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医学，是个什么玩意儿，大家可能很陌生，这是近几年才兴起的时尚医学理念。先来听一个患者求医的故事，让我们对叙事医学有个直观的感知。讲故事的是中国工程院院士乔杰，现任北京大学常务副校长，长期从事妇产及生殖健康相关临床与基础研究。前不久，《叙事医学》杂志在北京创刊，首发式上，她的讲述把人们带入叙事医学的情景：

昨天，是我出门诊的时间。有一位患者来看我，他是一位山东大汉，带着他的女儿来向我表达感谢。看到孩子长得很健康，而且非常聪明，我特别欣慰。
  这位父亲和他的妻子的求医路有10年。2007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没有汗腺、牙齿，检查发现有染色体异常。2008年，他们来到我们医院咨询，希望能生一个健康的宝宝，但当时我们的技术不行。2012年时，他们又怀了一个孩子，检测还是染色体异常，只好进行了中期引产。2013年，他们再次来到我们医院。我跟他们夫妇商量，说我们的技术刚刚取得一些进展，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来承受这个高技术的风险。他们当即表示乐意去尝试。
  第一次做试管婴儿的时候，我们从这位妈妈的体内取了10个卵细胞，经培育后都没有形成胚胎。但患者支持我们继续做。第二次很幸运，我们通过各种先进的方法挑到了两个好的胚胎，进行了移植。于是有了现在的这个结果。
  这个过程其实也是有曲折的。在这位妈妈孕中期的时候，我们给她做羊水穿刺检查，发现了有一个染色体出现小片段串联重复。我们把这个产前诊断的结果告诉了患者，说确实有畸形发生的可能。摆在患者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引产，要么就继续下去，看孩子有没有发育正常的可能。患者的压力非常大，别的医生都劝他们引产。但我对他们说：“希望你们留着这个孩子，如果有问题的话，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去承担这个抚养的后果。”这对夫妻特别好，说：“那怎么能行呢？你们帮我们这么多，有什么问题我们自己都承担。”而且，他们经过多方咨询，也觉得好的概率比较高，于是选择了保住这个孩子。
  孩子出生时，头先出来，我一看见有毛发，心里非常高兴。之后，给孩子做其他检查，也都挺好的。孩子的爸爸当时就哭了，不停地抹眼泪。我出了手术室，从北医三院走到医院生殖中心的路上，忍不住落泪了。是的，能有这个结果，太不容易了。是这个爸爸的信任和支持，使得我们能够一起努力去探索这个技术，使得我们最终留下了这个孩子……

从事生殖医学的乔杰院士，在临床工作中常常遇到一些感动的时刻，不乏动人的故事。她说，叙事医学既可使患者减轻痛苦，提高对疾病的认识和战胜疾病的勇气，也让医患更多互相理解和尊重。

（图为湖南省脑科医院何恒正教授倾听患者述说病情）

叙事医学概念的提出，源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内科学教授丽塔·卡伦《叙事医学：尊重疾病的故事》一书，书中将叙事医学定义为“由叙事能力所实践的医学”；而“叙事能力是认识、吸收、解释并被疾病的故事所感动的能力”。

当今，医疗技术的飞速发展，由此而引发的伦理和社会问题更加凸显，越来越多的学者眼光聚焦医学人文精神，叙事医学的提出，就是试图让医学回归人学本质：让医生更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更理智地处理自己的感情，培养高超的倾听技巧，设身处地地为患者想。

2011年11月，由韩启德院士召集，在北京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召开我国有关叙事医学第一个研讨会。会上，他语重心长地说：“一个多世纪以来，现代技术与医学的结合，使医学发展插上了翅膀，人类的寿命大大延长，众多曾经肆虐夺命的传染病得到有效控制，不少严重的疾病得以明确诊断和有效治疗。与此同时，技术至上的观念不断蔓延，医学发展的目标和方向开始错乱。医学的重点放在了救治生命最后阶段的病人身上，而不是为多数人的健康和减少病痛服务。医学的边界也开始模糊，被赋予过度的使命，常常把危险因素当做疾病治疗。人们过度相信技术，而常常忘记病人心理上的苦楚，以及对医者关怀的期盼……”

其实，我国古代很多医学著作都包含叙事医学方法，中医的人文关怀就与叙事医学十分契合，一些诊断法体现了叙事过程。望、闻、问、切四诊就是对患者病痛全面了解的过程，反映了医生倾听、解释、回应临床故事的能力，就是叙事医学的具体表现。

又比如，《黄帝内经》对疾病的描述多是用叙事法，如《汤头歌》《经络歌》《药性赋》。《黄帝内经》云：“丈夫八岁，肾气实，发长齿更；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精气溢写，阴阳和，故能有子；三八，肾气平均，筋骨劲强，故真牙生而长极……八八，则齿发去”。生动表达了男子的生命以八为节律。

在其悠久的历史进程中，中医临床一直呈现浓郁的人文关怀色彩。《素问·疏五过论》中说：“从容人事，以明经道，贵贱贫富，各异品理，问年少长，勇怯之理。审于分部，知病本始，八王九侯，诊必副矣。”要求医生在诊治过程中必须全方位了解影响病人病情的各种因素。文学名著《红楼梦》中也有医学叙事表述，如讲脉象，秦可卿患病的脉息，晴雯伤风外感内伤脉，尤二姐任脉误判，林黛玉肝郁积劳之脉等，这些脉象观照具体的人物，叙事生动而具体。

在现当代的中国，也有很多知名的医生作家，如郭沫若、鲁迅都是曾经学医后来弃医从文的学者，他们的作品很多涉及医学叙事题材；毕淑敏，在西藏阿里地区做内科大夫，作品《红处方》《拯救乳房》等是叙事医学佳作；冯唐，毕业于北京协和医学院，作品有《不二》《万物生长靠太阳》。还有余华、池莉等，他们都是用文学叙述医学故事的高手。

叙事在医学中一直都在，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或者忽略了它的存在。一个医学生从进入医学院校开始，到实习，再到走向临床，独当一面，从青涩到成熟，这种经历讲述起来就是非常棒的叙事医学。如果能够让医学生对这种叙事经历更清楚，更加明晰自己的哪些行为就是叙事医学的行为，就能对这些叙事行为进行选择、进一步挖掘深入，形成叙事文学。就会拉近叙事医学与医学生、医务人员的距离，让他们觉得叙事医学完全可以在从医道路上通过有意识训练养成，阅读大量的文学作品则是培养叙事医学能力的基石。须知，文学能给医生疲惫及枯燥的生活带来清醒、灵性和愉悦，弥补人生经历的不足，激活人的想象，带来美的熏陶。

韩启德院士说：“人类自有文明，就有医术。从古到今，医学都是回应他人痛苦的努力，闪烁着人性的光芒。生命是有限的，每个人从出生、成长，壮年、衰老、死亡的过程不可逆转，医学的任务只是保护正常的过程。我们不能把衰老当做疾病，不能把追求长生不老作为医学的目标，不能给生命无望的病人增加无谓的痛苦，不能不考虑医学的社会效应与公平公正。我们时时不可忘记，医学是有温度的。”由是观之，叙事医学使医学有了温度，而有温度的叙事医学，首先应该温暖的是医务人员，然后再去温暖患者，温暖社会。（作家·汤江峰）

作者：汤江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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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