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九月，湘西州委安排我到凤凰县委任职。

早就知晓凤凰山水奇丽，民风淳朴。有充满诗情画意的吊脚楼、石板街、幽深的古巷、土里土气又充满民族特色的廊桥、古戏台，还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沱江河从城中穿过，是艾黎眼中中国最美丽的两个小城之一。能到这人杰地灵，充满诗意的地方工作，我非常有幸。

（本文供图：田凯频）

那时，黄永玉早已是全国，甚至全世界很有影响的大艺术家。他是凤凰的骄傲，是备受民众尊敬的瑰宝。熟悉和不熟悉的人都尊敬地把他称作“黄老”“大伯”或“老先生”。

在凤凰，黄永玉先生是一座高峰。很多人仰望他，探究他，追随他。他思维敏捷，独到，敢怒敢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十分典型的湘西人倔犟的性格，又有很多人惧怕他。说实在话，我也很想早一点结识黄永玉先生。

黄永玉先生不光在绘画方面有非凡成就，他的小说、散文、诗歌创作也硕果累累，享誉国内外。我也喜爱文学，尤其是诗歌创作，因此我想，结识先生，可以目睹他的风采，聆听他的教诲，领略他的妙语，见证他睿智、幽默、豁达的人格魅力，当面向他请教写诗的技巧，那该多好呀！

机会终于来了。二〇〇七年七月，黄永玉在湖南省博物馆举办画展，县里四大家主要领导组团前去祝贺，观展。到了长沙，我们直奔省博物馆。展品已全部挂好，大门口已铺上了红地毯，两边摆满了鲜花，整个布展工作基本就绪。

从展厅出来，不知谁突然冒出一句，鲜花见得多了，我们从家乡来，总要有些特别，不如摆一篮红辣椒，一篮苞谷棒，黄老一定会喜欢。大家觉得这个主意好。我和张永中先生自告奋勇地去买。省博物馆附近没有农贸市场，一些小门店也买不到。我们开车到马王堆农贸市场，终于买到新鲜又爽朗的红彤彤的辣椒和黄灿灿的苞谷。第二天大清早我和永中赶到博物馆，大家一起将红辣椒和黄苞谷用包装线串好，挂成一对花篮，依次摆在大门边，格外显眼。火辣辣的颜色，黄澄澄的果实，浓厚的乡土气息，烘托了现场的热烈，增添热烈的气氛。

上午九点，画展准时开始，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黄永玉先生。黄老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打一条鲜红的领带，虽已年近八十，仍气宇轩昂，精神饱满，满脸笑容。他在夫人张梅溪女士和孙子的陪伴下，缓缓地走进博物馆。在门口，他看到那些红辣椒，苞谷，会心地笑了。走进展厅，一些艺术界名流和媒体记者立即簇拥而至，将黄老围得水泄不通，有的在画前和黄老交流，有的忙着捕捉镜头……我们只能跟在人流的后面，根本没有可能和黄老单独接触交流。我想黄老的画展还有几天，一时不会离开长沙，应该还有机会和黄老见面。后来一想黄老有夫人悉心陪伴，还有孙子在跟前撒欢，难得享受这天伦之乐，我不该这个时候打扰，看完画展我便回凤凰。以为我在凤凰工作，先生时有回家乡来，总有机会拜访。

但事与愿违，后来先生回来两次，都因故错过，不能前往拜访，终不谋面。

虽然不能与黄老见上一面，但我仍十分关注黄老的艺术创作。经常找来他的画册逐页翻看，欣赏。我虽不懂绘画，但能感觉到黄老的画十分大气，浓墨重彩，构思奇妙，神韵盎然，常用一些意想不到的笔墨画龙点睛，让人看完捧腹大笑后又掩面沉思，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

我喜爱诗歌，更喜欢在黄永玉先生的诗中徜徉，欣赏他诗歌的独特魅力。我在诗里和黄老对话，聊天，听他讲故事。于是我千方百计地搜寻他写的诗和诗集。只要在报刊杂志看到黄老的诗，我就会先睹为快，爱不释手。有一次不知是在一本什么书里，我读到了黄老创作的一首诗歌《假如我活到一百岁》，我便被诗歌的艺术魅力所吸引，一口气读完了这首诗。诗中写到：

长寿、长寿，

同辈的人全都死了，

倒像是个新来的外乡人，

我孤零零茫然四顾。

……

……

长寿、长寿，

厮杀了整整一个世纪，

同志们撇下我走向天堂，

战场是那么寂静，战壕里，

剩下一个活着的我。

……

……

我是干瘪的橘子，

我是熬过了冬天的苦瓜。

……

……

人们用好奇的眼光，

盯我身上的每一部分。

发皱的双手和

颤抖的步伐。

吃饭时老打翻饭碗，

满身衣服是板烟烧的洞眼

低头看一个书，

抬头就忘得干干净净。

爱情就和我多么遥远，

仇恨像一缕轻烟。

我知道，

存在对于我，

早已和别人无关。

嘿！

有一天将会到来，

像一次旅行一样，

我将提着小小的行囊，

在前胸口袋插一枝，

未开的玫瑰，

有如远航的老手，

不惊动别人，

反手轻轻带上住久了的

家门。

……

……

我尝够了长寿的妙处，

我是一个不惹是非的老头。

我曾经历过最大的震动和

呼唤。

我一生最大的满足是

不被人唾弃，不被人诅咒，

我与我自己混的太久，

我觉得还是做我自己好。

……

……

读完这首创作于一九八〇年十二月的诗，我很惊讶黄老写这首诗还不到六十岁，他却大胆地憧憬自己百岁的情景，这需要多大的胆魄和勇气。诗中一句一行皆发自肺腑。充分抒发了黄老豁达的人生观和对生命的敬重。表达了对人生、情感、生活的理解与思考。难怪他曾经说过：“碰到任何困难都要赶快往前走，不要欣赏那些让你摔倒的那个坑……”这样充满诗意和哲理的话。

从那以后，我迷上了黄老的诗！他的诗像是一座艺术殿堂，取之不尽，学之不完，我在殿堂里徘徊，陶醉，迷恋，寻找。他的诗又像浩瀚无边的大海，我在大海中自由地漂流，玩水，击浪，畅游。

黄老是性情中人，他的诗歌也体现了湘西人的淳朴、善良、豪爽、讲义气的个性，作品充满了幽默、诙谐和讽刺意味。他极善于用夸张变形的手法，表现自己的感悟。

如他在《不如一索子吊死算了》中写到：

他活着的时候，

忙着嫉妒，

忙着暗算，

落得现在一事无成，

留下许多小本本。

那时候，

他觉得富有而充实，

因为他掌握着，

随手可以出卖的

朋友的隐私。

现在，

那一切都很不时兴了。

他彷徨在街头，

仿佛一个失了业的

奥赛罗。

所有的人都在工作，

在笑，

在唱歌，

他却一贫如洗。

不知以后的日子

怎么过。

其实，

他没有真死，

那不过只是

我的一个小小建议：

不如一索子吊死算了。

这首诗把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讽刺、鞭挞得淋漓尽致。最后一句：“不如一索子吊死算了”是对丑恶的厉声苛责……

如在《敬告游客》一诗中，他写到：

如果街上有个妹崽，

看你一眼，或是对你笑一笑，

你千万不要妄想，

她在爱你，

这只是一种礼貌，

要小心，

她哥哥很可能是个

阉猪的。

真不愧写诗高手，寥寥几笔，既写了湘西姑娘的柔美，热情，大方，也敬告游客不要有非分的邪念。特别是最后一行，笔锋一转“她哥哥是一个阉猪的”，可以说将诗推向高潮，留给人们去思考，成为诗的诗眼。

阅读欣赏黄老的诗越来越多，我越来越被黄老诗歌的艺术性所吸引，所征服。他把诗歌当做艺术来精心创作，具有浓郁的文化传承和厚重的历史底蕴，善于通过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小景，来表达对人生的感悟，让人们看到心灵的韵律和意象的变化。

虽然，最后还是没有和黄永玉见上面，但我一直不断地在他的诗中与他对话，吸收养分，借鉴他写诗的手法、技巧，从中找到了快乐，懂得了不少做人的道理。有时候静下心一想，我难道不能为黄老做些什么，我何尝不能在我写的诗里赞赞赏他，钦佩他，哪怕是一个字，一行诗也可以，以表达我对他的敬重。于是我先后创作了不少描写黄老的诗歌。

凤凰

是鸟让你变成凤凰

还是凤凰让你变成鸟

湘西一个边陲小镇

因为美丽很早就叫凤凰

是美在古老的石板街

还是美在清澈的沱江

是美在伫立的吊脚楼

还是美在锣鼓喧天的古戏场

是美在沈从文笔下的边城

还是美在黄永玉如梦的画廊

是美在万名塔巍峨的雄姿

还是美在郁郁葱葱的南华山上

不，凤凰遍地拾起的都是美

每一道风景都让人遐想

不信你听

千古苗寨想起悠扬的歌声

不信你看

悠长悠长的古巷

正款款走来一群

去参加时装表演的姑娘

绣凤凰

找一处僻静地

绣凤凰

风已先期到达

烟雨把沱江锁的如诗如画

这只凤凰

拖着金色的翅膀

伫立在江边

不肯安歇

一双慧眼

收获尘封的往事

任龙潭渔火照亮两岸

唤醒溪桥夜月的一帘幽梦

有无数青蛙

成千上万的鱼儿

围拢过来

撕心裂肺为你

啼鸣高歌

你寂静的心

多了一丝欣慰

月亮从江里爬出来

陪你讲悄悄话

南华叠翠侧耳倾听

江面上

一叶轻舟

来回穿梭

不停梳理凤凰羽毛

凝视亭台楼阁的静默

梵寺回涛

兰经樵歌

边陲小镇的古典之美

传唱成动人的歌谣

我心怀忐忑来到你身旁

真想用虔诚的手

为你洗涤风尘

为你抚去沧桑

让成千上万的来客

仔细端详打量

恍若隔世

人散曲终

古石巷的尽头

只散发阵阵墨香

你看黄永玉深情的狼毫

正一笔一划地书写

一个叮当作响的名字

凤凰

凤凰

也许我写的这些诗谈不上什么艺术性，黄老也不一定看得到，但这是我真实情感的流露，发自我的心底，是我献给黄老的一片赤诚，也是我与他说的悄悄话。

黄老对故乡更是一往情深，有着刻骨铭心的爱。多年来，他在自然的世界和艺术的世界奔走，却始终没有一刻不惦记自己的故乡——美丽的凤凰小城。故乡的山山水水，绮丽风光已深深地镶嵌在他脑海，留存在难忘的记忆。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爱越来越强烈，时时击打着他的心，隐隐作痛，难以自拔。他认为故乡是一个人感情的摇篮，将影响和贯穿他整个一生。正如他曾经写到：“ 故乡是自己的被窝或许它的气味并不好闻，但却是自己最熟悉而又无可替代的气息。”他甚至有一次诘问：“我有时不免奇怪，看一个人怎么会把故乡忘记呢？凭什么把她忘了呢？不怀念那些河流？那些山岗上的森林？那些长满羊齿植物遮盖着的井水？那些透过嫩绿树叶的雾中阳光？你小时的游伴？唱过的歌？嫁在乡下的妹妹……未免太狠心了。”

豪华落尽见真淳。黄老用大量的篇幅来歌颂故乡，怀念故乡，用艺术创作的真，表达了对故乡爱的真实，爱的真情，爱的真诚。这种浓烈的思乡之情，就像故乡酿制的酒，越存越香，越喝越醇，你不喝便罢，一喝就会上瘾，长醉不醒。而且一点不能触摸，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出诗，就会流泪。他在《凤凰和凤凰人》中写到：

看凤凰人的眼睛，

你明白什么是忠诚；

看凤凰人的身段，

你懂得什么叫辛劳；

看凤凰人的脚，

你知道什么叫千山万水；

看凤凰人的手，

你清楚什么叫灵巧；

看凤凰人的头发顶起帽子，

狗日的！

你不跑更待何时？

全诗没有一个漂亮华丽的辞藻，却把凤凰人的勤劳聪明和爱憎分明的鲜明性格，生动形象地刻画出来，栩栩如生，入木三分。

黄老还将凤凰八景：“东岭迎晖，兰径樵歌，奇峰挺秀，龙潭渔火，南华叠翠，山寺晨钟，梵阁回涛，溪桥夜月”都一一写进他的诗里。这八景景色十分优美，经黄老的艺术创作，八景更空灵，就如一幅幅水墨画呈现在人们眼前。这里选录一首，可以窥见黄老的思乡之情和卓越的艺术造诣。

溪桥月夜

朗月下之梦，

是从云里跋涉而来。

夜，长期清凉的情歌，

在每一道山脉浮动。

虹桥上，繁灯亮了，

酒船上，繁灯也亮了，

于是，

沱江开始编制她彩虹的嫁妆。

黄老在另一首诗《我的心，只有我的心》写到：

我画画，

让人民高兴，

用诗射击和讴歌，

用肩膀承受苦难，

用双脚走遍江湖，

用双手拥抱朋友，

用两眼嘲笑和表示爱情，

我的血是O型，

谁要拿去，它对谁都合适，

我的心，

亲爱的故乡，

她是你的。

我在凤凰工作的那几年，凤凰的旅游方兴未艾，越来越火。前来考察学习的人日益增多。因工作需要，我也经常陪客人在沱江上荡舟，在古城里游览。有一次走在沙湾的江边，一栋古色古香很有民族特色的吊脚楼呈现在我眼前。“夺翠楼”楼名牌匾，字迹古朴苍劲，落款黄苗子，凡经过的人都会驻足多看几眼。我也好奇地向随同的工作人员打听一下，得知是黄永玉先生从在家乡新建的居所。 之后，只要经过夺翠楼。我都会深情地望上一眼，期盼奇迹能够出现，一种幻觉浮现在眼前。“好像有一天夺翠楼的大门敞开，黄老正在挥毫作画我不顾一切地走进门去，和黄老热烈拥抱在一起……”可是，这只是一种幻觉。

二〇〇一年五月，我调离了凤凰。在凤凰工作生活了一千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我没有进过夺翠楼，没有和黄老讲过一句话，更没有获得黄老的一字一画。讲不遗憾，那是假的，但我一点不后悔，因为有黄老的诗歌陪伴我，有他的诗与我对话。足矣！

离开凤凰时，“玉氏山房”尚未动工，到现在我也没进去过。但怀着对黄老的崇敬，我写了一首诗：

神游《玉氏山房》

一走进庭院

便听见一口浓浓的乡音

烟斗忽闪忽灭

一幅丹青早胸有成竹

古色古香的庭院楼阁

很引人入胜

每一缕清风

都散发着墨宝的清香

一只猫头鹰歇在树梢

睁只眼，闭只眼陪先生作画

乡音乡情跃然纸上

渲染了半个世纪仍没变色

你今年已八十好几

但你的画笔还那样年轻

为了艺术

你永远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璞玉

黄老先生，我在你的诗里与你的对话

你看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二〇二三年七月二十一日改于长沙

作者：谭滔

责编：莫成

一审：莫成

二审：李寒露

三审：彭业忠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