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辛

先路考

乘骐骥以驰骋兮，

来吾导夫先路。

—— 屈原

他开劈先路的方式很特别

怀抱着一块大石头

用绳索捆绑在自己衣袂的腰间

他要在自己的身躯上

再加上一块

让自己无法挣脱求生的重量

◈

绝决是心里的事情

设想入水即是永不回头

不要一丝悔意

和半点犹豫

他要直接进入死魂灵

进入天界地府

进入冲开地狱之门的最后一个

关键环节

◈

把死拧成一股劲儿

破门而入

用毁灭开劈先路

证明先路是从死亡开始的

第一个瞬间

是瞬间的毁灭瞬间的诞生

是无中生有的生

是死生之罅隙里的三山五岳

压在心上

使沉重的灵魂

在喘吁的气息里

实现刹那间的精神定格

似粉墨登场的亮相

如背弃俗念的清高

◈

嘿嘿，先路

先路就是最先被人愕然

被人嘲笑被人讥讽被人丑化

被人描绘成离经叛道

被第一代漠视被第三代发现

被第十代崇拜并且当成传说

传成了—— 神

◈

神啊!我的屈子

你的父亲希望你平平安安

健健康康

你却舍弃这个平

非要在不平的世界里

寻求一个公众认同的—— 平

◈

哦，屈平

我的屈平

不是趋于平而是追求平

早在书写373行的《离骚》之初

你就有了灵光闪耀

开篇第23至24行

乘骐骥以驰骋兮

来吾导夫先路

就用了你灵魂里鲜红的血

和乳白的骨髓

凝铸成的神骏而一飞冲天

开劈了先路之路

不是路漫漫走不到尽头的路

不是大路小路的路

是没有路

我来开劈新路之路的路

是先锋开拓的阡陌之路的路

◈

哦，屈平

有点儿等不及

有点儿迫不及待

望着汩罗江浩淼的水面

他觉得就是薄如一张纸的距离了

就是一跃的距离了

离成功这么近

这么近了

三皇五帝到如今

什么时候有过与成功

一跃的距离

那是须臾之间

刹那之际

一跃之劲爆炸裂

一往而深情似海

宁溘死以拧成绳把大石

捆绑在腰间

试着蹦哒一下

再蹦哒一下

三下之后

就是一跃冲进万里涛

以自己前驱之身

沉入江底

葬身鱼腹

实现毕生之绝决果敢的

饲喂鱼鳖的精神追求

◈

嗯，大鱼小鱼

啃食他肉身的每一次开合之嘴

都是他进入人心的一厘厘

一寸寸的掘进

也是他进入永恒的一丝丝

一毫毫的艰难前行

在没有路的路上

他的绝死之路就是路

就是那个他接下来写就的

路漫漫的路

在汩罗浩瀚的江水中

可上可下的路

所以，他的掘进与前行

才是他上下的求索

魂舞于九天

魄蹈于五洋

他是他自己在没路的路上的

开路先锋

他死而后已

他夫复何求?

◈

噫吁嘘，此乃久辛诗考

以想象证之毕

2021.6.21. 夜.

思想者，雪峰山 沉思的样子

雪峰山沉思的样子

是白的，湿的

是飘渺的素洁，浮动的青岚

—— 题记

那天，刚下车

它的一绺儿凉凉的思绪

就撩了我一下

好多情呀

弄我一脸细密麻凉的水珠儿

想什么呢

细素的，冷静清醒的感觉

刹那间

就被精神了起来

我心思，好了

有思想要进来了

要进我心了

关于雪峰山

这个蕴含了太多往事的大山

是有故事的主儿呢

你看这大雾的颗粒儿

细密又饱满

是饱满的细密的思想

汇聚成无边无际的白色帐幔

◈

正午

正是大白于天下的关键时刻

它竟然欲与天公试比高

欲以自己浩淼的

纯白的水色笼盖整个雪峰山

它把自己包藏了起来

它小隐隐于山

它活小不活大

它藏富于霭霭的纯白之中

它以自己飘着的思绪

来包裹自己游动的思想

嗯，沉寂的

岿然的

不露声色的雪峰山

沉思的样子

像帐幔一样笼罩着我

使我对它的真容

充满了好奇和想象

如坠入渊潭

像婴儿被包裹在襁褓里

却并不温暖

是凉的

把我惊住了

我不会啼哭

我对思想充满了敬畏和向往

我绝不会叫喊

我像思想者罗丹那样

高声诵读着我自己的诗句

试图以之契合的呼吸

来迎接它的怀抱

我诵道

大雾从松软或坚硬的泥层

慢慢升腾

哪里是慢慢升腾

分明就是瞬间的笼罩

彻底蒙上了我的眼睛

是要我回到内心吗

嗯，真正的思想都来自内心

你看它的样子

冷冰冰，湿漉漉的

飘然思不群式的慢慢腾腾

已至于以圣洁的白

来统领自己的思想

嗯，美

首先是真的

它是真的白

白到了我的心尖尖上

心尖上的白啊

一粒一粒

一粒一粒的融化着我

或者，我一粒一粒

一粒一粒地，融化着白

我忍不住了

忍不住了

我脱口而出

白什么白呀

还飘呢，浮呢

还动呢

是雾

雾

就是雪峰山沉思的样子

飘浮着，游动着

像大提琴拉出的男低音

讲述着一座大山的历史

又像小提琴拉出的

花腔女高音

描绘着一棵千年老树

直抵苍穹的英勇

男的深沉宽阔

女的激越凌云

像苍茫滚滚的云海

席卷在我的心头

并响彻在

千里万里云烝霞蔚的天边之外

◈

哦，真正的思想就是这样

不动声色地慢慢飘浮云游

润物，养心

一如雪峰山沉思的模样儿

以雾的包裹

来实现思想的笼罩

又以无孔不入的八渗透

来实现精神的打开

雪峰山

不要说你多么雄伟

如果没有雾的缠绕

你的沉思

就不可能包含着千变万化

你的思想

更不可能丰富复杂至宏伟和博大

看，大雾

大雾从松软或坚硬的泥层

慢慢升腾

那是雪峰山沉思的样子

有清凉的冷静

和神圣的洁白

飘着永恒的

湿漉漉的云雾

笼盖四野

涵育众生

诚如老子所说

上善若水

那是雪峰山思想的源头

每一把升腾的水气

每一掬漫游的青岚

都是它

生动鲜活的一吸一呼

一吸一呼的雪峰山呐

是活着的思想

流动着的精神

勤劳的双手里

有一层层

一叠叠的光芒

在明镜的梯田里成长

在星空民宿中想象

出租风光的收益

销售星月云海的进账

都在健康的人格中变成了营养

尤其瑶家妹子

那水灵灵的大眼睛

像含情的雾

缠绕着板实的肩膀

那是生死相依的爱

是甜蜜的思想

在启迪着子孙

创造幸福和未来

◈

呵，-束阳光

从东方浓郁的云隙射入

那是沉思的雪峰山

在昂首凝视太阳的目光

天地瞬间相通

大美咋现

雾散云开

思想者踱出飘逸的思绪

披一身翠绿

现雄奇伟岸

屹立在我们的眼前

雪峰山啊

请听我慨叹：所谓大雾

不过是您沉思时的

一个瞬间……

2021.6.4. 京华

张家界旖旎考

雾锁漉漉湿雾，层层叠叠

缠着你和所有人：别想看到我

◈

我没有自信，没有能力

更没有理想的目标，我自闭

◈

自闭沉埋在大雾弥漫的

千重雾帐。你和你们不要喊我

◈

不要叫我。我没有名字

我真正被意识，被理解

◈

被尊重，被发现，是从自己

开始的——我没有名字

◈

朦胧地感觉到了光

我向着光泅游

◈

双臂拨开层层叠叠的雾

湿漉漉，白莹莹的雾

◈

向着朦胧的光攀登，从心的

最底层开始：向光

◈

向忽强忽弱的雾帐攀登

每一粒都打眼，都要蒙蔽我

◈

重重叠叠，我在迷雾中向着光

循着光，最微小微弱的晶粒攀行

◈

我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小到一颗晶粒的十分之一

◈

百分之一，然后进入一粒雾晶

进入一粒庞大的雾晶内部

◈

一如我进入银河系，进入宇宙

渺小至无我之境

◈

体会永恒，体验冰凉

感受举目无亲，骨肉无援的绝望

◈

哦，冰冻的世界，纯洁的人间

美丽冻人啊!渺小的美更恒久

◈

更雄强，更有令人向往的无穷魅力

和叫人住足惊叹的神妙奇迹

◈

嗯，每一颗晶粒都是你

合起来的千重雾帐更是你

◈

你是我最珍惜的一部分

哪怕是那粒最微小，最微弱的光

◈

也是我今生今世最珍贵的

而且一直都是。我发誓

◈

我永远都是最最微小

最最微弱的，光的追求者

◈

它从西边的木窗慢慢飘进

又从东面的木窗悄悄游走

◈

东方现出朝霞，有亿万道光

穿过雾晶而洒在了金山上

◈

一座一座峭拔的金山雄机勃发

神女快乐地献出了晚霞的瑰丽

◈

妖娆的歌声飞满了天空

转眼把歌声变成了月亮

◈

超级的玄妙在峭拔的群峰上闪耀

每一棵松树都包含着万物的魂灵

◈

嗯，我用大地给我的所有力量

追求那最初最微小最微弱的光

◈

——给予我的信心

上升，前行……

◈

终于，我拨开了雾霾重重

看到并拥抱了阳光月光和星光

◈

我被千万双眼睛发现了

被无数诗人写成了动人的华章

◈

我千变万化

我一往而情深

◈

他们称我为仙境

说我是世上最美的风光

◈

而我从黑暗走来，我所有的美

都是被千千万万寻找者，寻找

◈

并描绘出来的。没有寻找的峥嵘

就没有跃出渊海苦难后的旖旎无限

◈

亿万斯年以来

包括洪荒万古以后

◈

我都在。你不叫我，不喊我

我也一直都在。我说说吧

◈

谁给我命名，我就是谁的风景

你叫我他喊我，千千万万人呼唤我

◈

—— 张 家 界。于是我就是

张 家 界，就是你们无限的风光

◈

泪流满面了吗

嗯，你是它真正的子孙

◈

而我之所以写下如上诗行

不过是另一个寻找者留下个后记

2022.1.13. 北京

王久辛简历：

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诗歌专业委员会委员。

责编：廖慧文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