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钟叔河

萧 湘   《书屋》   2023-09-27 10:54:00

▲ 钟叔河

文/萧  湘

我与钟叔河先生认识于1979年上半年,那时他与出版社的几位先生在湖南省图书馆典藏部做《郭嵩焘日记》的采集工作,恰巧我也在此查阅资料,为编写《唐代长沙铜官窑调查报告》做准备。他们整天在此,而我只半天,另半天要回单位做其他的事。相处两个多月,间隙时我与钟先生交谈较多,他关心长沙考古事,又熟知长沙典故,神情隽智,言谈有趣,我边听边问,常被他知识丰富所吸引。记得最初的话题,是我的办公地点——船山学社,此处原本是曾氏祠堂。他说,这里并不是曾国藩的宗祠,实际上是一个空壳,藏书与碑刻都没有。这样清静的地方,只适合读书,别的没多少意思。我们每次交谈都是十几二十分钟,然后就各做各的工作去了。有一次又说到了曾国藩,他打开话匣子,情不自禁地说:“曾国藩是一个有雄才大略的人,有学问,有远见,有才干,军事、内政、外交和经济都是高手,他家庭几代人都有读书传统,那种强加于他的所谓‘汉奸刽子手’的说法,完全是荒谬之言。”我听他一席谈,觉得他胆子大,敢说自己的看法,我内心感动佩服。于是,我顺便说,我的祖先曾在湘军中立过功,家中三代人一直保存了曾国藩署名的军功状和半箱子湘军文书资料,到“文革”初期,我特回乡下老家旧楼里,将放置军功状等资料的木箱,搬到柴火灶旁,投入灶里烧掉。我对钟先生说,从那以后,其实我自己感到有负罪感,并暗中将自己从古旧书店购买的《详注经史百家杂钞》(曾国藩主编,商务印书馆民国时期印行的线装本)转移到一位朋友家中保存。之后,我从“五七”干校回来,被分配做文物保护工作,因此之便利,“文革”后期,我多次去望城坪塘,为曾国藩的长沙墓葬地尽力做了些保护工作。编写《文化名城词典》时,我写了“曾国藩墓”的词条编入新书中。当我听到钟先生对曾氏其人的评价后,我感到有幸找到了一位新朋友和好老师,从而有了交往,他出版了新书也常寄给我。

1990年以后,我搬到现在的住处,与钟府念楼同在一条马路上,毗邻而居。我成为常去念楼的不速之客,向他请教,与他交谈,有时还厚着脸皮索要他的新著大作。他很关心我所做的有关长沙铜官窑的事,给过我许多支持帮助,他成了我交往最多的良师益友。2011年的一天,我刚进入钟府客厅,恰巧听到有人在和他打电话,已是在说结束语了,话筒中传出直呼其名的评价钟先生的话语,语气亲切又很肯定。钟先生放下电话,即让我在他书桌旁沙发上坐下,并说:“刚才你听到的电话是我的老领导,他收到我前不久寄赠给他的《小西门》等四本书,大概是看了《小西门》一书的相关材料,即兴而说‘你钟叔河是先知先觉者’。”我说:“我听到电话中直呼你的名字,判断是与你关系密切又很了解你的人,而我听此一句,心中为之一震,认为是高人高见,这话说得有水平,看得也很准确。”钟先生打断我的话说:“我写过《老社长》一文,你也看过,就是这位老领导帮助我找回了我的第四个女儿,离散的骨肉得以团聚,我对老领导感激无比。”

钟先生1979年经朱正先生推荐,由报社调至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就提出了编辑一套“走向世界丛书”的计划,得到上级主管部门的批准后,先生就全力投入这项工作。1981年,先生赠送了我此套丛书的第一本容闳的《西学东渐记》。从单本与集本可见先生所编这套丛书的内容与式样,最后的单本总数是一百种,是他从二百三十多种原本挑选出来的,可见他对东、西洋有关各国见识之广,学问之博,用心之专。丛书凝聚了先生的思想、学问和才情,既是中国人初出国门、走向世界、认识世界的专著,也是中国这个古老国家走向工业化、现代化,获得启蒙的真实记录,是中国近代史的珍贵史料。先生以总编和主编之职,完成这套百种丛书的编辑出版,他为每种书和每本书所写的总序和专文,后又编辑成《走向世界——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中国本身拥有力量》《从东方到西方》等学术专著。这套丛书和这些专著,表现出一个当代学者的超迈思想,确实堪称“先知先觉”。先生到岳麓书社任总编辑后,先后选编出版《知堂谈吃》《知堂书话》,在核对手稿、抄稿,以及补充佚文、考证和注释方面,先生付出了极大努力。我承蒙先生厚爱,收到《周作人散文全集》单行本和分卷本多种。

先生离休二十多年来,先后编辑的曾氏图书有《曾国藩教子书》《曾国藩家书》《曾国藩与弟书》《曾国藩往来家书全编》,最有特点的是《钟叔河评点〈曾国藩往来家书全编〉》。曾氏家书光绪五年首次出版,原只编入曾国藩给家人的书信,钟编首次增加了曾氏家人收信后的回信,从来往信中可见其写信背景、前因后果等,成为曾国藩研究的重要史料。

先生跟我说过他编书、写书的理念与做法,使我受教益,且深为佩服。早些年,他得《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一书的复印件,看之后,心情很好,即电话通知我去看,他说:“这是真正的著作,我要让它重新面世。”说到做到,现已多次再版。又如,他得到一本叶德辉有关写题记的书,又有意让我阅读,他翻开内页用手指给我注意,凡找人写题记时,要找哪些人不要找哪些人,叶氏说得清楚具体,这是道理加经验之谈。再如,他得到一本台湾出版的《新湘军志》,我翻看后说想借去复印一下,他同意了。此书要拆开原本才能复印,在复原中,有两个页次弄错。我是要别人去办的,看到有错,认为页码编号在,主观觉得无大碍,就送去归还。他接看后就动手重新装订复原,害得他花了半小时,我害臊得脸红道歉,连连说下不为例。先生还跟我说过,他很看重有价值的书,包括历史价值和现实价值,有的仅只是装帧参考价值,别的不敢说,书到我手,我是不会看走眼的。他还多次说过,编书、写书,他是“独身主义”者,从不邀人也不受别人之邀合作出书。他打比方说,写书、编书是自己深思熟虑的决定,有如自己年轻时找了对象恋爱结婚,这绝不能与别人共同去做,只有自己有心而为才满意高兴,即使书中有些事需要请人帮忙协助,多为技术上的事,自己也要参与,至少要亲自过问过目认可。

“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这是对“先知先觉”的诠释。通俗地说,“先知先觉”即超出常人的预见,而又勇于付诸行动;或者说,自己预见认识到的事,又以行动证明,是可行和正确的。我以之理解,先生在出版事业上就是这样一位有独立思想见解的“先知先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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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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