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仙庾草木记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3-05-18 16:08:14

  方雪梅

  一

  在城里过日子,没有强烈的时序感,若不是忽高忽低的气温,在肌肤上冲浪,提醒季节在轮转,我很难注意早春的细芽、晩秋的粗叶,是从哪天来到身边的。

  可在仙庾岭下,完全是另一种情形,我迟钝的感觉,变成了弦弓上的颤音,被奔涌的绿浪扯动,发出极敏感的回声。杨梅树上落下的鸟叫,蓼草尖上停伫的雨滴,山茶花瓣上跳动的晨光,都会牢牢绊住我的脚步。酢浆草、荠菜花和凤尾蕨,也都会用自己的风姿,叫停我们的车轮。它们的呼声披红戴绿、鲜活得掐得出水来;我闻香赏色听音,五官忙碌,并不由自主对它们报以心动的回应,高瞻其以一己荣枯,托举四季的样子。

  在仙庾地面,人与植物的关系变得最为亲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占据瞳孔的,多是绿叶的大海;也不管往哪个方位走,身前身后总有杜鹃红、梨花白、菜花黄,还有不知名的枝干探出毛茸茸嫩黄的芽尖,横生在你面前。这里的仲春,被草木花事梳妆打扮后,好看得如同邻家初娶的容貌昳丽的新妇,让我与一众来采风的作家,耳目舒畅,心生欢喜。

  两天采风,我们走幸福屋场,宿耕食书院,访香荷生态园,憩紫轩小舍……一路上迎宾陪客的,都是青草和林树的仪仗。村道旁,沿线生长的苗木、花卉、果木,像跟脚的村童,争先恐后闯入眼底。有修剪整齐的红桎木,造型如大型盆景的罗汉松,还有紫薇、茶花,桂花树和红叶石楠等景观树,正向四方八面布施草叶的清新与新花的甜香……

  镇上的朋友介绍说,仙庾镇地处长沙浏阳株洲三市结合处,是株洲的“东大门”,也是绿植的大本营。五万多亩山林里,樟树、栎树、槐树、椴树、柏树、油桐树、构树、构骨树……各种南方杂树,与灌木、藤本植物,给丘岗、山岭穿上了草绿、翠绿、苍绿、墨绿的裘皮大衣。这里的二千六百多亩果木、苗木流转地,三十九家苗木产业大户和企业,二百多名从业者,加入了大自然的绿色合唱。在当地政府的引导下,他们从大面积粗放种植,转型为培育佳木精品,各种优质苗木、林场,让这片八十多平方公里的地面,以一派“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意境,成了城市集群中,一块难得的“绿心区”,成了洗心洗肺洗凡尘的好地方。

  二

  春日天气多变,头天斜风细雨,一觉醒来,又是晴阳历历。我们在绵长的绿意中,前往镇上的几个自然村走访。一路春绿层叠,亦觉得自己的每一呼吸,与吹过的风,都是清新的,香气蒸腾的。

  在徐家塘村,油菜花田从眼皮底下直铺天际,开得很有排场,也美得毫无节制。作家们陷在黄色汪洋深处,用力深呼吸,甜香的空气,便直灌五脏。远望花海的尽头,浮着几栋白墙彩瓦的村舍,一色的楼房,是新农村的田园居。近看菜花,嫩细的油菜荚,已慢慢膨大,一针针绿荚,凸起孕肚,正在孕育一场菜油的丰盛收成。而千亩油菜花基地,展示着这片土地的雄心。我内心雀跃,与同伴互为摄影师,尽兴留下乡村意气风发的样子。

  樟霞村的长寿古井和农家书屋,一古一新,是行程中的重点。我的目光被其灼亮之后,又被一些农家房前屋后点缀的观赏花木吸引。几种矮个子花卉中,有须苞石竹,小小的紫红花瓣上镶着羽翅白边 ;有细叶美女樱,举着淡粉色四瓣小花,集束而开;还有深紫色角堇,稳重地匍匐在外墙贴了淡黄色瓷砖的小楼前;伴着墙角排队的一串红,在微风中,轻快地摇晃满头的“小火苗”,给新农村的好日子,添加了一抹亮色。

  擦肩而过的草木太多,在小憩地,脚下的杂草,如毯似毡,但叫不出名字。我动用了一款可识花木的软件,手机镜头往草叶上一拍,巨细靡遗,跳出来的是“假俭草、狗牙根、地毯草”一串名字。这些我从小就称之为野草的小生命,居然也有堂皇的大名,真让人大为惊喜。著名作家谭谈老师见状,也饶有兴趣,让我教他使用。他虽然在乡村长大,与草木交情不浅,但也有认不全的“亲戚”。几分钟不到,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就拿着手机,辨认起身边的一棵矮树来。那树叶如宽唇,嫩绿黄亮,原来叫“盐麸木”。谭谈老师兴奋地说:太好用了,以后遇到陌生草木,便知它姓甚名谁了。这个善于接受新事物的老作家是个“潮人”,骨头里潜藏着一股“少年血”,常以健步丈量山水,与大自然近,与草木亲,与人友睦,所以总能灵感滔滔,佳构不断。我们一路闲聊,谈及当科技的力道,用在重浚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时,人与植物就很容易成为“熟人”。得此助力,我们随时可放慢匆忙的脚步,静下心来,与一片落叶、一株小草、一棵大树,进行一次跨物种的交谈,观察它们生存的细节,倾听种子的萌动,树木的年轮,生命的迭代,俯身靠近一切葱郁的自然奇迹,欣赏理解不同物种的生存之道。

  三、

  仙庾镇在株洲荷塘区治下。荷塘本就是一个动人的地名,会让人联想到粉花阔叶、瓷白的莲米、九孔胖耦,以及其中的蛙声和月色;叶下游弋的荷花鱼,或者误入耦花深处的女子……偏偏这如画的空间中,立着两座苍绿的山,仙庾岭与婆仙岭。前者面积一万四千多亩,孝文化、宗教文化、名人文化葳蕤,茶马古道亦从茂林中穿过;后者则是省级森林公园,总面积一万七千多亩,主峰海拔三百多米,金轮古寺耸立在五千多亩原生态“林海”之中。林区奇花异草,翠竹比比皆是。人称之为“天然氧吧”和“城市之肺”。

  仙庾镇浓稠的绿色,正是由此两岭扛鼎,苗木业农业助力形成声势的。还有百亩葡萄、百亩花卉、百亩杨梅、千亩瓜果、千亩荷花、千亩油菜、千亩蔬菜……都是当地人,在自己家门口书写的连篇累牍的绿色文章。

  受时间所囿,我们只上了仙庾岭。岭不高,海拔不过二百多米,上有古庙、高塔,有历史传说,还是道教协会所在地,也是荷塘山水大剧中的重头戏。进仙庾古庙,在袅袅梵音中,迈入左侧庭院,只见两棵汤盆粗的奇木,近墙而立,树冠层层叠叠,绿了大半天空。这两棵古树,一为枫树枝干,却挂着满身樟树叶子;另一棵恰恰相反,以樟树之身,举着一头油绿的枫树叶片。两树相距不到一丈远,似乎都有种“我想变成你”的意思。它们相对而生,共同经历了无数场风雪雷霆,数百年冬夏轮回,想必已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亲人。它们深情款款,以至都想变成对方,都希望有共同的“夫妻相”。这种植物之爱,不可丈量,人们引以为奇,故在树边挂了牌子,称它们为“许愿树”。草木有情至此,让每一个在树下驻足的人,心头都会有暖流激荡……

  穿庙而至后门,见后山古木参天,在风翻风卷之间,松树柯叶绵幂,气势豪壮,有英雄气度;瘦竹文弱,随山风起伏,仿佛其中埋伏了千军万马。乌桕、水青冈、椴树们,聚叶如浪,合着风的节拍,俯仰攒动,把森林里的苔藓、附生植物和鸟都惊醒了。阳光从枝叶缝隙中坠下来,滴在凤尾蕨黄铜色的新叶与白花三叶草和马蹄金草上;常春藤在一棵槐树根部拧结、缠绵着向上攀爬;一年蓬和苎麻在微风中,翻动灰白的叶背,搅拌得光影跳跃不休,造成我视角的震荡。这一刻,我羡慕飞过的乌鸫和小蜜蜂,它们与草木为邻,清楚林木脉络清晰的纹理和奥秘。

  一百多年前,植物学家威尔逊、阿尔芒,分别从欧洲来到喜马拉雅山坡、岷江流域、四川盆地探险,寻找到绣球藤、兰花百合、珙桐、大叶醉鱼草、落新妇、扭盔马先蒿等上千种植物后,惊呼“中国是花园之母,是植物王国”。站在仙庾岭的树林中,我对此言,有了最切实的认同。我想,中国大地上,记录在册的植物,有三万二千多种,仙庾镇的草树,占了多少种呢?谁能解开这个谜底?

  此时正逢雨后,铁灰色天空,换成了清冽的蓝色。风才至,叶如大雨声。面对山阿人家,林泉新事,以及此中丰厚的历史文化传说,我的思绪簌簌而动,不知用什么样的文字,才能匹配脚下这块土地的丰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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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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