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与旧梦

  长沙晚报   2022-12-23 11:15:50

文 | 傅舒斌    图 | 谭纯武

邦卫兄的新书即将付梓,他嘱我写个序。他是知名的文化学者和评论家,在“传媒与新世纪文学”这一课题上的研究浸淫既久,造诣也深,已有不少相关的书稿问世,在我书柜里便摆着他的《媒介诗学》《朱湘论稿》《大众媒介与审美嬗变一一传媒语境中新世纪文学的转型研究》以及他参与主编的《文学批评实践教程》《文学理论导引》等著作,煌煌阵列,风雷激荡,沉甸甸颇有份量。他最近这本《却寻残梦:纸媒时代的文化记忆》,乃是十多年前在媒体工作时的作品选集,体裁有新闻、文学、评论和序跋等。用他的话说,这本书是为了敬岁月敬天地,给当年做一总结,让那些远去的足迹、汗水,以及爱与梦想定格,留些雪泥鸿爪以作怀念。而他让我作序,我想并不是因我有多高的水平和名望,而在于我是他的同学甚至同事,互相知根知底,且在这一路上我大体见证了他这本书中的作品的面世。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因缘际会,我和邦卫在湘潭的一所大学读中文系。两人不但同班还同住一室,论年龄我要大他一两岁,我序老三,他排老八。这所崭新的大学孤立于城市的北郊,一眼望不到边的红壤之上没见到几棵树,但在不同的所在却耸起一幢幢新房,那是学校的宿舍、食堂、教学楼、阶梯教室和阅览室等。路是泥路,一下雨就是黄汤,泞泥一片。进城很不易,一小时一趟的公交车还经常晚点。条件够艰苦的了,但我们不以为苦,再怎么都觉得比自己乡下贫瘠枯燥的老家要好上许多,因此内心当中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不去好好地读书和写作。八十年代是伟大时代,万物复苏,风华正茂,一切在毁灭,一切在诞生,一切皆有可能。它常被人拿来与五四时期作比,因为它们一样,在思想、文化、教育等领域敢于突破禁区,并大胆创新。在此大背景下,我们无一不解放自我,放飞自我。作为中文系学生,我们时而沉醉于中国古典文学之美,与庄周李太白苏东坡张岱等神会,在天地间作逍遥游;时而又潜心涉猎西方的哲学和文学,读笛卡儿、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萨特、佛洛伊德,以及卢梭、茨威格、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当然,我们也热爱写朦胧诗,亦步亦趋,东施效颦地跟北岛顾城海子舒婷等人学习,一会梦呓,一会颠狂。邦卫兄在除了作诗外还喜欢写文学评论,嘴上常叼着黑格尔说的一句话,一个深刻的灵魂,即使痛苦也是美的。但他有什么痛苦呢,如果有那也无非是在面对大师们时的渺小和无奈,可望而不可及吧。这期间他开始在报刊上频繁发表习作,有次在《港台文学选刊》举办的全国征文大赛上还得了个一等奖。

人在年轻时所形成的阅读和写作的习惯会伴随一生。邦卫兄大学毕业后归去来兮,回到他的老家芷江侗族自治县的一所中学教书。大概是一九九二年秋季的一天,他去岳阳参加全省的一个什么教学比武活动,路过长沙便来我这里投宿了一晚。我其时在省教育厅工作,一个人住中山路旁的省少儿图书馆招待所。一见面他就跟我说道,现在已不怎么读书和写作,人真是很痛苦的;每天教学任务很重,而业余时间又都扑到考研上⋯⋯他说已下了决心,他是一定要飞出来的,这辈子是一定要与文字为伍的。我后来喊老七等人过来,陪他打了一通宵麻将,算是招待他了。第二天早上大家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又一村,买了好几个硕大的馒头包子,狼吞虎咽,边啃边走将他送去了车站。

两年之后,我离开机关,到长沙晚报的文艺副刊做编辑。又两年后,邦卫兄考上了研,去春城昆明深造。毕业后他分到长沙理工大学文学院执教,这下我们就经常可以见面和聚会了。那时他骑一台半旧不新响声很古怪的摩托车,从黄土岭开到晚报要半个多小时,但如果碰到下雨,他会打湿一身,不小心还要摔跤,他的高度近视眼镜总因此而破裂并变形,这让他也就几乎成了个瞎子。但他不管这些的,为了与朋友见面,为了酒和美食,为了手谈,为了风月等等都是值得的,其他就大可忽略不计了。不久后他去湖南科技报应聘做兼职的采编,这样一来他便既能投自己所好,又可以弥补一些家用,真是两全其美。那时候大学老师的薪资不高,大家多半会另谋一份副业,捞点外快。学校对此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影响教学,也不会去多管。如今想来这真是好啊,人尽其才,各尽所能,打破桎棝藩篱,少些条条框框,这样宽松的就业环境才能养人,但可惜已一去不复返了。大概到了一九九九年,长沙晚报招人,邦卫兄赶过来,轻轻松松地考上了,后来就跟我隔壁办公,从此便在副刊当值。

从投身湖南科技报到二OO三年离开长沙晚报,邦卫兄在媒体工作有六七年时间。他为之用心用情用力地前行,尽管是兼职,但他的良知、博学、敬业、勤奋、素养等使他很快成为一名优秀的媒体人。他在长沙晚报先后做副刊编辑和文体记者,写过许多有影响的新闻和副刊作品。他还应邀为湖南日报、三湘都市报、深圳法制报等媒体撰文和开专栏,为期达数年之久。《却寻残梦:纸媒时代的文化记忆》一书中的绝大部分篇什即由此而来,一字一句中透出时代铬印、情思寄托和青春遗梦。在通篇看过这本书后,它会让人强烈感觉到有一种新闻从业者难得的人文情怀,一种对文字的敬畏与膜拜,一种对新闻职业的执着与坚守。当一切远去,过往皆成幻影,不禁让人追忆、伤逝和凭吊。博尔赫斯曾说,一朵玫瑰正马不停蹄地成为另一朵玫瑰,你是云,是海,是忘却,你也是你曾失去的每一个自己。如此看来,张邦卫不就是那朵玫瑰么?而当他开始回忆,他多半就已陷入衰老,但他的回忆一定是自己最珍视的年华和情感,一定是他从前的自己。这是注定的,不可更移也无需改变的。我想当下的邦卫兄,他的心境大抵应是如此的吧。

邦卫离开报社后即去浙大读博士,毕业后便离开长沙理工去了浙江传媒,在那里担纲文学院院长,开始了他的教授生涯。一直以来,我对邦卫兄的传媒观和文学主张多有赞同,并引以为知音。我们经常讨论文学和文章,无论对错都能坚持原则和个性,做到和而不同。我们也认同文以载道,文章合为时而作,但认为文章归根结底又主要是属于作者,应为自己而写,应深镌自己的脾性和命运,这才是真正的道,真正的时运。本世纪肇始,以网络和移动终端为代表的新媒体奔袭而来。当微博和微信出现后,大家对它们更多地只是从信息传播的角度加以审视和解读,但在我们看来,它们除此之外难道就不是一种全新的文学形式,或者说不就是一种新的文学吗?对,难道就不能称之为微信文学吗?回顾中国文学史,从诗经到明清,文学的主流始终呈现短而美的样式,而长篇大论只是偶尔可见。直到白话文产生以后,语言和文字日趋统一,许多人误以为只要把口语翻成文字,无需修饰则成为好文章。于是随意、粗糙、臃肿的口语白话将文字化成简单、直白、生硬的符号,而之前典雅、精致的美感自此消弭于无形。如今无数的网络写手正纷纷上阵,磨刀霍霍,一夜之间便找到了放肆宣泄的端口和平台,文字垃圾遂倾巢而出,遮天蔽日,排山倒海,无处不在。但这班高产的写手们,却从未会得文字的真味,他们一如高产的妇人,生育众多但终其一生却没尝到做女人的滋味,着实是既可惜又可怜。

从如何有效管控文章字数和篇幅大小而言,微博和微信能立不世之功。它们姓微,天生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文字垃圾的排量。用有限的文字去精当而充分表达真情实感,这需要作者有长期的思维砺炼和过硬的文字功底,无数事实已经证明,舍此而不可抵达。我们不妨看看有两三千年历史的古文,它一直以精短简约为美,千字文大行其道,美不可言。《古文观止》中十有八九是千字文,这些永恒的经典,让人高山仰止,追踵不已。即使到了现代,白话文兴起之时,鲁迅周作人等大家都深怀旧学,终生喜爱精短之作,陶然其中而不可自拔。但反顾当代文学,几十年来作家多如牛毛,作品堆积如山,但良莠不齐,竟几乎无大师也无经典出现,不由不让人感到悲从中来。邦卫教授以为当代文学的振兴道阻且长,倘以古人前贤为圭臬,以外域大家为追随,彻底摒除冗长无趣之文风,改以求精、尚美、务实,从小做起,删繁就简,久久为功则定然会创造文学的新气象。所以从这一角度而论,具有大众性、普遍性、实操性的微信文学,是应该可以大有作为的。

邦卫兄对当下浮夸空洞的文风感到忧虑。他以为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言简意赅,精益求精,不造生词,不发妄语,这些都是作文应有之常识,但目前流行无病呻吟,好高骛远,竟以文字之多少作为优劣之标杆,岂不荒谬!一篇散文本可在几百字内作结,却偏要花数千字甚至上万字去铺陈堆砌,费尽笔墨又不知所云,想想这还能让读者来叨陪卒读吗?在生活节奏不断加快的今天,人们从手机上很容易获取自己所需要的信息。简短信息因费时费力不多而为广大用户所接受,虽然有不少所谓的大咖将这些短信视为碎片化而痛加挞伐,但他们并不曾真正了解用户,他们不知道用户的所需和所喜。网络文学作品也一样,它如果不能直面用户的这一特点,只顾长篇累牍地刷页面,搞高大上,玩深沉,絮絮叨叨不着边际,那结果就会被无情抛弃,直至尸骨不存。作者在自娱自乐,而读者弃之敝履,互为反动,文学因此变得更茕茕孑立,陷入绝境。此一行径不可不防,不可不戒。

时移世易,当代传媒早已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文学在这一传媒语境之下如何创造,如何赢得读者,是需要一代代媒体人、文字工作者和教育学家们一起为之努力的。眼下,像张邦卫先生这样穷一己之力,费时二十余载,孜孜不倦而取得可观成果的人还为数不多,不得不说,他的研究和实践十分不易,但具有难能可贵的镜鉴意义。“明星惨澹月参差,万窍含风各自悲。人散庙门灯火尽,却寻残梦独多时。”半山老人的诗句高竣寥远,让人同感共情,悲欣交集。人人都会走一条向死而生之路,也时时会大梦不觉,梦里不知身是客,但最后还是会归于大荒。因此我们无论是羁旅旧梦还是残山剩水,都当乐观以对,自然而然的,无声无息的,成为岁月中自由飞扬的尘埃。

2022年12月18日记于长沙雍景园

责编:张德会

来源:长沙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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