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向敬之

1

耻与清廷共天地的王夫之，躲在船山草堂著书立说时，或许已想到百十年后，他的思想会深刻地影响到一批读书人成为忠诚的爱国者，至死不渝地捍卫儒家治统与道统。

他的学说，不像同时代的吕留良那样充斥着强烈的族群意识与仇清情绪。吕氏逝去49年后，被雍正帝钦定为大逆，开棺戮尸枭示;而王夫之影响至晚清，被一批岳麓书院学子奉为精神食粮。

这一批人，就是湖南卫视730黄金档与芒果TV、金鹰纪实卫视同步播出的大型历史人文纪录片《岳麓书院》第四集《经世》中所展现的湖南第一代人才集群，其中以“中兴名臣”中的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和魏源、郭嵩焘为代表。

湖南古代人才凋零。唐朝开科三百年，出了一个长沙人刘蜕考中进士，竟然“开天荒”。即便后来岳麓书院创办，出现了人才，也是寥若晨星。直至鸦片战争前后，陶澍率先闻名于朝野，继而曾国藩等一大批岳麓弟子，在晚清三千年之未有大变局中，精彩纷呈地绽放光芒。

经国济民的抱负情怀、经世致用的学术思想、不尚空谈的务实作风、百折不挠的奋斗精神、忠孝节义的道德观念……直接影响了他们逆袭而起，从江湖走进庙堂，从中国踏入世界。

《经世》以山长罗典开明务实的传道开启，传至欧阳厚均掌教育人，选择了湘军领军人物曾国藩、“睁眼看世界”第一人魏源和中国第一个外交使节郭嵩焘为代表，展示了岳麓诸生情系家国、心怀天下、利他无我的人生选择。

时势造就英雄。若非洪杨一役，曾国藩们未必能一跃而起。即便曾氏在京师做了十年侍郎，也不过转任诸部的闲官，顶多成就他最初的梦想，成为理学大师和桐城派古文高手。

这一场战争，这一个艰难时世，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道光朝始，西洋列强不断用鸦片、纺纱、资本、洋枪洋炮、基督教义与威逼恐吓，侵蚀、震慑、亢奋这个已闭关锁国了不少岁月的东方大国。长期宗法制统治、民族争斗的中国，对外接连割地赔款，许可西人入内传教布道，行使治外法权;于内却是王权纷争、贪腐盛兴、经济破产、会党暗结……一系列天灾人祸出现，使百姓日益不堪盘剥侵害，纷纷寻找喘息、苟存的机会。

不少开明官员、不第秀才、破落地主、穷苦农民、小手工业者，受内心的名利、福禄和事功愿景的驱使，不甘被落寞社会的炎凉、冷酷浇灭。他们热血酬志，踔厉敢死，为了理想，走上了各自不同的不归路。

江忠源、曾国藩、左宗棠们，聚集在“湘军”旗帜下，用书生报国的英雄气势与果敢行动，历经十余年，翦除内乱，虽最终未能完成中兴宏图，却显现了晚清史上精彩、迷离和苍凉的灿烂一瞬，在帝国余晖中踏出了湘军将帅的铁血征程。

2

儒家士子的报国情怀和事功寻求，激励了并无战斗经验、又无精兵良将的曾国藩们，最后为内忧外患、病入膏肓的清政权续命60余年。

曾国藩办团练之初，有过成大儒和做统帅的矛盾，先是郭嵩焘鼎力劝说，后得罗泽南、王錱大力帮助，经过一番“屡败屡战”，方成“圣相抑或元凶”。

他和他的战友们，如刘蓉、郭嵩焘，都是岳麓书院的校友。初上战场，吃了不少败仗，曾国藩也曾演绎过三次跳水自杀。得益于王船山的学说影响，他们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他们在艰苦兵战之余，不约而同、乐此不疲地刊刻船山著作。

船山学说和书院学规，以及朱熹留在书院里的“礼义廉耻”，深刻地影响了曾国藩的人生、智慧、思想和文字。有评论者说：如果以人物断代的话，曾国藩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的最后一人，近代历史上的第一人。

毛泽东青年时期，潜心研究曾氏文集，得出了“予于近人，独服曾文正”的结论。即使是在毛泽东晚年，他还曾说：曾国藩是地主阶级最厉害的人物。

蒋介石对曾氏更是顶礼膜拜，认为其为人之道，“足为吾人之师资”。他把《曾胡治兵语录》当作教导高级将领的教科书，又将《曾文正公全集》常置案旁，终生拜读不辍。据说，他点名的方式、静坐养生的方法，都一板一眼模仿曾国藩。

就连被曾国藩置之死地的对手石达开，也不得不佩服道：“虽不以善战名，而能识拔贤将，规划精严，无间可寻，大帅如此，实起事以来所未见也。”

20世纪80年代，唐浩明先生整理《曾国藩全集》问世，美国纽约《北美日报》专门发表社论，认为其重要性和中国发射一枚导弹卫星相媲美。足以看出曾国藩及其反映的湖湘文化精神在世界文化发展史上的地位、作用、分量和意义。

3

他们奋发图强，维新报国，即便夹在内忧外患的狭缝里，也是不计自身荣辱、敢为国家分忧的赤子男儿。

即便如刘蓉，既不像曾国藩那样的学霸再考即中，也不学郭嵩焘执著科考考了12年。他早年虽身居草野，但非一心只读圣贤书，而是时刻以天下为念，主张为学当匡世济民。他在“天下危累”时慨然而出，以书生领兵，建立功勋。

比曾国藩年长17岁的魏源，在书院读书时间不长，但他论学以经世致用为宗旨，“变古愈尽，便民愈甚”的主张，“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思想，与岳麓书院传承的经世致用的湖湘精神是一种血脉赓续。

魏源辑成《皇朝经世文编》120卷后，依据林则徐所辑的西方史地资料《四州志》，参以历代史志、明以来《岛志》及夷图夷语编成《海国图志》百卷本，囊括了世界地理、历史、政制、经济、宗教、历法、文化、物产。对强国御侮、匡正时弊、振兴国脉之路作了探索。他走出了对接世界第一步，开始面对正朝着现代化进程中的国际秩序，有了新的认识和主张。

然而，魏源洞察国际形势的良苦用心，并没有得到清廷和国人的重视，而是警醒了处在幕府政治下的日本。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指出：“《海国图志》对日本‘明治维新’起了巨大影响，认为它是“不龟手之药”。又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指出：“《海国图志》之论，实支配百年来之人心，直至今日犹未脱离净尽，则其在中国历史上关系不得谓细也。”

列强辱国，曾国藩也积极准备对接世界。在他的倡议下，建造了中国第一艘轮船，建立了第一所兵工学堂，印刷翻译了第一批西方书籍，安排了第一批赴美留学生。遗憾的是，“天津教案”发生后，要员纷纷退避三舍，唯有他挺身而出，查明事实，做出评判。他贵为内阁辅臣、封疆大吏，功业崇隆，权势显赫，本可以拒绝，但他毅然接受。然而时势不容许他以事实为据。他在此陷入僵局，遭遇群情汹汹围攻，只好仓皇离任。

这一位在中国近代外交史上，算得上洋务外交的首家、道义外交的名家、军事外交的大家的湘军大佬，却在教案外交上很难满足排外民众甚至同僚们的政治需求。他成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输家，却留下了一些外交思想和探索，启迪后来。

他的好友郭嵩焘，在天津教案处理上为之出谋划策，却因另一起发生在云南的“马嘉理案”拉近了距离。英国要挟中国，要求中国派遣大员亲往英国道歉。清政府最后选择郭嵩焘做替罪羊，赴英“通好谢罪”。消息传开，顽固派纷纷指摘、讥讽，“媚外”“卖国”之类的指责咒骂，汹汹而至。

湖湘名士王闿运撰联詈骂：“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湖南士人们认为此行大丢湖南人的脸面，扬言要开除其省籍。准备乡试的考生烧毁其修复的玉泉山林寺。其坐西洋火轮回乡受阻、被骂为“勾结洋人”，老友、原两江总督刘坤一诘问他“何以面目归湖南，更何以对天下后世”，但，郭嵩焘还是义无反顾地出任第一任驻外公使。

郭嵩焘在驻英大使任内，副手刘锡鸿得到一些大员的支持，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不断打“小报告”，列出种种“罪状”。中国使馆人员参加英国女王在白金汉宫举行的音乐会时，郭嵩焘曾翻阅音乐单，刘认为这是效仿洋人所为，大不应该。就连郭嵩焘不用茶水而改用银盘盛糖酪款洋人、想学外语等全都是罪过。更严重的“罪状”是说郭嵩焘向英国人诋毁朝政，向英国人妥协。

出使英国期间，郭嵩焘写出迄今仍具影响的《伦敦与巴黎日记》，如实笔记见闻感受，客观纪述西方世界，发回供国人准确地了解真实的西方世界和国际情势，寄望能惊醒清廷重视国际公认的“公法”，以主权国家的姿态，向现代化国际秩序进行历史性转折。那些信守只能以夏变夷的官员士子认为其文字没有痛诋西方，反而“极意夸饰，大率谓其法度严明，仁义兼至，富强未艾，寰海归心”，“嵩焘为之此言，诚不知是何肺肝，而为之刻者又何心也”。争相攻击下，本是按朝廷规定报送出使日记的郭氏日记，被清政府下令毁版。他黯然回国，称病回籍，但是坚持不沉沦、不过瘾，继续培养了一大批经世致用的湖湘士子。1891年7月18日，郭嵩焘在孤寂中病逝。他许多安国定邦大计自然无法见用，最终赍志而没，而且受着不准赐谥、不允国史馆立传。

王船山自许“孤臣”思想，照样影响了郭嵩焘为国分忧排难的人生选择。郭氏于《自题小像》诗中写道“流传百世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足见其一生自信无悔，而其外交实践中，所体现出的湖湘文化“无所依傍，浩然独往”精神，无论在中国外交史上，还是在中国文化史上，都是熠熠生辉。

4

湖南大学和湖南广播电视台采取新技术、新方式，打造充满大片质感、文化品味、青春色彩的6集纪录片《岳麓书院》，表现岳麓书院肇建以降，至今日千余年历史进程中思想集成、精神延续、代表人物和重大事件。

这是一部被影像化的岳麓书院史、湖湘文化史和湖南教育史。无论是与湖湘学派同步蔓延的“源流”(第一集)，在朱张会讲中奔流不息;还是历经宋元明离合治乱的道南“正脉”(第二集)，如何同阳明心学汇流……经由王夫之发扬光大，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传道”(第三集)方式，用文化之道、思想之道，成就湖湘历尽风雨、经久不灭的大学之道，润开岳麓诸生的家国情怀与天下格局。

第四集《经世》以风云人物曾国藩、魏源、郭嵩焘的人生为主线，相互交叉，并串起刘蓉、左宗棠、曾国荃、罗绕典、胡林翼等，揭示了湖南第一代人才集群在晚清大变局中井喷，继而影响到以谭嗣同、黄兴、蔡锷为首的第二代人才集群以推动旧民主主义革命进程。

在第二代人才集群引爆中国社会变革的进程中，最后的山长王先谦无疑是灵魂式的启蒙人物。他是经学大家、文史名宿，同时密切关注着国运巨变。甲午海战，北洋惨败，使王先谦无限感伤和苍凉，但是，他借苍老的郭嵩焘的眼睛看见了世界，从年轻的梁启超的报纸洞察着时局。他寄望变革维新，果敢地成立时务学堂，然而又不如梁启超、谭嗣同那样激进。不幸的是，他不热衷史无前例的新式革命，希望延续经世致用的道统，被孤立成保守的卫道士，在那一场史无前例的“新变”(第五集)中，成了一个落寞离去的悲剧人物。

作为“湖南大学蓝图设计第一人”杨昌济，在成家立业后，选择来岳麓书院读书，参加谭嗣同、唐才常的维新改良。虽然没有被追责，但影响了他坚定地钻研经世之学，以“欲栽大木柱长天”为己任，培养出毛泽东、蔡和森这类时代大才，引领刘少奇、任弼时、彭德怀等湖湘俊彦，形成湖南第三代人才集群“求是”(第六集)革命，引领共产主义先进思想改变中国，实现了千年学府岳麓书院“成就人材，传道济民、实事求是、经世致用”的文化育人事业，影响后来。

他们灿若繁星，照亮了千年学府岳麓书院的历史天空，显耀成千年文脉经世致用的人文胜景。这其中，有周式、张栻、朱熹、王阳明、吴道行、罗典、王先谦等老师成就人才、传道济民，也有王夫之、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杨昌济、毛泽东等学子敢为人先、经世致用。毛泽东寓居院中的半学斋，参详古语，联系当今，党的实事求是思想路线由此策源，彻底改变了中国，新造现代化中华。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厚重的文化历史感中，洋溢着活力青春态，夹杂着忠义人情味。沉浸式人文纪录片《岳麓书院》，虽没有青春偶像剧的情节设计，但却是文化励志片的精神传递，动态中的美学画面，将成人之教的文化育人理念生动阐释，鲜活了湖湘历史中的群像人物性格，创造性地消融了传统与时代、文化与实现、中国与世界的边界，解开了千年文脉岳麓书院为何思想潮涌、人才井喷、精神尤盛的密码和精髓，闪烁着无限的光彩，照亮了继续延续、不断创新的书院文化和年轻学子。

责编：刘瀚潞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