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周刊·封面|灯塔如炬 赤子其魂——追忆沧南先生最后的日子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3-03-03 08:06:19

2022年11月19日,沧南为“00”后大学生讲述“信仰的力量”。本版照片均由湘潭大学党委宣传部提供

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曹辉 肖畅

初春,湘潭大学东坡村9栋3单元,老旧的红砖房外,还是那一排排青翠的桂花树。摇曳的枝叶,不时探头寻找2楼窗前,那个常年伏案工作的鲐背老人。

屋前的绿荫道上,偶尔有过客驻足,轻轻侧身、抬头凝望,生怕惊扰老人放大镜下的文字,和从青丝到白发的信仰。一转身,他们又红了眼眶,快步离去。

“爸,我回来了!”屋里传来声响,65岁的高玲玲像往常一样,边开门边打开灯,习惯性地叫唤着。只是,她没有再往父亲的房间走去,而是凝望着客厅墙壁上挂着的照片,“爸,您的遗愿,完成了。您可以放心了。”说完,泪流满面。

照片中的老人,精神矍铄,笑得慈祥温润。他叫沧南,是我国著名毛泽东思想研究专家、湘潭大学原哲学系主任,曾获得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全国优秀教师、全国离退休干部先进个人等荣誉称号。今年1月6日17时54分,他因病逝世,享年99岁。

2021年6月28日, 沧南获得“光荣在党50年”勋章。

1.最后一笔党费,来自重症监护室里的牵挂

2021年的一天,高玲玲陪着父亲漫步校园。父亲走在前,右手拄着拐杖,步子很慢,女儿紧紧跟在身后。

“玲玲,等我走了以后,你还要帮我交最后一笔党费。”老人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女儿。

那是父亲第一次提起这笔特殊党费,女儿深知父亲性格,当即回应道:“爸,您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办好。”

老人微微笑了笑,又继续走着。两旁高大的樟树,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从中年到老年,黑发已积霜,背影已佝偻。

这两年,沧南多次叮嘱女儿牢记党费一事。最后一次提起,是2022年12月29日。那时,沧南因病已住进重症监护室,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女儿探望他时,看出父亲有话想说,但吐字艰难。

“是不是挂念着党费的事?”女儿俯下身问。

躺在病床上的沧南,吃力地点了点头。

“您放心,我一定办好。”女儿含泪,回应道。

病床上的老人,又点了下头,缓缓闭上眼睛,满意睡下。

今年1月6日,沧南与世长辞,此时湘潭大学正放寒假。2月中旬,新学期一开学,高玲玲就立即找到学校领导,要求尽快完成父亲遗愿。2月23日下午,高玲玲将父亲生前心心念念的3万元特殊党费,交给了组织。了却父亲遗愿后,她赶回家中,将这一消息,告知墙上的父亲。

“他对自己太不好了!”时隔父亲去世已近两个月,高玲玲仍难掩悲痛,“整理遗物时,柜里就是常洗的那几件衣服,几乎穿了三四十年。那些学生送他的棉袄,和我给他买的衬衣,还是崭新的,没舍得穿。”

上世纪80年代,沧南住到东坡村后就再没挪窝。原本有机会搬进学校新建的专家楼,他却将分配给自己的新房,让给了身患哮喘病的同事。

环顾沧南住了40多年的家,几间狭小简陋的屋子里,只有几件过时甚至有些残破的家具电器。屋里没有餐桌,一家人早已习惯围坐在狭窄客厅的茶几上,弯着腰吃饭。最常见的菜品,是豆腐和小菜。

往里走,是沧南的卧室,也是他的书房。墙上一台挂式空调,是上世纪90年代学生凑钱买的,他舍不得用。一张有虫洞的书桌,是40多年前从武汉大学带过来的。书桌前的藤椅,陪了他30多年,磨得发亮,弯腰一看,左边的扶手早已断裂,被透明胶缠着,绑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

沧南一家,是需要钱的。他自己常年被腿疾折磨,前几年又患上黑色素瘤;已退休的女儿2019年罹患乳腺癌,做了6次化疗25次放疗;儿子患精神分裂症38年,2021年因幻觉坠楼,摔断5根胸椎和腰椎,长期住院;老伴患有抑郁症和冠心病……

可就是这么清贫勤俭,甚至被女儿“吐槽”向他借几百元钱都要打欠条的“抠门”老人,却多次将自己的积蓄捐出。2015年,他把60多年所集邮票悉数变卖,所获20万元全部作为奖学金资助贫困学生。得知此事,毕业多年的学生担心老师生活困难,为他凑得20万元。2018年,他又以“湘大人”名义,将这笔钱全部捐出。这几年,他还先后捐出3万元用于疫情防控、3万元给湘潭市福利院。

“沧老这么做,原因是什么?”记者问。

“原因,大概就是父亲常说的那段话:‘我从一个放牛娃,变成一个人民教师,我的一切,都是党给予的。我之所以在某一方面做了一点工作,完全是党教育的结果。’”高玲玲回复道。

1924年,沧南出生在安徽农村,原名高家贵,父亲很早去世,母亲带着姐弟5人挖野菜充饥甚至乞食。在战火纷飞、内忧外患的年代,他过了9年没有家的流浪失学生活,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干过小茶房,住过田野里的小草棚,伤寒持续高烧一个多月,甚至被当作小偷抓起来……

虽然命运曲折、历尽磨难,但沧南没有丝毫抱怨。坎坷、困难、贫穷,成了他励志读书、改变命运的动力。考大学、读研;1948年入团、8年后入党;在追求进步的过程中,他得到不少好心人的帮助,他把“为人民服务”,当作为人处世的信条。

“我的女儿对我很好,是我对不起她。她生活困难,早些年本可以给她安排个体面稳定的工作,但是我没有。临了,也没给她留下什么财产……”听病友家属无意间说起,才知父亲在住院期间,曾多次吐露对家人的亏欠。

“他没有对不起我,他的言传身教,就像黑夜里的灯塔,照亮我走出一个又一个人生低谷,给了我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这笔珍贵的精神财富,是爸爸对我,最深、最深的爱……”高玲玲说着,眼眶湿润。

沧南每天坚持阅读。

2.最后一堂党课,来自老党员对信仰的忠贞

2022年,沧南的身体每况愈下,精气神也远不如从前,仅下半年就住了3次院。湘潭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党委副书记李伏清,还记得11月中旬去医院探望他时的情景。

平时,沧南称李伏清为“丫头”。得知“丫头”会来,沧南这天早早地穿戴整齐,端正地坐在床沿等待。一看到李伏清进来,他眼里闪着光,问道:“我今天的状态,怎么样?”

李伏清调皮地左右看看眼前的老爷子,点点头,说:“嗯,还不错嘛!”

这下,沧南可来了精神,挺直腰杆,说:“就是啊,我没什么病。”紧接着,又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再给孩子们上两次党课。学生越多越好,学生多,讲课才来劲。”

李伏清没料到沧老会来这么一出,愣了一下,随即与高玲玲商量。确定沧老身体状况暂时平稳后,她立即与学校联系,将讲党课一事,安排妥当。

2022年11月19日,沧南记挂的这天,终于到了。他早早从病床上起来,由家人搀扶着,蹒跚来到住院部楼下。身旁,放着拐杖和轮椅。

不久,一辆小车停在沧南跟前,湘潭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老师彭文京,边下车边说道:“沧老,就知道您会提前等,我们特意早点赶到,结果还是比您晚了些。”沧南微微一笑,说:“没关系,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不能迟到,不能让孩子们等。”

当天,临近上午9时,车子在湘大南山一阶梯旁停下。沧南走进教室,140名“00”后大学生,立即鼓起掌来。他们知道,这位特意从医院赶过来的老党员,克服身体上的病痛,只为跟他们讲讲——《信仰的力量》。

“信仰问题,非常重要,它不仅仅决定你们的工作、命运和前途,而且决定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的命运和前途。二三十年后,中国的命运和前途就在你们手上,到那个时候,举什么旗、走什么路,就看你们现在树立什么样的信仰。”沧南开门见山。

“最初,我是一个放牛娃,我的信仰就是念书。后来,我入了党,开始把马克思主义作为自己的信仰。再后来,我成了一个教书人,我的任务就是宣扬马克思主义,并为此奋斗一生。”沧南说道,“青年学子,一定要时时坚定信仰,坚定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

碧泉书院·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学生唐璨坐在其中,感触深刻。尤其是当沧老说“我相信我们的旗帜,不仅在亚洲高高飘扬,也会在世界其他几大洲高高飘扬”时,他握紧的拳头、话语的坚定,还有现场经久不息的雷鸣般的掌声,给了她心灵上的震撼。“他就像一座灯塔,闪耀着光芒。那一次才真切明白:坚定信仰、传播正能量,我们青年一辈,责无旁贷!”她说。

从建党的“开天辟地”,讲到建立新中国的“改天换地”,再讲到改革开放的“翻天覆地”,讲到新时代的“感天动地”……沧南用历史故事和自身经历,向青年学子播撒信仰的种子、传递信仰的力量。

当天,原本计划40分钟的课程,他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讲完后,他抱着我,很开心,像个孩子,满足了心愿。”李伏清说,“只是没有想到,这居然,成了沧老的‘最后一课’。”

1995年,71岁的沧南从哲学系离休。“离休刚几天,他就到校关工委给学生们上党课去了,期间还做过义务辅导员。在校关工委这一干,又是10多年。仅党课,就讲了数百场。”湘潭大学副校长刘建平说。

在人生观、价值观多元化的今天,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拜金主义、崇拜欧美等错误思想极易传播,有的青少年对如何树立正确的信仰充满疑惑,这让沧南十分焦虑和担忧。

“一有机会,他就讲信仰。”李伏清说,“他总是勉励学生,在生活中发扬艰苦朴素的精神,在学术中坐得住真理的冷板凳,在奋斗中加强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事业的责任感。”

2022年上半年的一天上午,李伏清带着几名学生,去沧老家听他讲党史故事。在讨论某个学术问题时,沧南当即提出疑问,请学生回答。不料,学生支支吾吾,半天没能答上来。这让沧南有些着急,当场发起了脾气。

爱之愈深,责之愈切。“下午,当我再去沧老家时,他一再地向我道歉,说不该没控制好情绪。”李伏清说,“离开时,他还一再嘱咐我,要让学生树立正确的信仰,要创造良好的环境,让他们沉下心学习,增强本领。”

沧南给学生上党课。

3.最后一篇文稿,来自毛泽东思想研究者的坚守

沧南的书房很是紧凑,装书的柜子围在书桌和藤椅两旁,身后是一张木床。

书桌上,摞着各种书籍和资料,只在正对窗的位置,留出一小块“空地”。记者凑近一看,一副老花眼镜,放在书堆上头,旁边还有几把高倍手持放大镜,镜片直径足有10多厘米,厚度近2厘米。

“字看不太清,他就以为是放大镜不行,换了几把,其实是他的白内障,越发严重了。”高玲玲说,“他笑话自己是‘半个盲人’,还把这个称呼当作自己的笔名。手也抖得越发厉害,分把钟只写得个把字,还是歪歪斜斜的,学生逗他,说他写的是‘舞蹈体’。”

这两年,沧南饱受病痛折磨,却依然没有停止对毛泽东思想、对社会主义建设问题的研究。2021年至2022年,他分别以“论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独立的社会形态”“李达也是一位革命家”“论毛泽东反对‘和平演变’及其对党建的意义”为题,在专业期刊发表长篇论文,饱含着一名研究者对理论的探讨、对现实的思考。

2023年是毛泽东诞辰130周年。2022年3月,沧南开始构思写一篇关于毛主席的纪念文章。于是,他重新读起了《新民主主义论》,以及与其有关的部分论著。下半年,近万字论文——《论毛泽东对无产阶级革命学说的伟大发展——为纪念毛泽东诞辰一百三十周年而作》完成初稿。

“直到住院的前几天,他还在对文章进行反复打磨与修改。”李伏清说,“老人家99岁高龄还在不停思索著书立说,作为后辈的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奋进呢?”

而这,也成了沧南坐了40多年“真理的冷板凳”后,写的最后一篇文稿。

1974年,湘潭大学恢复办学。3年后,时任武汉大学哲学系教研室主任的沧南响应党中央号召,提着一口大樟木箱子,只身来潭,成为湘潭大学复校后从全国各地高校援建湘大的首批教授之一,当年他53岁。

当时的湘大,没有图书馆,没有教室,没有教职员工宿舍,也没有自来水和电灯。可即便是头顶蓝天、脚踩黄土,睡农家、点油灯,边劳动建校、边教学科研,沧南与其他620多名初创者一起,在贫瘠的荒山土坡上,硬是肩挑背扛建起了一座大学城。

1978年,沧南向学校建议,湘大哲学专业招考毛泽东哲学思想硕士生,并建立毛泽东哲学思想教研室,校党委同意了这个建议。在沧南的推动下,学校1979年开始招生,1981年成立哲学系,湘潭大学成为当时全国首所培养毛泽东哲学思想研究生的高校。

沧南在国内较早进行毛泽东思想特别是毛泽东哲学思想的研究,在坚持毛泽东思想科学理论体系的基础上,拓展了毛泽东思想研究的领域,提出并建构了“毛泽东方法学”。1983年,沧南主编《毛泽东方法学》,学界评价他“开创了毛泽东方法学这一全新的研究领域”。

一生致力于毛泽东思想研究、宣传与实践的沧南,不仅在毛泽东思想研究领域成果丰硕,还培养出一大批优秀人才。在他的示范下,一代又一代湘大人接续坚守与耕耘,湘潭大学毛泽东思想研究中心成为教育部首批省部共建协同创新中心、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和湖南省首批“2011协同创新中心”。

沧老的学生、中南林业科技大学原校长廖小平追忆自己的恩师:沧老一辈子热爱学生,育人不厌,诲人不倦,为学生燃起一盏明灯。他给记者分享了一个故事:“2022年上半年,沧老花了8天时间,用放大镜为一位青年学子审读了20万字的博士论文。之后,老人家又花了一天时间,为她讲解问题所在,这位学子感动得热泪盈眶。”

湘潭大学毕业生李婷,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结识了沧老。后因文稿的交流,两人感情愈笃。老人临终前,她一直守护在病床边,见到了最后一面。

“当时,我边哭边喊爷爷,但是,他已经听不到了……”李婷哽咽着说,“我经常想起爷爷,想起他得知我学习有进步,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想起他头发花白、拄着拐杖,在厨房特意炖猪蹄给我吃的背影;想起教师节那天,我因想买束花送他而迟到几分钟,他在阳台张望我的神情。他对学生,无一例外,都是这么牵挂……”

灯塔如炬,赤子其魂。桂花窗前,竹藤椅上,灯光之下,静坐桌边读书备课写作,这个定格40多年的场景,镌刻在了许多人的心里。斯人虽已逝,这个画面、这份坚守、这种精神,却也成了他们为之追寻的火炬、明灯……


责编:陈普庄

一审:陈普庄

二审:曹辉

三审:杨又华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