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远新

当空中那一轮圆月伸手可拥之际，又像往年的此时一样，准时收到了马良写给我的信：

远新你好！提前祝福你中秋节花好月圆，阖家康乐。蒙特利尔有月饼卖吗？我这边有广州陶陶居的五仁月饼，贵得出奇。节日一过立马降价一半，可我从没碰见过。还是回国再补吧。我在羊城的那些年，每值中秋都是你嫂子学校发一盒铁盒月饼，如今想来仍觉得很暖心。比这更暖心的是遥想当年武大中秋夜。马良，2023年9月21日

他指的是35年前，我与他就读武汉大学作家班的第一个中秋节。那天艳阳映红了珞珈山的枫叶，映亮了东湖的碧水，我捧着中文系赠送的月饼，走进马良宿舍。他双手接过，两颗泪珠直击月饼盒。他望着我，哽咽地说：“我想情人啦！”我说：“那你回家一趟吧，我替你向中文系请假。”他说：“真要回去了，你嫂子会骂我没出息。”我心底的某一部位被他触动了，似乎看见妻携子站在西洞庭湖边，朝珞珈山这边眺望。

于是，我俩都不言语，手拉手，走向东湖。出了枫园的东大门，在湖边择一小店，要了啤酒，就着月饼，干杯。桌上我俩约定，今生今世，哪怕天各一方，也要一起过中秋。

令我刻骨的是，1996年的中秋节前一天，机关传达室的陈师傅通知我，“你同学求见！”我问：“哪个同学？”答：“你来了就会晓得！”我使出腾云功，纵身一跃就飞进了传达室。我大吃一惊是肯定的。马良则很淡定，微笑着说：“明日中秋，我特从安阳过来履约。”一阵笑声之后，我俩来到湘江东岸，眺望江对岸的爱晚亭及四周簇拥的火红枫叶，然后一转身，走进了火宫殿。那一夜，不胜酒力的他，表现并不比李杜逊色。

让我铭心的是，2003年的中秋节前夕，我突然收到来自羊城的包裹单。寄件人仅一个“芳”字。寄的是什么东西，看不明白。我纳闷，广州那地方，我既没有女同学，也没有女朋友，这个“芳”会是谁呢？此前我领包裹，都是在长沙火车站邮电营业部，这回却是一个不知名的处所。我出家门，几经打听，绕来绕去三五里，终于在南湖市场最深处，找到了那个地方。我取到包裹，当即在柜台打开一看，满满一箱月饼，里面有一短笺，是马良那工整清秀的字迹。他告诉我：其妻受聘培正商学院，他提前退休陪教。培正的学生来自海内外，尤以华侨子弟居多。有一华侨教授的妻子是越南人，向他炫耀越南有一种绿豆月饼，凭借一流的口感，受到市场青睐。听者有心。他便托人买了两箱，一箱给我，一箱给自己。对此，我和妻子感动不已，每天享受一顿，足足一个月，才把那一箱月饼融化入骨。

我不允许他再寄给我任何东西。可他不听。2015年初，我初涉加拿大蒙特利尔市，他得知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他有心帮我一把。他知道我不抽烟，喜品茶，平时写作少不了一壶浓茶。他花了大半年工夫，在拉斯韦加斯觅得了一套中国茶具，特意选在中秋节前夕邮寄给我，可在他交邮之时，对方没接稳，掉到地上，摔成了碎片。他好心疼，我也好心疼。但我为了抚慰他，也为了阻止他日后再寄东西，便说：“打碎了也好，真要漂洋过海的寄过来，岂不是豆腐拌成了肉价钱。”

自那以后的中秋节，东西他是不寄我了，但借助鸿雁传书的举动却一年比一年升级。

远新你好！首先祝福阖家中秋节快乐！这边的中国超市早就开始卖月饼，广州产品，极贵。美商“好事多”超市新进台湾月饼，相对便宜，也比去年贵了两块。百物腾贵，北京二锅头涨一倍，面粉涨一倍，鸡蛋涨三倍，雪上加霜的是，疫情又来一波，拉斯韦加斯一天竟有2.5万人感染，政府又颁口罩令。你在北大西洋一则应该各方面比这边好一些吧？总而言之，善自保重，平安第一。 马良2022、8、19

2021年中秋节前夕，我抢占主动，向他致信——

马良兄：传统中秋佳节来临，祝你和家人节日快乐！每晚出门散步，遍地月光，注目天空，月亮欲圆，我感觉这里的月亮比国内的月亮离地面近了许多，几乎伸手可拥。不免涌起思乡之情，而且在心头撞击。这是不是一种老年病呢？祝你们全家中秋快乐，幸福美满！

马良很快回复：远新你好！金风送爽，中秋、国庆双节将至，一祝你节日快乐，家人幸福。二祝你善自保重，平安度过疫情。近日报载，美国每四个人中，就有一人感染冠状病毒，可怕的数字！我们唯有多加防范。

2020年，是个极其特殊的年份，人与人隔离，人与物隔离，整个世界似乎凝固了。中秋佳节期间，马良的一封来信，令我热血沸腾，仿佛看到人类恢复了盎然生机。

远新你好！大疫当前，没有什么比平安更贵重。美国不比加拿大，火气太大，游行示威打砸抢，屡见报端。目前疫情死亡人数已接近２０万，连拉斯韦加斯也成了重灾区。没有办法，只有自我严加防护。我一个月去超市采购一回，戴口罩憋得上气不接下气。这里不送货上门，只好亲力亲为。在此特别时期，武大过中秋的情景每每想起，每每感动。就此打住，祝福阖家中秋节安康快乐！马良，2020年9月19日

他在北太平洋的那边，我在北大西洋的这边，见信如见人，晃眼35年过去了，我俩在珞珈山定下的中秋情，犹如大洋里荡漾的波涛，一浪连结一浪，一年延续一年……

2023年9月24日于蒙特利尔

作者简介： 杨远新，湖南汉寿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湖南省公安厅高级一级警长、三级警监。出版有18卷本《杨远新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春柳湖》（全四部）等，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湖南首届文艺创作奖、湖南首届儿童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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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