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子瑶:艺术能否改变乡土——谈中国版“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的可能性

  湖南文联   2023-07-18 17:54:19

文丨汤子瑶

“没什么事,我就先死了。”这是一位72岁退休乡村教师死前留下的一句话,折射出多少老人的痛。近年来我国城市化进程快速推进,越来越多青年劳动人群流入城市圈。乡村地区建设的滞后性、乡村老龄人口比率的日益增加和留守儿童现象已不是才出现的问题。而始于本世纪初日本的“大地艺术节”运用于乡村、乡镇的典型成功案例,用“艺术”方式改造人们所热爱的乡土,或许能给予我们用“大地艺术”摆脱乡村困境的一些启示。

“大地艺术”源自美国60、70年代早期之间一种艺术运动,艺术家们以自然景观及天然素材进行创作,是一种艺术与大自然的结合。它并非将自然景观进行重新翻改,而是以原有的面貌进行装饰,使人们重新注意、接近、讨论大自然,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社会的关系。“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2000年诞生于日本,每三年一届,逐渐成为世界上最大、最成功的国际户外艺术节之一,北川富朗是不可忽视的关键人物。

越后妻有是日本的一个山村,占地面积比日本首都东京的面积还要大。川端康成笔下的唯美雪国“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就是在这里创作出来的。虽然天气条件不算好,却生长了繁茂的森林和生机勃勃的稻田。日本名产“越光米”和“吟酿清酒”就在这里产出的。但随着城市经济发展迅速,很多居民都离开了村庄,去往城市打工生活,村庄人烟越发稀少,原来居民们留下的房子也都破败不堪。直到1996年策展人北川富朗来到这里,严重人口流失和老龄化的情况让他产生巨大触动,他决心用艺术的力量使这片土地恢复往日的生机。他曾说:“为了再看到这里老爷爷、老奶奶的笑容,是举办大地艺术节的初衷。”经过不断沟通尝试,第一届“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终于在2000年成功举办。而后产生的影响力,所有人有目共睹。

2018年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宣传海报

(一)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的举办模式

首先,“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属于公共艺术,公共艺术是指以各种媒介、材料创作的,放置于公共空间并与现场环境或文化形成互动的艺术。它存在于公共空间,是能够在当代文化的意义上与社会公众发生关系的一种艺术方式,体现出开放、交流、共享的一种精神和态度。想要举办这种艺术节,首先要让当地居民有认同感和参与感,在设计时艺术家们通常会结合当地的情况和极具当地特点的元素进行设计。而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在这一方面几乎做到了极致。实际上在该艺术节的早期,当地居民也并不很能理解大地艺术品,北川富朗为了让他们理解这些作品,做了很多努力。他向居民解释大地艺术节的成功举办将会对他们所生存的这片地区带来什么影响,很好减少了居民们对艺术节的排斥。他还邀请知名艺术家来村里,将破败小屋改造成具有艺术感的旅馆,改造之后的旅馆也会给原来的居民留出房间供他们居住。此外,北川富朗还接济一些难民住在建设好的学校里,并聘请当地居民给他们做饭,或在艺术品展示空间请当地居民看管和爱护这些艺术品。随着观看艺术节游客数量的增加,当地的餐饮住宿和文创类的收入也有显著提升,时间一长居民们就越来越认同这些艺术品的存在,并对这些艺术品艺术空间产生了自豪感,渐渐也就有了一种良性循环,此后的艺术节也越来越成功。

冬季雪国“越后妻有”

(二)公共艺术介入社区营造

实际上审视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的成功,就是在思索它如何成功地将公共艺术介入社区营造。其中的一些模式或许值得我们学习。首先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的举办背后是日本“地区振兴项目”的支持。随着日本农业政策倒退、人口向城市的集中化趋势愈发明显现象的出现,越后妻有地区作为日本重要的粮食生产基地,长久以来保留着传统的农耕生活方式,偏远交通不便、冬季雪期较长、日本近些年城市化进程的加剧等,种种因素都加剧了该地区的经济衰退。当地的人口老龄化现象愈发严重,而如果还以这种状态发展,人口将逐年减少,村庄会相继消失。而大地艺术节的构想目的就是地区振兴。1994年,新潟县推出“NEW新潟里创计划”。总项目费用六成由新潟县补助,市町村各自打造中心城市,每个广域行政圈基于独自的构想,发挥地区优势,全民共同参与规划。而新潟县十日町市版的“NEW新潟里创计划”便以“越后妻有艺术链构想”为主题,定下了“越后妻有八万人的美之发现”、“花道”、“舞台建设”三大支柱计划。最终建成了松之山的《乐后松之山“森林学校”KYORORO》、松代的《松代雪国农耕文化村中心“农舞台”》,以及十日町市的《越后妻有交流馆“KINARE”》作为据点设施。虽然积累了各种问题,以上三个项目成果每三年一次的展示,将各自的活动以艺术作为媒介收敛,这便是“大地艺术节”。

越后妻有的大地艺术项目主要有“空屋项目”、“废校计划”、“风景装置艺术”。“空屋项目”的空屋是将该地区因人口稀疏而导致的居民空屋进行改造,使之传承地方的记忆和智慧。而“废校计划”是把改造当地废弃的校舍列入话题。“风景装置艺术”是越后妻有大地艺术对“大地艺术品”的定义:截取的风景,如果不是艺术作品,便只是司空见惯的山村、山林。可是如果有艺术作品,就会发生变化,这就是所谓的特定地域艺术。比如1999年春,俄罗斯艺术家伊利亚·卡巴科夫来到越后妻有地区。“犁田、播种、插秧、割草、割稻、到城里贩卖”,他以表达一连串的农耕过程为主题,在梯田里放置正在农耕的人们的雕像。作品让本地人深刻认识到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种植水稻,却不得不面对后继无人的困境,以及国家放弃农业的现状。该作品还产生了后续的连锁反应,作品的梯田主人又开始重新坚持种地,当地也成立了“松代梯田银行”。除此之外,还有公共艺术结合公共设施、表演艺术、生活艺术当中的饮食文化等,将当地独特的地域文化展现出来(本段参考了鲁懿莹《公共艺术介入社区营造研究——以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为例》)。

(三)中国乡村可借鉴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模式

首先,日本和中国政府都有出台一系列应对本国乡村问题的“政策”。中国的“乡村振兴”和日本的“地区振兴”项目目的都很类似,都是针对乡村出现的人口老龄化加重趋势和劳动人口外流造成的空村、缺乏劳动力的现象。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日本作为一个发达国家,其城乡差异本身就不大,且乡村基础设施建设,养老、医疗、福利条件都比目前国内乡村的状况更优。所以在考虑如何借鉴“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时,也要关注到国内乡村的很多基础设施和交通不便等问题。比如在选定村庄时,需要考虑是否靠近高铁站、火车站,当地的公路交通状况以及地形地貌。

其次,是关于“去景观化”的问题。目前我国很多城乡都开发举办、建造过大型旅游景点、人文节日和活动场景来吸引城市里的人去观光游玩。但如何去“景观化”成为一个普遍的棘手问题。比如郑州的建业电影小镇,专门建造不同时代的建筑造型,让游客观赏拍照片、提供剧组拍戏。但因场景太过固定,长时间都不会有改动和变化,去过的游客大都认为去一次就可以了。且随着城市生活节奏的越来越快,更多游客的心声是可以亲近大自然,而不是进入人为痕迹明显、千篇一律的建筑。这种建造的场景如果能够艺术化并且和周边乡村的大自然结合起来,相信后续的发展也是不容小觑的(引自张萌《浅析中国乡村借鉴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模式能否成功》第49页)。故“大地艺术节”想要做到长久的定期举办,就必须策划出一个能够长久持续下去的方案,并不断探索基于当地文化和自然环境的新主题。

举办大地艺术节的关键是不能打扰居民的正常生活,且艺术品必须要尽力融入当地居民的生活。打破艺术的空降感,树立土地与居民的主角地位。“中国不乏对乡村有使命感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国内也有许多大地艺术节仿效者,但他们都失败了,因为城乡二元结构,注定了城里与农村的价值观,对彼此的看法有太多主观偏见。即使办了活动也只是硬件的架构,活动一结束就无人问津,任其毁坏。而更多是一种侵略式介入,主观上是田园牧歌式的想象,当地百姓看不懂没有向心力,仅仅成为城里来的观光客青睐的风景,而不是参与者,于是冲突不断,不欢而散。”这是观察者说的话。值得注意的是,在越后妻有的大地艺术节中,艺术家们负责艺术作品本身的创作,而整个艺术节本身的举办工作,如布展、协调和组织运营等,就落在了由本地居民和区域外的支持者组成的“越后妻有-里山合作组织”身上。尤其是其中的艺术节专门协作团队——“小蛇队(こへび隊)”,是核心主力。“小蛇队”成员包括本地居民、来自东京等日本各地以及海外的义工们——从中学生到80多岁老人不等,不受年龄、职业、特长和性别的限制。目前募集到的成员已经达到1000人。他们本着自身兴趣志愿加入,通过内部自发组织的方式参与到艺术节的组织工作中。

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的小蛇队成员们

公共艺术的基本前提是公共性,公共艺术是一种公共能够参与的交流形式,而非单纯的艺术家主观作品形式表现,但现在我国很多公共艺术做不到与公众交流,只在“独自美丽”。借鉴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的模式,中国乡村的旅游发展会多一种思路。但如果只是无脑地想照搬抄袭此模式,肯定会以失败告终。因为要想使大地艺术品和当地生态环境及文化特点相结合,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探寻。如果将十分突兀单调的大地艺术品强行融入乡村景观,给人的感受只会是“来自政府的面子工程和形象工程”及一种廉价的敷衍感。让民众连基本的美都感受不到。有从乡村本土出发的艺术,才是真正振兴乡村的有效手段。

“艺术在很多时候确实是诗意和浪漫化的比拟,是一种精神的输出。我们必须承认也必须捍卫这一点。”这其实也是当下很多大地艺术节存在的问题。因为,所谓的艺术家,是否就是直接把作品搬到当地而已?雕塑、装置、综合材料这些东西本就不囿于特定的时间,它们归根到底指向的是艺术家而已,或许和当地、场域没有太大的关系。当然,在此并非以偏概全定义所有人或作品,而是陈述一个普遍的现象。(林霖《乡村何以反哺城市?——以大地艺术节之名看乡村再造与城市重塑》第132页)”

(四)让雪峰山“山背梯田”不再“大隐于市”

湖南的西南部地区山地较多、地形崎岖、交通闭塞,很多地区仍处于发展十分落后的阶段,多家村户都尚未脱贫。溆浦县葛竹坪镇的山背村因为其独有的山背梯田景观而知名。该地区为花瑶聚居地,近年来也在不断开发旅游产业,主要是将“稻作文化”和“花瑶文化”相结合进行旅游开发。但目前该地的旅游产业正处于开发初始,山路崎岖地形的复杂性、基础设施的落后,使该地目前不具备优质接待能力,仅是作为一些零散的周边游客的旅行目的地,宣传也仅限于省内,只是在临阵龙潭镇圭洞村路口有警示牌,提醒前往游客。

越后妻有的大地艺术品之一:《梯田》

航拍湖南省溆浦山背梯田的秋色

山背梯田的落日美丽壮观,配合壮观的梯田景观,与周围的群山一起十分赏心悦目,体现出一种远离城市的原始美。梯田其实就是很好的“大地艺术品”创作基地和“大地艺术节”举办地。2020年,山背梯田景区举办了首届插秧节,展示农耕文化与梯田之美。活动现场配合各种山歌和花瑶舞蹈,山背村民和旅客共同进行梯田的新一轮插秧活动,但反响平平。而若这类活动能够上升到“大地艺术节”层面,将方案稍稍修改,把“插秧节”改为以稻谷和稻秆等当地作物及其枝干为原料的“山背代言稻草人设计大赛”或许更具吸引力。还可以将居民和游客合作完成的稻草人进行形象评选,投票得出最人气的“稻草人”,直接成为山背村的“稻田文化”形象大使,并制作衍生产品。而所有的参赛稻草人都可在之后进行为期几个月的“形象展示”,将它们屹立于梯田内并举办摄影比赛。这就让村民和游客合作完成了当地的“大地艺术品”。此外,山背村也可发挥自身特殊梯田景观优势,打造收费性质并长期存在的“梯田博物馆”与的“插秧体验馆”、“花瑶文化馆”等,也可和湖南省博物馆建立长期合作,让专门策展团队来当地考察,因地制宜进行展览布置与对外宣传。同时还可学习越后妻有艺术节的文创品生成模式:一些原本在越后妻有的荒山中无人问津的东西,在大师设计的带动下,不光在越后妻有本地售卖,甚至还卖到了东京最繁华的新宿。老牌百货商场伊势丹专门为来自越后妻有的经过艺术化设计的商品举办了专场展销会,深受年轻时尚消费人群的欢迎。此外,山背村的“大地艺术节”方案选择还可以比赛形式进行。可面向全国甚至全世界邀请艺术爱好者和设计团队、艺术家进行“山背艺术节”的方案设计邀请赛,每年选出一个最佳方案并直接运用在“大地艺术节”的实际布置中。

今天,我们总是在谈论一个信息时代智能化的议题,但或许遗忘了在人类壮志凌云的发展之下,发展归根到底是为了人类更宜居。我想,乡村文化中的那些泰然自处、承继自古老日月星辰的朴素信仰,对当下身处都市的焦躁的我们,不失为一种处世智慧的指引。“就艺术领域来说,艺术从来不是安全岛模式。在各种“沉浸式”艺术展大行其道的当下,许多人更愿意将视野和关注点放在广袤的乡村与大地。这并非一种不合时宜,而是一种自信的选择。归根到底,我们还是要寻求我们文化的根基,从根基中成长并茁壮于未来。对技术捆绑、丧失灵魂的忧虑,过于依赖智能的下场,不外乎赫胥黎《美丽新世界》的图景;不然,人类历经数千年漫漫岁月,付出无数的汗水和智慧,结果却只是把我们自己弄成残疾。(林霖《乡村何以反哺城市?——以大地艺术节之名看乡村再造与城市重塑》)”实际上大地艺术节最终的目的就是让更多人知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些拥有着罕见自然奇景的村落尚未被人发掘,大地艺术节与经济利益必然密不可分。但是以“艺术”的名义去改变我们所热爱的乡土,提升当地居民的收入水平和幸福水平,让更多青年劳动力重新投身于故乡开发与建设,又何尝不可呢?

作者简介:

汤子瑶,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美术学本科、设计学院公共设计研究方向硕士。中外艺术史、艺术设计理论爱好者。擅长撰写艺术批评类文章,主要涉猎领域为中外现当代艺术理论,曾经获得过嘉得徐邦达艺术教育奖学金。

责编:周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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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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