近百个。而沅陵又是这些码头的出发、经由与到达的集散地。沅陵,可以说是一座码头趸来的古城。
沅陵的码头。雷鸿涛 摄
查看早年的城廓图,仅临河一岸就有二十多座大小码头。上自溪子口码头,田家码头,黉庙码头,当铺码头,铁炉巷码头,团码头,杨家码头,谷码头,小码头。再往下走的文昌码头,关庙码头,婆庙码头,盐官码头,釐金局码头,直到烂船溪码头等等。处中心位置的,当然是上南门,中南门,下南门三个大码头。从常德桃源麻依洑清浪滩牵上来的,和从酉水武水辰河巫水溆水上滩漂下来的,各路各色的官商兵民客货船只,麇集于此。这些船,照着地势功能,等级身份,习性惯例,有趸柴码头的,有去米码头的,少数进私家码头的。
从文码头的离别。邓浩然 摄
小码头上,泊着装烟草的秀山船,装水果的安江船,装药材的铜仁船,装桐油的北河船,装柑橘的浦市船,装瓷器的洪江船。还有由乡下小河拐进来的,装满板栗山货的鳅鱼头,堆着木炭柴薪的炭舶子。上河下来的木排,离码头稍远一点,铺在江湾迴水处,那里更靠近吊脚楼。码头,船头,排头,巷头,出没着穿草鞋的纤夫,抽旱烟袋的排估仔,背背篓扛杄杆的背码头。码头对应着的街巷有木匠铺,篾匠铺,鞋匠铺,铁匠铺,银匠铺,铜匠铺,等等。绒铺,线铺,饭铺,歇铺,剃头铺等等。官码头,占着南门一带的好位置,有格有派,衮服华盖,打躬作揖,上下着各色大人。商码头,财大气粗,也不低调,吆三喝四,寒暄唱诺,往来着各路字号,也集散着下江常德上来的盐铁细软,丝弦唱班。大小码头,汇聚三流九等,集纳四面八方,熙攘间又秩序井然地摆渡着四季丰枯,过往春秋。
由建设而来的淹没,因发展而需的退让,历史在破与立,新与旧中踟蹰蹒跚。现在,这些码头的船舶,码头上的人事,码头上的营生,码头上的故事,已经沉寂在水位线下了。水,淹没了码头,却没法淹掉从码头生起的市井烟火。烟火仍油糊盐咸地浮荡在水岸河畔,沿着二十多个码头对应的各条街巷,后靠在新城里。
猪脚粉。
打发人们早餐的,依然是猪脚粉,油炸糕,灯盏窝,蒿子粑。拿来当点心,敬老人,哄小孩,亲朋间送礼的,首选还是红红绿绿的油纸包成小方块的酥糖。点芝麻的大月饼,松籽糖,寸筋糖,莲花根依然当年那款味道。沅陵人的话是烟火呛出来的。讲话,叫港话。没有,叫瞇逮。一切的好,都说如法。夸张,描述性强,烟气重,辣味浓,油水足,像每天过早的那碗腊猪脚粉。读诗书,骂鄙话,唱情歌都在行。沅陵口音说的绕口令,“北门码头买白菜,买得白菜买猪血。白菜白,猪血黑。白菜炒猪血,白的白,黑的黑。”这里面的葱蒜萝卜白菜豆腐心肝猪血,如沅陵人的做人,都是黑白拎清的韵味儿。沅陵产美食,也出名人。有认识的石煌远,此公,诗文一把好手,比赋夸张诡谲无比。醒时喝酒,醉时做诗。能出这好的诗文,一半天资,一半美酒。他写的歌词,都在沅陵大曲的罈子里泡过,醉人。听过他的《八百里洞庭我的家》《我家就在沅陵住》,这些歌把沅陵唱向了大江南北。沅陵人爱美,爱生活。把人生一半留在烟火里过,一半放在戏曲里演。辰河戏,渔鼓,茶灯,龙舞,蚌舞,狮舞,傩戏,跳香等等,都浸在他们的柴米油盐中。戏与人纠缠,真与假纠结。行腔走板,韵味调性,由山水生就,是楚辞的基因,也得江南丝竹的承传。
中华书山二酉山。刘科 摄
进出沅陵,除了水路,便是山道。沿山道走,就绕不开那长亭更短亭,各处叫驿,关,庄,铺,隘的地方。驿站庄铺,是排列在武陵大山中的乡愁诗行。茶庵铺,官庄,楠木铺,马底驿,凉水井由东北而入。麻溪铺,筲箕湾,船溪驿,山塘驿,怀化驿,罗旧驿,芷江桥往西南而出。由此又汊生出进入深菁老林的无数条支道。每一条沟壑支道,都跟进着一座庙祠,都秘藏着一部祖先谱牒。槐荫世第,清河世家。彭田李张向,宋王瞿石黄。故乡挂在门头上间,祖先供在神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是楚人创业的统一模板。溯江而行,只要舟楫可达,便就有吊脚楼生根,便就有小市镇从石码头上长成。沅水上的武溪镇,浦市街,洪江铺,黔阳城,拓口渡如此。酉水上的乌宿,罗依溪,王村,保靖,里耶亦如此。跟着拓殖先民而来的,是商,是兵,是官。然后就有了兵营城堡,官房衙署,庙宇宗祠,各路唱班,深巷青楼,镖局关防乃至神职教堂等等。水上木船与山间马帮,将码头与驿站串珠成线,织成山径水道的脉络,以沅陵为扣结,绾揽起湘中湘西雪峰武陵两脉大山,贯通外面世界的血脉声息。
酉水画廊。邓浩然 摄
沅陵,是地理交通的枢纽,也是历史文化的枢纽。当年,开疆拓土奋发南征,庄乔经此。当年,朝发枉渚夕宿辰阳,屈原经此。当年,衔命西进征讨五溪蛮,马援经此。唐诗宋词历代各家,或迁或谪,经此。王阳明经此。林则徐经此。沈从文经此。黄永玉经此。西南联大长征师生经此。国立美专师生避战经此。历史经此。文化经此。兵火经此。病疫经此。灾荒经此。这一切,沅陵都一次次容纳承接,又一次次生死涅槃。此即沅陵。
沅陵带沅而襟酉,一县好山水,不是浪得虚名的。酉水汇沅,堪称世上美丽的聚合,才成就了如此一幅绝好的江山画图。如此的山水,没有理由不诞下如此绝版的城廓。
凤凰山国家森林公园。邓浩然 摄
看沅陵风景最好的视角,除了龙兴讲寺虎溪书院的尊经阁,好景轩。就得由南门码头,渡往南岸的驿码头。由驿码头上凤鸣塔,进凤凰山,入凤凰寺。凤凰山林木掩映,亭阁羽然,此处幽囚过一个人物,一幕历史,一段千古是非。书房,棋牌桌,网球场,防空洞,放生池,历历而在。林间掠过阵阵轻风,从江上吹来。萧萧飘落在红石板路上的树叶,堆叠辗转,斑驳如蝶。凤凰山上凤凰寺,凤凰寺旁栖凤树,此景此地,而今是否还会有凤来仪?不得而知。囚身于此山水,这残酷与诗意的悖反,需得足够坚硬的柔软去匹衬。而对将军的囚闭终究是有形的,既有形,终必有解锁的时日。将军虽犯身囚,但心似乎依然驰骋。而世间有的人虽自由于身,或因某一块垒郁结,却犯上了一世的心囚。人可怕的不是囚身,而是囚心。世事诸多无解,若泥于执着,枯索苦求而不得,缧绁缱绻,终将跌入望断秋水而不见的漫长自闭。这样想着,忽觉这里的空气凝重起来。稍作盘桓,在树影中找到一个适合的位置,望江楼。见前人留下的半副对子: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这副残对,哪怕不对,也是一幅好意境了。于是,心里发痒,徒生续貂之意,胡诌了几句:凤凰山,凤凰游,凤凰山头凤凰游,凤山不止,凤游不止。当然,并不成气。该死的平仄音韵,要命的工整对仗,非得缠足裹脚,把人逼进死胡同。做此游戏,纯粹自娱。对不上的是对子,看得见的倒是触目入心的一眼山河。
酉水画廊。邓浩然 摄
登斯楼矣,望江水北去,左上是葱茏掩拥的凤鸣塔,右下是河涨洲上的龙吟塔。那么三塔之一的鹿鸣塔呢?不必找了,食苹茹芩,在极目汀洲浅草深苇边的苍翠山色间,我大概知道了它的方位。应证它的存在,是长风中,仿佛听到的从《诗经》里啭出的呦呦鸣声。沅陵三塔,点缀江山,支撑风水,映照烟火。烟火何处?在对河一岸。依山傍水的新城楼台,从薄雾轻岚中升腾起嚣嚣市声。红沙岩石叠成的丹崖下,秋水盈盈。机帆船的引擎,拍打着水面,旋又融断在大桥上穿行的车流中。一只向南,一只向北的两艘机帆船,在静蓝的江面画出两条相交的浪线。浪线引向平远。江流婉转,渚清沙白,鸥鹭浅翔,船影稀疏。当年的帆影点点,已驶过历史烟云。江岸,不再万帆云集,不再冠盖辐辏。龙舟广场,静默在江风柳岸的轻抚中。是静默,更是蓄积,等待从零点窜到一万度的爆发。酉水挟着豆绿色的端午水,将一脉蓝带楔入江流。起端午水了,龙舟赛便可开锣。差不多是瞬间的,全场的狂欢沸腾,全城的狂欢沸腾,山水的狂欢沸腾。年年如此,千年如此。沅陵人的魂附上了龙舟。
借母溪。邓浩然 摄
景区的宣传栏里,从寡妇链,辰龙关,盘瓠山,明溪口,五强溪,二酉洞,一口气推荐了沅陵几十个游览点。这是当下旅游经济话语下,景观里的沅陵。在这个氛围中,沅陵在人们的视觉里景观化了。我觉得,沅陵就应该是沅陵,沅陵就应该存在于自己的存在方式里。不必修饰,不需演绎,更不用虚构。沅陵的美,在她缓缓打开的每一帧素颜里,她别开生面的意境,透着一份自然生成,天生丽质的自信。
此即沅陵。
2023年10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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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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