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这座城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2-03-28 14:59:38

陈彩虹

01 家和城

一座城,和一个人心中的这座城,是不同的。一百个人,会有一百座心中的城。

奇女子林徽因说过,爱上一座城,并非是为城中住着某个喜欢的人,或许是为城里的一道生动风景,一段青梅往事,一座熟悉老宅。或许,仅仅为的只是这座城。

很是认同林徽因的说法。

我出生在长沙。和这座城的情感牵连,就是那些平常的景,平常的事,平常的人。司空见惯的草木枯荣,庸碌琐碎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张三李四。身处其中之时,便有喜怒哀乐,便生沉思冥想,还来殷殷渴盼,拼成了一幅内心深处的长沙城印象图。林徽因的那座城,因为爱的缘故,实在唯美——风景、往事和老宅,生动、青涩和熟悉,充盈着诗情画意。我心中的这座城,是五颜六色的混挠,是七情六欲的叠加,是海阔天空的想象。

十三岁时,我离开长沙,时间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元年。

那是一次隐隐痛楚的别离。由于历史的原因,我随同父亲和奶奶,回到湘乡老家农村。妈妈和两个妹妹仍然留在长沙,一家一分为二。长沙的十三年,一半时间在城里度过,一半时间在郊区生活。记忆里的长沙城,是黄兴南路“六一幼儿园”里学过的汉字,是城中坡子街的甜米酒,是小古道巷上学走过的青石板路;还有,金盆岭上赚取五分、一角钱推过的板车,湖南机床厂小学停办转入郊区学校的泪水。刻骨铭心的是,每个星期六的傍晚,在郊区新开铺汽车站,领着大妹妹,等待妈妈从城里回来看望父亲和我们的公交车;因妈妈不是每周都能回来,我们等不到妈妈,就一直等到末班车过去……

年届花甲时,我常规职业生涯结束,回到了长沙。

这是一次温馨和静的重逢。老爸老妈退休后,从湘乡来到长沙居住。这时我心中的长沙,往大里说是座城,往小里说就是家。早起,是老爸老妈和邻里旧友的太极拳;白天,是两老修理、种菜、缝补的时光;傍晚,两老一天中“政治生活的大事”到来:老爸守着中央台的“新闻联播”,边看边讲解,止不住地赞叹;老妈是湖南都市台“寻情记”的“迷老”,聚精会神,冷不丁冒出的“锐评”,句句都扎心——“情”既然要“寻”,不是丢失,便是迷失,悲多,喜少,言语难得平和。

稍早些时候,两老经常在长沙城里转悠。每每看到他们的照片,知道长沙有地铁了,湘江边上建步行道了,新公园又多一个,我们上个世纪曾经住处旁边的小巷,现在变成了景点。两老照相都爱笑容满面。特别是老妈,就是日子过得清苦的时候,偶尔照个相,也笑意盈盈。何况再回长沙的时光,自在自由,轻快愉悦,那发自心底的笑,总让我情不自禁地感动和感慨一番。看得出,两老对长沙城的那份热爱,简单直接,真挚纯粹。传递给我的,却是这座城那份家的暖意。

2021年初,老爸在和衰老与病痛的抗争中,走完了他平凡朴实又印迹深刻的一生。离开时的那所医院,就靠近他当年曾经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冥冥之中的安排,是如此地天意无违,过往的荣辱经历,连通到幸福安详的晚年,老爸的人生在长沙城里画了一个满满的圆。历史时常令人费解,长沙城并无补偿老爸当年“所失”的天然责任,却真实地赋予了他一份居者也是贡献者的荣光。超越九秩的年岁,是老爸的福分,更是长沙这座城非凡气宇,博大胸怀和悲悯众生的录写。

陪伴老妈是件幸福的事情。她热心邻里和睦,状态好时每天都要在小区里走走,逢张家谈张事,遇李家说李缘,相处融洽,家人一般,令我惊讶她是如何得到这些丰富信息的。邻里之间,少不了磕碰,楼层漏水,楼栋跳闸,装修噪音等等,争执几句,便是和气协商,问题解决时彼此对视一笑。我想,或许是老妈和左邻右舍这种常态的“外交”,赢得了彼此的长期信任,体谅对方和考虑自身两相结合,什么问题都好办。

我留意到,这里的邻里相互搭把手帮忙,习以为常。老妈就时常告诉我,谁家帮了我们什么,我们还欠谁一份人情之类的事情。在高楼林立的城市,我脑海的印记是许多门对门住户,互不往来,甚至互不认识。这里的场景,修正了我刻板冷漠的城市认知——热乎得很的邻里关系,让人世间那份“近邻若亲”的情感,天天都在柴米油盐的生活剧里升华。放大这里的微观图景,是不是可以判定,整个长沙是一座和谐的城?

天气好时,我喜欢晚上独自登上楼顶。头上星空万里,四面楼宇错落,正是万家灯火闪烁时。视线所及,和在别的城市高楼观赏夜景,并无多大差别。我清楚,差别的,是心中那份“城”和“家”一体的感受。

02 史与今

长沙城由一条湘江划界,分为河东和河西两大区域。河西的岳麓山下,有千年学府岳麓书院。虽说书院的管理已归于湖南大学,但地位的独特、面目的古老和历史的厚重,大众的认知里,岳麓书院和湖南大学比肩相邻,却不可同日而语。一座曾经的黉宫,一所现代大学,可以有种种古往今来的牵扯,脉及也好,传承也罢,毕竟同山共峰,但真说不得荣辱共有,起伏同受。毕竟,历史是历史,当下是当下。

我对长沙城最熟悉的,莫过于岳麓书院。这并不是说,我和这座书院有何直接关系或是交往经历,只是去过的次数,相比于其他地方,要多得多。尤其是对书院那副声名远播的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去一次就琢磨一次,思考得费神。我一直以为,这只是在讲历史。但就是有那么些长沙同乡,硬生生地说是现实,似乎此地依旧英才集聚,人世间无处匹敌。当然,更多的理解是笼统的,或言历史,或说现实,还有寄望于未来的——重现当年贤达毕至,书生论剑,立足湖湘而纵议天下时人才济济的景象。

岳麓山下现在是长沙城的大学集中地,讲这里多有鸿儒栋梁,也无不妥。不过,人和人才不是一回事,学子云集并非经纬荟萃。学生到学士、硕士和博士,短短几年,要完成人到人才的蜕变,这是教育培养的艰辛历程,更是学府实力能量的彰显。我不在意这类那类的大学排名,包括所谓权威机构的综合比对,但和长沙城里从事教育的同乡交流,很容易听到“落伍”的声音,再看那些排名,就由不得你不相信几分。

回往千年历史,山间书声孕育雄才大士;再来千年之越,我们的后辈溯源岳麓山域,是否会有“岳麓人才,声名天下”类的感慨、感叹和感动,或是仍然只会念叨“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古语,忽略我们今天的存在?

1995年,长沙推举出“心忧天下,敢为人先”为这座城市的精神。可谓大气磅礴,锐不可挡——倚岳麓之霸势,携湘江之逆威,胸怀开天辟地伟志,欲成改天换地大业。这是信仰和行动结合的极致表达,更是信仰和行动结合的极致要求。长沙人若是认真较劲这种精神的力量,我敢肯定,绝对热血沸腾,所向披靡。他乡人呢?或许,会肃然起敬。

细想开来,这个精神概括,也让人时光有些倒错。如果是凝聚历史价值,此说贴切妥当,长沙乃至整个湖南始终就在“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崇高理想里,略带几分书生意气,却大行格物实践之为,现代中国与长沙城是一部分割不开的史书;如果是展示现实精髓,“忧天下”何以为据,“为人先”又哪里是由,大概率讲不清楚——和平年代或许凸显不出翻天覆地的作为,改革开放也还是需要壮士断腕的气度,现实的舞台上,长沙人演出的剧目里,“心忧”了什么,“敢为”了什么,实在下不了断论的。倒是就未来看,这斩钉截铁的八个汉字,诉诸历史,拷问眼前,富于担当,是种大大的激励,长沙人和长沙城需要这样的内驱力。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直升高度又朗朗上口,“长沙精神”重于宏大,重于崇高,重于气势,还重于形式,却未能浓缩出星城的全部“魂”来。长沙这座城,有大山,有大河,有叱咤风云的往事;同样,长沙这座城,有小丘,有溪流,有柴米油盐的光阴。看历史,恰恰是平常的日子,沉积起“心忧天下”的理想,砥砺出“敢为人先”的意志——浓墨重彩的大江大格局,终究要由寂寂无闻的小水珠构成。如果从“心忧天下”开掘下去,是不是可以发现长沙城“心忧”的基因?如果由“敢为人先”拓展开来,是不是能够找出长沙城“敢为”的底质?

由古而今,人世间悲天悯人的情怀,至高无上,演化出惊天动地的大戏本,而那背后惊世骇俗的素材节段,常常隐匿无形,并不引人注目。是的,不是每个长沙人都会“悲天下”或“悲”得了天下,但无人不可怀“悯人”之心。从自我的庸常起步,点点滴滴,择小善而行,去小恶而为,发端于家庭,成长在邻里,延展到社会,趋行向国家,直到无边无际的天下。达者,聚合为“心忧天下”之志,敏行于“敢为人先”之事,如王夫之,如曾国藩,如毛泽东;穷者,重复平常生活,小善酬小善,为善以抑恶,守住这份道德,固化这种人性,如今天的百姓,如你,如我,还有他。

是的,“悲天”和“悯人”是两件事,但唯有“悯人”之始,方来“悲天”之功。长沙人“心忧天下”的基因和“敢为人先”的意志,或者说长沙城的“魂”,是不是正在这日复一日、平平常常“悯人”的烟火里?

前不久,我来到板仓,参观杨开慧故居。革命者、女性和血缘亲情赋予的女儿、妻子、母亲等等的多重身份,杨开慧无疑是一位关联“家国天下”诸多定位的英雄。其实,在这位普通又不普通的长沙女子身上,丰富多元的,并不只是自然和社会标定的种种名号,更有她那份从自发走向自觉的“悲天”和“悯人”情怀。我们通常感受和张扬得多的,是杨开慧作为革命者“悲天”的那一面:全身心支持毛泽东的革命事业,领导地方的斗争,直到为天下的崇高目标,义无反顾地献身。她那“悯人”的另一面呢?

在故居发现她的遗信和文稿之处,我伫立了很久。那些文字已经公开,读来紧张、急迫、无助,恨古呼今,感天动地。悲嚎痛念父母的养育之恩,嘶声呐喊夫妻的儿女情长;忧心忡忡自己的离去会让孩子们生计无靠,“托孤”的字里行间,流淌着一位平凡又伟大母亲的血脉之爱和炽热温情。在感觉到环境恶劣将危及自己生命的时刻,杨开慧留下的这些文字,与其说,是对挚爱之人的遗言,是对亲朋好友的最后交待,不如说,是彻底的革命者之所以“悲天”原因的自然、真切和鲜活展露——自我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内心深处最为惦记的,是爱人,是孩子,是亲人,是由爱人、孩子和亲人而及的所有受苦人。所谓天下,所有受苦人是也。革命者所“悲”或“心忧”的,就是这个天下。

人世间的苦难,有个人的和天下的两大类。在个人的苦难面前,每个人都会有本能的“悯人”性情。如果这种性情,仅仅是怜惜自我,痛爱自我,便不可能由我而始,扩展至身边的血脉亲人,再远及他人,后延伸到更为广阔的境域。这样的“悯人”,只是极端自利或自私的别名,没有丝毫的共情和同情,内心深处或许还存有给他人制造苦难的“作恶”胚芽。唯有那种将自我融入家庭、集体、社会、国家等更大整体之中的人,“悯人”中有自我,有亲人,还有他人,怜惜和痛爱的是许许多多的人,那么,即使他或她面临个人的苦难,也绝不会抱怨、恐惧和畏缩不前——相比于亲人、他人和天下的苦难,个人的苦难也就只是小小的一份,算不得什么了。

有人或许会问,杨开慧是长沙这个地域上偶然的历史个案,还是具备充分的地域代表性,可超越时间之限?我的回答是后者。因为此,杨开慧的“悯人”的情怀,完全可以作为“长沙精神”中一份基底的元素,从过去走到今天,从今天走向未来。

事实上,从人性的角度透视一座城市的精神内涵,不同城市差别的,就是“悯人”的倾向,究竟是更加“自我”些,还是会更多“利他”些。特别是“悯人”中的自我程度,究竟是高度偏向于群体之外的“小我”,还是更重于融入群体之中的“大我”。也就是说,在一座城市里,人们内心“自利”或“利他”源头的某些细微不同,一定会演化出整个城市人际关系或近或远的距离,演化出整个城市中人们行为的差异,最后呈现出一座城市较为鲜明的性格来。

03 我到他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出了一位和平年代的平凡英雄,这就是普通的部队战士雷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雷锋精神”,跨越时空,成为了人类社会一份宝贵的遗产。“雷锋精神”有较为全面又丰富的表述。就它的内核而言,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利他的动机,雷锋内心时刻想着的,不只是自己,还有他人和社会;二是将利他的理念,融入到日常的生活之中去,助人为乐,坚持不懈地做好事。

雷锋是长沙人。他早年父母双失,是个孤儿。在二十二年短暂的人生中,他关联最多的整体,并不是家庭,而是学习和工作机构。正因为此,雷锋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社会大家庭”里度过,他的利他动机有强烈厚实的社会基础——“家庭成员”绝大多数都是社会组织中的他人,“家”和“国”一体的信念便自然存在;服务“家”和“天下”是一回事,“助人”就是“助家”。这样说来,“雷锋精神”是在社会组织中,一种不记“小我”甚至“忘我”而奉献的精神,透显出大公无私高贵的人性。

回溯雷锋出生成长的经历,长沙这个地域,给予了他“家”的基本认知,特别是“家”和“国”关系的亲身体验。仅此一点,“雷锋精神”就一定含有特别的长沙地域成分,尽管我们不容易将这种成分说清楚。因为一种精神的源起,总是深邃、叠加和复杂的,时常还有几分神秘,但可以肯定,这种成分终归会落到人的利他动机之上。长沙,这是一座富有“利他”社会精神矿藏的城池。

在近些年的长沙道德模范人物中,毕业于湖南科技大学的学生何平,你哪怕是看一条关于她事迹的短小新闻,都会泪流满面。这位1991年出生的女孩,面对父亲中风瘫痪,母亲智力残疾,弟弟又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家庭苦难,小小年纪就承担起生活的重担。她5岁开始做零工挣钱,为照顾弟弟带着他上大学,读研时还将父母接到身边照料,长期做多份兼职以维持生计。父母本是家中的“天”,何平不仅无法享有“天”之荫庇,还需以年少弱小的身躯,支撑起这个家。这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少年,这个家因她的存在,虽艰难苦楚却平和地存延,说得上是人世间的一份奇迹。

这不是何平故事的全部。令人震撼不已的是,何平还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人。“力所能及”对于许多人,经常带有某种说不清的微妙心理,特别是在并非“能力”受限却只提供他人较少帮助之时,人们要借这种说法,以求外界理解,更求自我心安。当何平将存折上仅有的三千元一分为二,一半捐给急需者时,这里“力所能及”的含义,回位到了它真正的本源,显现出行为背后那份极致的善良,人性的光辉是那样地璀璨夺目。

这也还不是何平故事的全部。何平生活在长沙。由她的家庭出发,走向学校,走向社区,走向更为广阔的时空,亲朋好友、同学老师、政府部门,还有社会各界,有形和无形地给予了何平帮助,是她能够撑得起这个家全然少不得的外部力量。是的,何平可以说是当今社会的一种奇迹,但沿着故事的脉络展开,我们看到许多来自外部种种“悯人”之举,助她克难,助她坚毅,助她乐观,平常细微却动人心弦。长沙城为何平所提供的,显然不只是简单的地域背景,更有奇迹生成中的一份能量,由不得我们不透过何平故事的点点滴滴,对这座城市怀有深深的敬意。

和“雷锋精神”有所不同,何平故事全然来自于家庭,围绕“小家”的日常琐碎演进。我们通常倾向于撇开家庭小事来谈论高大的精神境界,其实,作为社会细胞的家庭,平稳静和地生息存续,是一个社会和谐进步最底层的原由。万家灯火簇映出来的城市辉煌,终究源起于每家每户灯火的明亮。如果说,“雷锋精神”体现了人性中较为纯粹的“利他”动机和行为特质,那么,何平故事呈现给我们的,便是人性中本原的情感高度、深度和广度——由“家”这个社会最小的整体单元而起,自然而然地向外部社会延展,其内含的人性之大善,能够和顺地转化为社会中“利他”的真实力量。

在一个千家万户组合而来的社会里,何平这种“由家及国”的情感和“利他”精神,显然具有更为普遍的价值,“小家之和”要么集合为社会的大和谐,要么托举出社会的大和谐。或者说,我们需要“雷锋精神”那种较为纯粹的“利他”情怀,更需要何平那种爱家的情感,以及由此迸发持续的家国情怀和天下情怀。

我想到了杨开慧。我之所以敢于大胆判断,杨开慧不是长沙城中历史的特例,因为在今天和平安定的环境里,从何平故事中,我看得到杨开慧那种“悯人”的性情,从家庭走向社会,仍旧在长沙城里鲜活地存在。

(作者为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教授)

责编:廖慧文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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