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评丨李云龙:管窥,也是致敬:大兵和南派相声

  湖南文联   2023-02-23 16:53:31

管窥,也是致敬:大兵和南派相声

文丨李云龙

契诃夫给米齐诺娃写信,其中有一句话,叫“我依旧迷人”。那是大作家隐含往事回望,包孕心理呈露的“自况”。这句话让我体会到了世事之奇:我跟大兵,彼此从来没有见过面,大兵之前也根本不知道有我这号人物存在,可我自己感到,仿佛已经认识他太久太久了,每每想到他的成长经历,都会让我把“我依旧迷人”这种最直接和最朴素的宽解、期待,很自然地跟大兵联系在一起。

理由只有一个——大兵是我喜爱的相声演员,一直以来都是。

所以,给大兵写点什么,便成了自己的一个执念:无论写他和相声的渊源,写他在相声界的地位,写他引人注目的成绩,写他的艺术表现力,还是写他非常独特的个性,甚至就写他的一个眼神或者一个手势,等等,都行——总之,只要是写大兵,那都会是一件让我倍觉愉快的事情。

一、大兵和南派相声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

“南派相声”的另一种叫法,是“南方相声”。它的特点主要表现于三个方面:1、地域性强;2、神思跳跃。3、艺术上别开生面。正因为这样,所以人们才会把它和北派相声各自分列。然而,相声毕竟是典型的北方表演项目,是在北方起源、传播、发展、成熟的,而南方相声则出现较晚。所以,北地是相声“祖庭”,这是共识。那么,它是怎么从北方传到南方来的呢?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

首先,是在二十世纪20年代,一些有京津地区生活、表演经历的南方艺人,将相声带回了南方,当时的江浙赣等省都出现了这种情况。不过,在南方表演的这部分民间艺人,所使用的,基本上还是北方相声的底本,用的语言也是走样的京腔,有的甚至干脆就说当地方言。

其次,是北方的一些相声名家,从一九四零年代中期开始,也前往南方巡演,把京津地区的相声传到了南方,这些名宿当中,有刘宝瑞、高元均、董长禄、张永熙、关立明、孙宝奎、苏文茂、任文利等人。像董长禄、张永熙、关立明、孙宝奎几位,还各自在云南、江苏、贵州等地定居。当然,前述艺术家的表演,依旧是纯正道地的北派艺术,不能算“南方相声”。

那么,南方相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自成系统的呢?实际是一九八零年代中期之后的事情。当时,一些相声名家前往南方,而且收了徒弟。这使北方相声再度南扩。诸多名门弟子,勤学苦练,掌握了扎实的基本功,又深谙南方的欣赏趣味、审美需求,且融汇了南方曲种像独角戏、滑稽戏、评弹等的一些独特技艺,以及某些南方剧种像昆曲、越剧、粤剧的丑角演技等幽默要素,使相声开始吸收地方民俗风尚、方言发音、独有词汇等等,让当地观众的接受度大为提高,南派相声逐渐至能和北派相声分庭抗礼。南派相声的特点,大都力求刻画生动的人物性格,表演上也很推崇巧妙、细腻、精微,其空间宽广,时间上跨幅也大,演出时,逗哏、捧哏,习用方音浓重的普通话,不拘一格、形式自由、言语活泼,这使南派相声真正变得大受欢迎。“南派相声”的代表人物,都是有影响的艺术家,像黄俊英、曹庆波、李慧桥、刘喜尧、白桦、邓小林、倪明、叶惠贤等等。

与此同时,我们当然不能对独树一帜的湖南相声,包括对曾经为湖南相声立下汗马功劳的奇志、大兵、赵卫国等视而不见。

二、大兵到底能不能代表南派相声?

相声在湖南落地生根,开花结果,至今已经深耕厚植,成了极受民间欢迎的表演项目和热度极高的艺术形式。而这和大兵有什么关系呢?这样说吧,没有大兵,或许就没有湖南相声当下的欣欣向荣(至少,形成这种局面的时间会推迟),因为大兵对于湖南相声的发展,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促成作用。所以,要讲湖南相声异军突起,就不能不提到大兵。不能不提到和大兵组成黄金搭档的奇志,还有更后一些的赵卫国。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两位十分出色的搭档,湖南的相声表演才在大兵们手上,一路走强。

奇志、大兵最早的演出地点是长沙的歌厅,但收效则和他们的预期相差甚远。说白了,他们起初是很不受人待见的。面对这种情况,怎样才能继续走下去?大兵脑子里灵光乍现,忽然想到,在节目当中何不让湘方言加入?结果,两人调整、尝试之后大获成功,从此窄径变坦途,乡音成号角。

大兵提出动议,再到后来持久的强力实践,其中是有因果关系的,必须承认,大兵当时的思考应对,包括后来的至为精彩的演绎,不但在湖南地界上掀起了一场真正的飓风,也拯救了相声艺术于水火之中,有首倡之功,是开先河之举。能做出这种创世纪成绩的,在南派相声中——尤其是对于湖南相声而言,大兵应该得到一种高阶定位,换句话说,其贡献不能抹杀,其地位不容贬低。

只有弄明白了大兵和南派相声的关系,弄明白了大兵是南派相声实至名归的杰出代表,并且真正砸实了这一点,后边的阐释,才可能顺利进行。

最后,大兵相声艺术有什么样的特点?

大兵讲相声,是始于草野,而最终归于了名门。

在艺术上,他是有追求的。大兵不满足于生搬硬套,即使是实行拿来主义,也能自出心裁。他积极借鉴、汲取北方相声的优点,又通过本土化改造,对原北方相声系统,进行了因地制宜的重大升级。

其基本范式,即是将长沙话和标准普通话巧妙结合,并作了别样提高:糅合湘味的语言外壳承载了严肃讽喻的内容;其核心,就是社会生活;其特点,不离谐趣轻松;其况味,深厚绵长;其细节,耐咀嚼,可细品。台词善取街巷俚语而能力避俗气,题材多为民众日常而能聚焦热点。这是相声艺术在传承基础上的求新,具有标本意义。简而言之,大兵的相声艺术,是现实语境的产物,带着辛辣椒香又不失爱意包容。他的节目,钟情从细屑处着手,却折射着种群的诊病疗治,映照冷漠又不悖离法器,重本心实情,寓劝诫规训,重天道自然,存良知善念。

上面所述,当然是大而化之,要真正具体剖析,还得深入文本、进至现场。

我们不妨举实例以作观照。

《远亲不如近邻》这部早期的相声作品,很有意思。

从题目看,似乎它对邻里关系,是肯定和赞美的。这种带有某种社会学情味的材料,我们的祖祖辈辈就已经给予了足够关注,因为它进入到了口头古训的序列,用以作为人生智慧的模板。

但是我们看过奇志、大兵表演之后,我们才发现,艺术家的思维,在这种易于堕入庸常陷阱的文化叙事中,委实要更加高明。大兵们显然不是在抄作业,更不是灌鸡汤,而是点化腐朽,出奇翻新。

整部作品,情节并不复杂,就是一楼二楼两家人之间的寻常故事,一楼的是“老住户”,二楼的是“新邻居”。住到一起之初,二人亮相,各道爱好,老住户晨起要练绕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新邻居喜欢拉二胡:拉拉里拉郎个里来郎。

这种私人嗜好后来变成了对峙,浑似瞎子阿炳跟沙家浜阿庆嫂杂乱无章地互飚“垒起七星灶”。

这当然只是序章,很快地,葡萄皮不吐了,里来郎也不拉了。彼此开始了另一种互动。

且看作品笔锋陡转:一位说,“邻居嘛,走动走动就熟悉了。”另一位则说:“一走动,他就热闹了。”

接下来,真正的好戏开始揭幕。敲门声过后,这俩邻居见面,一番寒暄,楼上的说出了来意:借牙刷。楼下的回:得亏还剩俩,你拿去用吧。再往后,则或是借菜刀或是新邻居要到老住户那里打电话,先是伦敦,后是白宫,老克,克林顿,还要扯闲天。一浪高过一浪。结果,事情发展越来越离谱,楼上的不但没有还牙刷、菜刀,连煤气罐也给借没了。楼下的来讨回煤气罐,楼上的居然说,我捐出去了。最要命的是,楼上的见到楼下的,竟装作不认识,问,你谁啊?弄得楼下的张口结舌:我是……借我一堆东西,不认识我是谁了。楼上的还装糊涂:什么事?接下来,楼下的整个就是在跟无赖混子和缺德鬼打交道。夜半三更楼上大呼小叫、鬼哭狼嚎,八月中秋晚上,楼上直接扔到楼下的,一会儿是鸡骨头,一会儿是鸡屁股,最吓人的是,一把菜刀正剁在楼下老住户的桌面上,再往后,就是没完没了的扔垃圾。

这种批评色彩非常浓重的相声,让人在辨识度极高的话语风格当中,在艺术家的幽默表演当中,看到了身边的不文明现象。双方交锋,带出了社会凉热,蕴蓄着是非判断,不管是敛藏声色,还是爆发冲突,无论是促人深思,还是让人警醒。它都显出了演员和作品共同着力其中的一种审美特征,而且这种特征,任何人都难以复制,十足的大兵脾气,或者说,相关节目的内质,是和艺术家个性完全匹配、互相成就的,只能是湘音湘情,而其错杂交织的,则是凛冬寒气跟淡荡春色。概而言之,湖南兴味和刺俗颂雅,熔铸成了大兵独有的相声理念。

我们可以再深入一些考察大兵相声的前述特质。《远亲不如近邻》如此,其他许多作品又何尝不是这样?像《评职称》,那种非常极化的题材,绝对不是向壁虚构,而是确有生活基础,是现实当中存在或可能存在的问题。

《评职称》这个本子,写得很尖锐。作为艺术家的大兵,应该是看到了相声背后的暗影,发现了在水下隐伏的东西,是对这些做了比较深的思考的。大兵的相关思考就体现在他对人际关系的观照上面。比如“评职称”,整个照射方向,若是以单位和部门论,便是人才集中、岗职不足、矛盾突出、专业性较强的那一类;若是以复杂棘手程度论,则是那些利益炸点、社会槽点和治理盲点麇集处。

节目的逻辑起点,是“我们单位又评职称”。

评职称本来是一件好事,但由于一级演员只有一个名额,导致互相之间出现了利益争夺。也是因为如此,所以大兵一上台,就来了一个心理曝光:“虽然我没有评上,但是报告给大家一个好消息。跟我合作了很多年,在这个舞台上奉献了自己全部青春,为大家带来无数欢乐的,我那个搭档赵卫国,也没评上。苍天有眼啊!”

这些台词,道出了人心隐秘, 世相幽寂,后续情节,也由此展开,让人在谤讪讥笑的艺术构型之外,感受到了生活的坎坷不平和严峻险峭,领略到了艺术家深藏作品之中的喻世醒世之意,这是大兵和南派相声(尤其是湖南相声)最不能轻忽的地方。也正是因为具备了这种特质,大兵的相声艺术,才能和悯世情怀贯通,才真正具有了不可替代的批评功能和渡人价值,大兵自己也才能当得起相声名家、大家的称号。

在跟大兵的通讯联系中,我表达了要为南派相声鼓与呼的意愿,认为湖南相声能一骑绝尘,主要是因为它努力地表现“此在”,表现“人本”。大兵了解了我的看法以后,回话说,他理解,还是要把更高级的逗乐作为自觉追求。听取了大兵的这个意见后,我真心觉得,他的所思所想,的确是奔相声本质去的。相声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或者说它天生的职责,它的使命,不就是娱乐吗?如果完全不看相声的娱乐属性,那它就可能不再是相声,而是其他艺术门类了。

也是由于这一点,我们今天看大兵的作品,欣赏他的表演,肯定不能无视大兵相声的娱乐功用,当然是以娱乐引人向善,以讽刺劝人向善,是宣传信实为贵,和睦为贵。

他的创作是这样,表演是这样,他的一切艺术活动,几乎都是这样——像他深度参与其中的“湖南笑工厂”,那么多节目,都能提神醒脑,娱乐强度,审美力度,价值向度,都齐全了。

可以说,大兵的相声创作及艺术表演,既有辛辣的讽刺,并因此而深刻,又有温厚的人文关怀,并因此而温暖。他和南派相声,都值得我们致敬。

还有一件事,令我耿耿难忘:大兵敢于跟地方恶势力作斗争,并赢得了最终胜利。他的不屈不挠,他的勇气,他的男子汉担当,他的刚毅果断,他的真实率性,这些,都使我真切地感到,大兵的相声艺术,直接关联现实生活,而他的生活真实,又以艺术的方式,在舞台上重现。这些,跟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对契诃夫(“世界短篇小说三大家”之一、俄国伟大的戏剧家)的评价,又高度类似:“而他的舞台,有这个时代一切的痛和期待。”

责编:樊汝琴

来源:湖南文联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