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1-12-15 08:39:50
外婆家的大樟树
蒋集政
外婆家在湘南的一个小山村,我能记事时,称为零陵县湾夫公社新尹生产大队查家生产队。我们村与我外婆家虽然分属两个公社,但距离其实并不远,小时候大人们说是三(华)里路,长大后我用脚步丈量,估量约两公里。
就是这不算远的距离,小时候去一趟外婆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般是外公外婆、舅舅舅妈生日,正月里拜年,爸妈才有可能去外婆家。即使爸妈去,也很少带我们小孩子同去,因为妈妈姊妹多——我有五个姨妈,只一个舅舅,那时候外公外婆同样不富裕,爸妈说,如果每个女儿回娘家都带孩子,会给外公外婆增加负担。因此,到外婆家走亲戚,每个姨妈家一般只去一人,我们家通常是爸爸去的多。只有小姨妈嫁得远,嫁到了广西全州县——跨省了,小姨妈春节时回娘家,一般是全家人齐出动。小姨妈与我妈姊妹情深,在家待嫁时感情特别好,每次回娘家都会来我们家走动走动,那时候特别羡慕小姨妈家的表弟妹。
不记得第一次去外婆家是什么时候,但每次都是跟妈妈去的。记忆里,第一次单独去外婆家是十岁那年的正月初二,爸爸因为其他事情不能去外婆家拜年,便安排我去。我高兴极了,不仅可以到外婆家吃“拜年大餐”,而且能够去外婆家那颗大樟树下玩耍——那颗大樟树真的大,还没有到外婆家就能远远看见那颗大樟树,刚上小学那年去外婆家,舅舅家里的表弟带我去大樟树下玩,我们年龄差不多的三个孩子合抱都抱不住,我们村里没有一棵那么大的树。这一年去外婆家拜年,大姨妈家的小表哥也去了,那表哥大我五六岁,当时已上公社中学,他属于“猴子”型的,三爬两爬就爬到了大樟树的第一个分叉上,那分叉很宽大,估计能够站几个人,我也很想爬上去玩耍,但树身太大了,我爬不上去。当然,即使能够爬上去我也不敢爬,因为我是穿着新衣服去的——我们家经济拮据,五个兄弟姊妹,每年只有春节前爸妈才给我们做一套新衣服,万一爬树时不小心挂烂了或者撑破了,回到家是会挨骂甚至挨打的。
外婆家的大樟树其实不是外婆家的,是外婆村里的,但我们兄弟姊妹习惯称为外婆家的大樟树。稍大一点才知道,外婆家那颗大樟树还是与相邻的另一个生产队共有的。我也并不感到遗憾。妈妈在姊妹中排行第五,因为连续生了五个女孩,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统观念的影响下,外公外婆急切盼望能够生一个男孩。我们那边农村有一种迷信说法,不能生育男孩的夫妻让孩子拜生育了男孩的夫妻为干亲后,就能生育男孩。妈妈于是有了干爸干妈,就在相邻的这个生产队。妈妈的干爸干妈我们当然要称呼外公外婆,但印象里,我似乎没有见过那位干外公,应该很早就去世了,因为干外婆比外婆年龄小,我们便称呼小外婆。说起来还真灵验,妈妈认了干亲后,第二年便有了我舅舅。
正因为如此,外婆家与“小外婆”家很是亲近的,两家又离得近,来往也很密切,我记事开始,就知道有两个外婆,都是要“走亲戚”的。小外婆的儿子自然也是舅舅,于是又多了两个舅舅。那时候,大舅已经成家,与小外婆分灶吃饭,大舅有了三个孩子,其中一个与我同龄、比我略大的男孩,我当然称呼表哥;小舅也已成年,但还没有结婚,与小外婆同灶吃饭,每次见了我很是亲切,总是“我宝崽、我宝崽”地叫,带着我满村里转悠。我与小舅也特别亲近,直到现在。
村里有那么一颗大樟树,是非常值得引以为傲的,好多年,我都心生羡慕。每次去外婆、小外婆家,总会与表哥表弟们到大樟树下玩耍,而且伸开双手“丈量”大樟树,以此来测量自己的手长长了多少。站在大樟树下抬头仰望,枝繁叶茂的大樟树上有几个鸟窝,如果碰巧,能看见有鸟儿从鸟窝里飞进飞出,这时候特别想能够爬上树去掏一掏那鸟窝,看看里面是否有鸟蛋。更想起小学语文课本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的话来,我们便在树下畅想未来。大舅有一个堂侄,比我大两岁,我当然也称呼表哥,他也经常与我们一起玩耍。那位表哥当年的梦想是参军,成为一名“解放军叔叔”。在全民崇尚军人的那个时代,“解放军叔叔”是非常令人艳羡的,于我是想都不敢想的。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记述过当年一位解放军叔叔回乡探亲经过我们村,正在田头扯猪菜的我们几个孩子见了,都不敢上前招呼,还是我麻起胆子跑上去敬了一个少先队队礼,叫了一声“解放军叔叔”,那位解放军叔叔微笑着摸了摸我头,握了握我的小手。在解放军叔叔离开后,小朋友们都来握我的手,好像握着解放军叔叔的手一样。
有道是,理想有多远,才能走得有多远。长大后,那位大表哥果然参了军,并且成为了一名军官。他参军两年后,我通过高考也离开了家乡,参加工作后回乡探亲时听说他不止一次回老家探亲,但不巧一直没有碰上,只听说他后来调到了广西北海市的某个部队工作。2004年春节期间,我和爱人去北海度假,预定了四天行程,并购买了回程机票。因出发前没有做足“功课”,没想到北海并不大,游览的景点也不多,游览了两天就感觉没地方可去了——银滩确实很美,但再美也不想在沙滩上再漫步两天。于是想起了在北海服役,几十年不曾见面的那位表哥。打电话问小舅,得知是年春节他没有回老家,便要了他的电话,很顺利地联系上了。见面后才知道,他以从北海市一个区武装部副部长的岗位上退伍转业。聊起小时候在大樟树下畅想未来,仿佛就在昨天。此乃后话。
其实,路过外婆家的机会是不少的。那时候,到临近的湾夫、马子江、水口山赶集,我们叫作“赶闹子”,都要从外婆家门口经过,但很少在外婆家留餐。只有一次,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快毕业了,农历五月的一个星期天,妈妈带着我去水口山赶闹子,担着从大庆坪姑妈家砍回来的玉竹到闹子上卖掉,再到水口山供销社买一点化肥回家。我们村到水口山说是十四里路,其实应该还要远一些。去时路过外婆家,妈妈告诉外婆,返回时到外婆家吃中饭。我很是高兴,不管怎么样,这天中饭肯定是能够改善一下伙食了。
返回时担着化肥,我早已饥肠辘辘。到外婆家怕是已经下午两点了,外公外婆当时与舅舅舅妈分灶吃饭,一直等到我好妈妈返回才一起吃。其实,远远看见外婆家那颗大樟树,我仿佛就闻到了饭菜香。
那天的菜肴很丰盛,外婆用酸芥菜梗炒腊肉,每人还分别煎了一个鸡蛋。特别是腊肉,我和妈妈每人分得两片,肥肉特别厚,从菜汤里夹出来,那肉白里透黄,看起来亮晶晶的,看一眼就垂涎欲滴了,再用酸芥菜梗汤汁泡饭,别提有多爽口了,我更是胃口大开。饭是纯白米饭,我们家这个季节是白米中掺了红薯丝煮饭的,而且往往白米少红薯丝多,除非是过节或家里来了客人,否则,纯白米饭,只能是做梦时想想而已了。感谢外婆,饭煮的够吃,我吃了三大碗。但我发现妈妈只吃了一碗饭。回家的路上,我问妈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妈妈说:“天气这么热,中午少了一碗糟糟酒(稻米或者掺加高粱、玉米酿成的原酒,没有蒸馏前的酒糟),如果先喝一碗糟糟酒,肯定可以多吃一碗饭。”难怪,我们家生活那么困难,经常吃不饱饭,但是很少断过酒,爸妈吃饭前总要喝点糟糟酒,当然是爸爸喝得多,妈妈喝得少。自此知道妈妈是喜欢喝酒的,但不知道妈妈的酒量如何,妈妈也少有放量喝酒的时候,印象里妈妈从来没有喝高过。直到妈妈六十五岁那年中风脑梗后,这些年几乎戒酒了。这也是后话。
上初中时,有一次到外婆村里看电影。那时候,农村文娱生活贫乏,放电影可是惊动临近十里八村的,我曾经跟随大人们到过离村里上十里路远的地方去看电影。大樟树周边是外婆村里最宽敞的地方,放电影的地点自然就选在大樟树边。我们到达外婆村里时,电影还没有开始,但电影幕布已经挂好,电影银幕前摆着好些坐椅坐凳,肯定是外婆村里人家的,外村来的人一般只能站着看,站着看的也论先来后到,先来的自然选择相对比较好观看的位置。
不一会儿,见舅舅家的儿女们来到电影银幕前,我大表弟突然大声喊起来:“谁把我的位子换了?”原来我表弟早早就将坐椅坐凳搬到电影银幕前占好了位子,回家吃完晚饭后再来,发现位子已被人换了,便叫唤起来。再一看换他位子的是本生产队的另一家人,于是便争吵起来。我听爸妈说起过那家人,就住在我舅舅下座屋里,他们家与我舅舅同辈的有四兄弟,人丁兴旺,儿孙成群,因为舅舅家男丁少,势单力孤,常常被他们家欺负。这大庭广众之下,看电影占位子,都明目张胆地欺到人上头来,我没有遇上也就罢了,于是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与那家人争论起来。我本就是一个血性男儿,何况我家是一个大家族,我爷爷三兄弟,父亲辈有兄弟姊妹十三人,那天来看电影的叔叔姑姑就来了五六人,怕他们家啥!表弟见到我出来撑腰,兴奋极了,于是三下五除二便将位子换了回来,我自然与表兄弟姊妹们坐着看了一场电影。
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就像遭遇外地入侵、民族存亡之际,全民族、全国人民必须团结起来抵御外寇、保卫家园一样,当一个家庭、一个家族面临外人欺辱时,也一定要团结一致、共御外侮。其实家庭也好,家族也罢,内部也是有竞争、有争吵甚至有比斗的。外公与外婆同龄,两老七十大寿时,我已年满十八岁,正是我考上师范学校后的第二年,外公外婆约定那年正月初二做生日。我们那里的风俗,父母整生日,头天晚上外嫁的女儿要回娘家为老人“暖寿”,于是那年的正月初一,爸妈便带着我一起去为外公外婆“暖寿”。表兄弟们相聚,大家血气方刚,免不了互相吹牛称能、斗牛称狠,因为谁也不服谁,最后只好用“蛮力”解决——约定在那颗大樟树下,表兄弟们摔跤定输赢……
这样的比斗有了开始便不会有结束,虽然形式有所不同,但一直延续了下来。有一年我回老家过年,正月初二去舅舅家拜年,没想到遭遇八个表兄弟,中午吃饭时不知怎么斗起酒来。此前我去小舅家拜年,因为不能在小舅家吃饭,小舅客气,非要喝几杯,我已喝了不少。此时斗酒,吃亏不说,还有些力不从心。但我不能“扮矮”,于是提出每喝一杯酒后必须吃一块肥肉,而且由轮着喝酒的前面一人选择吃哪块肥肉,如果不想吃肥肉,可以选择多喝一杯酒——因为吃肥肉是我的强项。结果,我虽然因此多吃了几块肥肉,但因此让不能吃肥肉的多喝了几杯酒,有几个酒量一般、吃肥肉也不行的表兄弟只好举手投降了。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回家时,有一段田埂路,结果一个踉跄,双脚踩进泥田里……
外公外婆八十大寿时,我已经调到省城工作,舅舅向每个姐妹发出邀请,外甥男女无论是否结婚,全体都去为外公外婆祝寿。能够年代,“人多力量大”,妈妈六姊妹,生育最少的小姨妈有三个孩子,生育最多的二姨妈有七个孩子,我们家也有五兄弟姊妹,加上舅舅家,我的表兄弟姊妹超过四十人,还有好些表哥表姐都已结婚成家,生有子女了。可以想见,外公外婆八十大寿的祝寿场面有多排场。当然,也有少数外甥男女没有去的,我就是其中之一。即使如此,按照农村做酒席八个人一桌,姨爸姨妈及其子孙们就坐了八席。这样的场所,是斗酒的好机会,后来听说,几个表哥表弟当场就喝高了……
如今,外公外婆、小外婆早已仙逝,就是大舅大舅妈也已永远离开了我们,父母及舅舅舅妈们也在渐渐变老,2020年父亲八十大寿时,我将舅舅小舅接了长沙,回忆起小时候到外婆、小外婆家走亲拜年的情景,舅舅小舅笑呵呵的,一脸慈爱呈现在他们布满皱褶的笑容里。好在那带给我少儿时许多欢笑、许多憧憬、许多亲情、许多回忆的大樟树还在,依然枝繁叶茂充满生机,似乎在不断演绎着童真与梦想的故事……
什么时候,再回到那颗大樟树下,去拾取陈年旧梦?
(作者系长沙市政府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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