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湘大情结

  深圳市湘潭大学校友会   2022-02-16 16:02:11

王鲁湘

今天我的主题演讲的题目很简单,讲一讲《我的湘大情结》。

和大家分享一下40多年以前,我们这一代特殊的大学生,进入湘潭大学那几年的生活情景。回想起来真是43年以前啊,时间过的真是非常快!43年以前,哪怕是刚出生的一个baby,他现在也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可是那个时候呢,我们1977年恢复高考以后,通过考试录取进入湘潭大学的第一批叫做77级的大学生,最大的年龄有近40的,最小的16岁,有结婚成家已有孩子的,也有应届高中毕业生,有干部军人工人中学教师,但主体是我还有在座的高源、张效雄这样的下乡知青,22岁23岁左右,背着行囊,提着网兜和衣箱,从三湘四水进入湘潭大学,其中个别专业,比如化工专业,还有来自全国其他一些地方的学生,是跨省的,但是其他的专业的学生,基本上都是湖南本省的。想起那时候的考试和择校都非常有意思,我想那一年我们77级进大学的同学,大多数对大学是没有任何概念的,什么叫做大学?大学校园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大学里面是怎么分科的,其实我们一无所知。高源是不是知道?他因为是大城市的,湘潭的。我估计张效雄跟我一样,也是不清楚的,他是汨罗农场来的。我们对于什么是大学完全一无所知,所以我们报志愿的时候,完全是胡报。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全国著名的大学的中文系,在湖南那一年统统不招生,所以我们想上北大,想上武大,想上什么当时大家能说出来的几个著名大学去读中文,没有办法,不招生。当时候给我们选择的文科里头最好的就是武汉大学图书馆系,我们很多的人是把这个报成的第一志愿,然后还有一个复旦大学的新闻专业,大概我们很多人会把它报成第二志愿,另外还有湖南师范学院,那时候还不叫师大,叫师范学院中文系,然后就是湘潭大学中文系,括弧新闻。所以我们没得选,就这几个志愿你来回填,但是后来我们发现,我们班40几个同学,其实没有几个第一志愿填湘潭大学的,没有几个真正把湘潭大学填为第一志愿。

文科就两个系,中文系和政治系。中文系就我们一个专业一个班,政治系专业不清楚,他们是混成一团招进来的,叫做政治系,进校以后,他们才分成了哲学系、经济系、历史系,才这么分开的,只有我们中文系40个同学很清楚自己是中文专业,但是我们报考湘大中文是因为它后面加了个括弧新闻,结果进来以后才发现,也不是要我们学新闻,是让我们学编剧,编花鼓戏!为什么呢?当时我们中文系创建时候的一个负责人,他过去是湖南湘剧团的,对对对,他是湘剧团来的,喜欢花鼓戏,他组建湘大中文系时认为编剧很重要,所以就把我们这些都拿来学编剧。但事实上没有一个同学朝编剧方向发展的,一个都没有,我们还是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中文专业。为什么呢?因为等我们进校以后,相继的我们湘潭大学中文系调来了一批德高望重,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羊春秋先生,姜书阁先生,肖艾先生,彭燕郊先生,王勤先生,一批老先生,先后来到中文系。然后还有一批年富力强的中年教师,是从全国各地高校调来的,像张铁夫先生,潘泽宏先生,刘庆云老师等一大批。还有师资不够时,从上海华东师大和复旦大学借调过来的几位老师,教了我们两年,他们后来有留校的,留在湘潭不走了的,还有又返回了上海的。这就是当时候的师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教学校区的情况,可能在座的年轻一点的学弟学妹就无法想象了。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看到大屏幕上一直在放一个短片,这个短片有非常辉煌的湘潭大学的夜景,华灯初上以后,几条笔直的纵横交错的大马路,灯火辉煌,然后马路的尽头是一座一座的高大的教学楼实验楼,还有一群群的学生宿舍楼和教职工宿舍楼,俨然一座现代化的大学城。这在我们进校的时候,没有的。这个辉煌的场景无法想象,就是开动我们中文系所有人的想象力,我们在当年是无法想象出这个场景的。

我进湘潭大学是从涟源考过来的,从涟源坐那个绿皮火车,湘黔线,到湘潭火车站下车,然后由学校派车来接我们。那个车是什么车呢?不是这个现在高级的客车,是解放牌货车,对,拉货的,上面连个棚都没有的解放牌货车。李启光同学是湘大子弟,很热情地在火车站做新生接待。现在有个细节我记不清了,我记得是和袁亚湘坐的同一个解放牌货车从火车站来的湘大。说实话,进湘大的时候,眼泪都要出来了,因为眼前的情景比我下放的农村还要悲催,我下放的农村至少是青山绿水吧,这里是黄土高坡。为什么黄土高坡呢?它全推掉了,推掉以后呢又没有盖房子,全是黄土高坡。我们是三月上学,三月湖南春雨绵绵,路上泥浆这么深,大家都没有带套靴,普通的这种鞋子,踩在泥浆里头,那个粘劲啊,拔不出来,好不容易拔出来了,鞋留在泥里了,脚丫子拔出来了。整个黄土高坡上面只有四栋红砖房子,孤零零的耸立在带有一点点坡度的黄土坡上面,这就是四栋学生宿舍。我觉得当时候的建设真的是以学生为本,那么一点点钱,先给学生把房子给盖了,教师宿舍没有,图书馆没有,实验室没有,甚至连正式的教学楼也没有。教职员工没有自己的房子,全部在下面的农民的房子里头借住,老师上课回家都要穿过田埂,春天绿秧,夏天蛙鸣,秋天金黄,冬天一片紫云英,倒也诗情画意。学生是12个人一间宿舍,我和张效雄,我们四年是在一个宿舍里头过来的,高源同学呢在我们隔壁,李启光是学校子弟,就住在家里。我们男同学呢是在三个宿舍,女同学10人住西边的女生宿舍楼。大家都知道湘大最早的学生宿舍楼是那种向阳敞开的通廊,那时候没有澡堂,也没有热水,洗澡怎么办?于是就出现了一道很有画面感的景观:走廊栏杆上一字儿排开几十米上百个水桶,同学们都在晒水!水晒一会后变得温暖,权当洗澡的热水。也有向青年毛泽东学习的,比如我和杜平,就在三九寒冬在水房里冲冷水澡,一边冻得大叫,一边引吭高歌!坚持一个冬季后放弃了,倒不是因为意志薄弱坚持不了,是湘大的地下水太硬,洗后全身皮肤骚痒。

上课在哪儿上呢?三拱门外面现在是毛泽东广场,前面有一块很大的石头,石头上面刻了毛泽东手书湘潭大学四个字,从这块大石头旁边过去,东侧,那里有个邮局,还有粮店,背后顺坡而上还有几排用牛毛毡盖的平房,那就是我们的教室。夏天里面就是蒸笼,那不是一般的蒸,大家可以想象,平房,上面是那个牛毛毡,实际上是那个沥青毡,铺在上头,夏天出太阳,里头就是蒸笼,40多度;下雨就好像在鼓里头,就像人被蒙在鼓里头,屋顶就是啪啪啪雨点声像打鼓一样,就这么在教室里头上课。要穿着靴子,雨靴,从宿舍走到这个地方来上课,就这么一个环境,大家还特认真,年纪大的同学经常同老师辩论,弄得年轻老师下不了台的局面时有发生。因为光线昏暗,在这里上了一年课后,我发现自己在后排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了。进校时1.5的视力就这样配上了眼镜,好几个同学先后如此。现在的第一教学楼,当时正在盖,我们第二年才用上这个第一教学楼。所以第一次看到第一教学楼的下面还有一个阶梯教室的时候我们惊呆了,这个叫做阶梯教室啊!想想这是多么高大上的一个名词啊!在一些文学作品里头,听说过这个词,但是人生第一次看到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阶梯教室,而且阶梯教室外头还栽了棕榈树和玉兰花,那真把我们美的不行,专门挑转角处有玉兰花的角度拍照留念,记得庄宗伟、银祥云和我,专门同彭燕郊先生在这里合影留念。所以对这个阶梯教室我们记忆很深刻,包括彭燕郊教授,经常给我们开一些艺术欣赏课的时候,也喜欢选这里。因为来听的人比较多,所以这个阶梯教室开这种面向全校的欣赏课使用率比较高。记得也是在阶梯教室,请来了哲学系教授王守昌老师的哥哥,一位美国的大学教授,给大家讲毛泽东书法。这在当时是石破天惊之举。具体内容已记不清了,但他问我们毛主席书法好在哪?竟然无一人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一口气,说:“伟大得一塌糊涂!”全场愕然。听完讲座,我约了几个同学去招待所找这位王教授,一是想听他详解一下何谓“伟大得一塌糊涂”,二是觉得没有课堂互动很丢人,丢湘大的人,想用课后讨论弥补一下。这就是阶梯教室留给我的故事。

那时没有图书馆,图书馆是我们毕业时候才有的,这样的话就对我们的读书习惯养出了一个毛病,什么毛病呢?不善于去利用图书馆的藏书,就老是自己买书,四年买了一大堆书,那么拥挤的宿舍往哪里放呀?就把自己那个小小床铺的三面改变成了一个书架,买的书都摞到那里,用书把自己包起来,就把自己的床变成为图书馆,而那个真正的图书馆却从没有利用过。这是一个遗憾,是我的大学生活的一个重大遗憾!后来我去北大进修和读研的时候,最震撼我的就是它的图书馆,研究生享受教师待遇,可以进港台资料室读海外中文杂志和书籍,极大极快地提升了我的学术视野。但是,中国最好也是最大的一个图书馆,包括北京图书馆,我还是很少去到那里头,坐进那里头去读书,还是习惯于自己买书来读。

说到买书,那么我们的故事也特别的多。湘大当时候没有书店,湘潭呢,只有一个书店,叫雨湖新华书店,就在雨湖公园旁边,6路车到达这个地方有一站,我们现在湘潭大学石碑的那个地方就是6路车的终点站,我们从那个地方上车,然后到雨湖公园那一站下车,下车的路边上就是湘潭市最大的新华书店,这个新华书店只要进新书,就到我们学校来贴广告,尤其到中文系这边来贴广告。一看广告,好了,晚上就睡不着了,我们一般都是两三点钟就起来,跑步到雨湖公园。因为那个点天还没亮,没有公共汽车。为什么要那么早呢?其实也不是很远,说起来啊,就三十里地,为什么那么早出来呢,因为去晚了,排队就没你的份了。我很清楚记得有一次,三点钟起的床,然后跑步去的雨湖公园,我拿的号正好是100号,等到开门,按照号往前轮着我买的时候,我想要的几本书全部没有了,雨果的《悲惨世界》,《莫泊桑中短篇小说》,《契科夫戏剧集》都没有了,买了两本做纪念,一本是赵朴初先生的《片石集》,还有一本是李凖的中篇小说《李双双小传》。后来我到了北京以后,跟这个李准先生一起吃饭,我就跟他说这个故事,他说唉呀,很让我感慨啊,很让我感慨!我说我今天不知道您来,不然的话我找一找这本书,让您签个名也是一个很好的纪念呀!

还有一次我最得意的买书经历,就是新华书店送书送到我们楼底下来,让我们不要跑那么远,就在我们宿舍楼底下,就可以买到新出的书,那一次我最得意的就是我买到钱钟书的《管锥篇》四本再加一本薄薄的《旧文四篇》,当时很多人不太知道钱钟书是谁,中文系的人也不太知道,而《管锥篇》更是初版,大家一翻,我的妈呀!里头五六种文字,都是些断简残篇,也没有一篇像样的系统的文章,唉呀,觉得这是天书,读不了,没有太大的价值。殊不知这是一本奇书,钱钟书先生一生的学术积累。这本奇书,新华书店也认为没有人会买,就进了一套共四册外加一本《旧文四篇》,被我买了。我当时其实也看不懂,但是我觉得这里头肯定有内容,有料,所以我就买了。没想到后来我考北大哲学系的中国美学史专业,钱钟书的书帮了大忙。我们高源同学呢,买了钱钟书的长篇小说《围城》。《围城》是钱先生用英语写的,在国外出版,然后一直没有中文版,也就是改革开放以后,我们上大学了才有从英语翻译过来的中文版,高源同学的毕业论文就是对钱钟书先生的小说《围城》的分析和解读,我也是从高源的研究才知道,那个围城就是我们蓝田,涟源县蓝田镇,他小说里头的三闾大学就是我的中学,涟源一中,当时是新成立的国立师大,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老先生是国立师大中文系系主任,他让留洋回国的儿子来到这个大学担任英文系系主任,所以父子两人在一个学校掌管两个系,后来他把这段经历写成了小说《围城》。抗战以后,国立师大变成了省立师范大学,后来又变成了省立十五中,再后来变成了涟源一中,我是涟源一中92班的学生。所以《围城》里头写的那个园子,包括里面写的那个著名的钟楼,都是我非常熟悉的,我也是从高源买的钱钟书的《围城》里头,知道了这样一些细节。

我们湘大的北山现在是一片森林,当时是一棵树都没有,甚至一根草都没有。为什么它不长草?因为从这里一直往北,过去是试验坦克的地方,那个坦克压来压去,那是一根草都不长呀!真的,我们最骄傲的就是在这片一根草都不长的山上,如今郁郁葱葱成了一片森林的那些树就是我们一棵一棵栽下的。挖那个树洞的时候,要求很高,一米见方,一米宽一米长一米深,全是鹅卵石,铁镐下去叮叮咚咚,火星四溅。真的每个人的手,包括女同学的手全是血泡。就是这样,一个洞一个洞一个洞地凿,又从农民地里一担一担地挑来好土,一个洞一个洞填满,再一个洞一棵树的栽上,最后再一桶水一桶水浇灌,你看现在,已经是一片绿色的森林,我们的学弟学妹们谈恋爱的最佳场所了!

当然后来慢慢地也陆续建了一些教室、宿舍、实验室,还有医院和操场,马路也铺上了水泥,两旁栽了行道树,学校不再是光秃秃的单调的黄土色了。我们的老师们终于可以从农民的房子里头,搬进了自己分配的房子。但那个房子小的可怜,真的是鸽子楼,但是那毕竟是自己的家啊,有厨房厕所,能摆下一张备课的书桌和几个书架。因为他们在农民房子的时候,我们有时候去老师家里头,看到他们备课的时候,两个脚泡在水桶里头,我们就很奇怪,为什么备课的时候两个脚泡在水桶里头?两个作用,第一,降温,湘潭夏天很热;第二,避蚊,湘潭乡下蚊子很多,有一种叫小咬的东西,比蚊子还小,咬出的包特别痒。如果不把双脚泡在水桶里的话,蚊子会把两个脚咬的稀烂。我真是大开眼界,因为我当年下乡当知青的时候就没有想出这样的避蚊降温双结合的高招,到底是教授,水平就是高!“高!实在是高!”我们老师就是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下,备好课,然后来给我们讲课。

最尴尬最要命的是没有教材!学弟学妹们永远想象不到我们七七、七八级入学时是没有教材的,又没有图书馆,老师怎么教?学生怎么学?没有任何教材,我们所有课本和教材都是老师从自己藏书里头挑出来,主要是一些短篇、散文和诗词,不是太长的,挑出来以后老师和我们同学,一起刻钢板,刻了钢板以后就在印刷厂里头印出来,印出来以后再装订好,装订好以后就发给我们,那么刻的好的当然会赏心悦目一点,刻的不好的,难免就看不清楚,那怎么办,我们就自嘲地把它叫蝌蚪文。我们是拿着蝌蚪文版的自己手刻的课本开始了大学的学习。记得班里几个字写的好些的同学,徐炼、杨俊武、谢成梁,还有我,刻钢板的活就做得多一点。这也算是一种能力的锻练,至今我们四人还是书法最好的。

说到刻钢板,又让我回忆起抄卡片和抄书。由于没有教材,没有图书馆,也没有书,所以一旦碰到一本好书一篇好文章,就像永远也不会再见到的亲人和朋友,拼命想多记住他的音容笑貌,就摘录片断和章节。这样的卡片我现在还保留几麻袋。最疯狂的是整本抄录法国哲学家丹纳40万字的《艺术哲学》,这已经在湘大传为奇谈,这里就不说了。

总之,所有这些艰苦求学的回忆,事过境迁以后,都变得很美好,因为它让我们记忆深刻,有酸涩也有甜蜜,有楝果回甘的味道。我们湘潭大学就是这么起步的,我们的大学生活也是这么起步的。就这样,在一片寸草不生的黄土高坡上,长出了现在的一个大学城,郁郁葱葱,鲜花盛开,马路纵横,高楼林立的一个大学城。两万多学子在这里学习生活,放飞梦想。最主要的是学校各个学科变得非常的齐备。在这里还要跟大家说一下,我们现在有什么985、211重点高校重点大学,所有大学都在争这个。大家如果还能找到81年版的《辞海》教育分册,薄薄的,一共收录了10所中国著名大学,有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科技大学、还有几个我记不清楚了,但其中有湘潭大学,介绍她是中国南方文理工法齐全的综合性大学。教育分册,收录10所中国著名大学,湘潭大学与有荣焉!这是记录在典的,就10所大学,就有我们湘潭大学,所以我们当时也深知母校的种种不足和创校的艰难,但我们还是为母校感到骄傲,她曾经出生时候的贫苦,和现在这样一种茁壮,我们一起创业,一起成长,一起走来,把回忆留给自己,把故事留在母校。再一次地谢谢各位校友,和大家分享一个40年前的学子与母校的经历,感到非常的荣幸!给我的20分钟开场白的时间到了,谢谢大家!

本文是王鲁湘在第二届湘潭大学校友会会长、秘书长联席会议上的演讲内容

(王鲁湘,1956年生于湖南,1978年3月入湘潭大学中文系,1984年入北京大学哲学系攻读硕士学位,主修美学。曾任教湘潭大学、首都师范大学、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现为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清华大学张仃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李可染艺术基金会副理事长、李可染画院理事长、中国美协河山画会副会长、中国文物学会玉器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香港凤凰卫视高级策划、评论员、主持人。)

责编:胡孟婷

来源:深圳市湘潭大学校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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