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丨梦回庙街(十五):井水微漾

  新湖南客户端   2021-01-02 08:11:00

查看 梦回庙街专题

连载丨梦回庙街(十五):井水微漾

文丨李贵洪 插画丨刘谦


凉水井离庙街大约三百米,就在林木葱茏的北山脚下,南依小溪,西绕山泉。井水清澄,水量丰沛,甘甜怡人。

从凉水井往南,直到庙街脚下的慈石公路,是一块面积近百亩的大坪,地名就叫水井坪。

水井坪有很多水井吗?不是的,偌大一个坪,其实就只有北山脚下那一口凉水井,坪周边百十户人家,祖祖辈辈喝的都是凉水井的水。既然坪因井而得名,可见这个凉水井至少存在数百年了。

凉水井以前是一个露天水井,两股泉流如婴儿手臂般 粗细,四季不歇从山脚下面喷涌而出。后来村民在水井上面用砖石砌了一个穹形顶盖,把水井连同泉眼都罩在里面,只在靠溪沟和山泉沟的一面留出口子,还用大块青石做了一个井台,方便人们舀水挑水。

农村人挑水,都是直接把水桶放到井里,装满水后再提上来。当年有驻村包队的城里干部认为这样打水不卫生,因为水桶一般都是直接搁在地上的,桶底难免沾染一些泥灰垃圾,打水时就会带到水井里。听从这个城里干部的建议,村民封闭了取水口,在井壁上安装了两个水龙头,利用虹吸原理引水接水。

用水龙头接水,确实解决了水桶污染井水的问题,但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凉水井是周边村民唯一的饮用水源,每天傍晚或者早晨,各家各户都要挑一担两担水回家做饭烧茶。炎炎夏天,用水量激增,村民挑水的次数也随之增加。以前用水桶直接打水,快捷便利,即打即走,一般不会出现拥堵景象。采用水龙头引水后,接满一桶水至少需要四分钟,于是水井边经常出现挑着水桶排长队等待的情形。乡下人性子急躁,不耐烦排队,有人还为此起了争执,差点抡起扁担打架。两相比较,大家觉得还是直接用桶打水更爽快。经过公议,最后还是拆除了安装水龙头的井壁,恢复了传统打水方式。

凉水井给我留下了许多快乐记忆。

夏天暑气蒸人,凉水井是最好的消暑去处。人蹲在井台边上,看一泓清水微漾,听一段泉水叮咚,一身炎热就消退了一大半。再合掌成捧,掬一窝甜水润喉,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惬意。

井边的泉水沟清一色天然白石铺底,水从山上不疾不徐流淌下来,晶莹闪亮,清澈纯净。赤脚站在水中,一股凉意从足底涌泉突起,过丹田,越天柱,瞬间直达头顶百会,四肢百骸无不愉悦清爽。

水井外面有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溪。小溪从村东蜿蜒而来,溪岸绿树成荫,溪中小鱼穿梭。溪水比较浅,按理并不适合游泳,但在水井附近有一处天然石潭,水流平缓,深可及胸,正好适合小孩子们跳到里面扑腾。等到在水中玩累了,一帮小家伙就钻出水潭到溪畔翻找螃蟹。那时候溪里的螃蟹真是多,随便挪开一块石头,就会看见一只两只螃蟹急慌慌窜逃,但跑是跑不掉的,溪边长大的孩子谁不会捉螃蟹呢?捉得十来只,带回家用油煎炒,再放点紫苏辣椒,就是一碗味道鲜美的开胃菜。溪水里还有一种软体螃蟹,个头比较小,生吃时略有咸味,当地人就叫它盐螃蟹。据说生吃盐螃蟹可以长力气,所以抓到之后我们都不客气。

水井附近还有一种绿毛红嘴小鸟,叫声清脆,常常成双成对在水面飞翔,据说是以小鱼为食的,但我从来没有看见它们从溪水里叼鱼出来。

水井边环境清幽,大树如盖、绿草如茵。有一年暑假,我在溪畔放牛时,竟然看见一条黑色蟒蛇游过溪沟,一眨眼就钻进了水井后面茂密的灌木丛。那长虫过溪的时候,头已经到了溪对面,尾巴还在溪这边,目测至少有五米多长,小腿般粗。

“水井边有蟒蛇?不可能吧。”当我满脸兴奋告诉大人们看到了蟒蛇的事时,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件事让我困惑了很久——这么大一条蛇,怎么就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呢?它要吃东西,要喝水,怎么能够做到无声无息呢?因为有了这些惦记,我此后每次到水井挑水的时候,都要站在井台上向蟒蛇出现的溪沟、树丛张望一阵子,期待再次看见它的踪影,遗憾的是再也没有发现黑蟒踪迹。

凉水井三伏天凉,数九天却有一丝暖和。在天寒地冻的天气,凉水井竟有白雾升腾的奇观。趴在井边仔细观察,只见若有若无的白气从水面冉冉而起,在井口聚成一团氤氲。

这时候的井水是温润的,捧水而喝,手不觉得寒,肠胃也不觉得冷。

我后来才知道,凉水井冬暖夏凉其实是一种错觉。不管冬天还是夏天,井水的温度实际上是一样的,都保持在七、八摄氏度左右。夏天环境温度高,井水当然显得凉,冬天环境温度低,井水就显得比较温暖,温暖的井水与低温空气相接触,自然就会形成白雾升腾的景观。

人说好水出好酒,这话一点不假。每到夏天,早稻收割之后,我妈妈都要用新米做一两次甜酒消暑解渴。妈妈做甜酒,一直用的都是籼米。她先把米煮成夹生饭,摊放在竹潦箕里,等到完全变凉了,就将甜酒曲捻成粉末,与米饭搅拌均匀,再用一个大盆子装起来,按压紧实后在中间造一个拳头大小的酒窝,最后用细棉布盖好,剩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安心等待那一大盆米饭发酵化汁。我小时候嘴馋,常常迫不及待溜到盆边,先溯溯鼻子,闻闻有没有酒香,再摸摸棉布,看发没发热。

“现在还早得很,要一个对时才化汁哩。”妈妈看到我急不可耐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个对时”是土家族方言,意思就是二十四小时。等待甜酒化汁的一个对时,感觉是最漫长的二十四小时!

好在随着时间流失,细棉布上的温度越来越高,有馋人的酒香从盆子里散发出来,充满了整个房间。妈妈揭开细棉布,看到酒窝里面已经有一汪清澈的酒液。她用筷子轻轻划拉已经液化的米饭,伴随轻微的“霍霍”声,饭团分开如渠,如同小船驶过布满青萍的湖泊,溢出一行醇香蜜汁。

“挑水去喽,挑水去喽。”看到甜酒化汁,大哥不待吩咐就担起水桶直奔凉水井。其实,水缸里还有半缸井水,但妈妈觉得,兑甜酒还是用新鲜的井水最好。

水挑回来了,妈妈用木瓢舀水,把一瓢瓢清亮的井水加在甜酒盆里,再放一点糖精进去,养个十来分钟,新米甜酒就做成了。

井水冲兑的甜酒,酒汁清澈、香气浓郁,入口清凉润滑、滋味绵长。我对这样的甜酒没有抵抗力,每次要吃一大碗才能勉强解馋。

后来我在城市工作,发现菜市场竟然一年四季都有人卖甜酒。而且城里的甜酒都是用糯米做的,酿好之后自然带有甜味,不像籼米甜酒,需要添加糖精才甜。我买来吃了几回,一开始觉得糯米甜酒米粒晶莹剔透,滋味绵软香甜,口感确乎比籼米甜酒要好。但吃过几次之后,我渐渐觉得还是老家的籼米甜酒更好吃一些,毕竟那香甜的滋味里面,有百年井水的清凉,有快乐童年的记忆,有慈祥母亲的温暖,还有回不到过去的惆怅!

与酿制甜酒一样,做豆腐也需要好水。农历腊月,庙街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要磨黄豆做豆腐。磨黄豆前先要用水把豆子泡得胖胖乎乎发胀,磨好后再加水放在大锅里烧得滚熟,然后滤渣点卤,包浆成形。无论泡豆还是煮浆,庙街人一律都使用凉水井的水,做出的豆腐既白嫩又紧致,无论小煎,还是下鱼肉火锅,都能让人胃口大开。与老家的豆腐相比,长沙一些菜市场的豆腐真叫人不敢恭维,先不说口感,单就那水咂咂一颠就散的模样,就让人提不起购买的兴致。

农村的男孩子一般很早就开始帮家里干活,砍柴、挑水、挖地、割谷,这些都是日常工夫。我在兄弟中年纪最小,那些重活都让哥哥做了,所以直到初中二年级暑假,我才像个大人一样担着水桶到井边挑水。

第一次挑水的情景让人啼笑皆非。我那时个子比较矮,桶绳在扁担上绕了三圈,水桶仍然离地不高,一不注意就会碰到地面。结果,我从井里取出大半担水,跌跌闯闯挑到家里就只剩下小半担。因为挑水,那个暑假我的肩膀都是火辣辣的又红又疼。不过经过一个假期的磨炼,我学会了挑担换肩,学会了快走却不洒水,内心有一种男子汉的自豪。

此后,只要学校放假,我就承包了家里的挑水活计。高二那年暑假,我想练出一双铁脚板,于是尝试赤脚板挑水。从家里到凉水井,大约三百米距离,全部是碎石路面,赤脚踩在上面都硌得肉疼,挑上担子就更加难受。村里长辈看我一路被小石子硌得龇牙咧嘴,笑话我是“光脚板挑水,自找苦吃”。

但人啊,真的是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我坚持十多次后,竟然赤脚挑水也能走得轻松自如。这段体验让我受益匪浅,后来在工作中遇到艰难任务、生活中遇到特殊困难、身体上遭到病痛折磨,我都能从赤脚挑水中获得激励——坚持坚持,人生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大学毕业,我在城里安了家,虽然日常都用自来水,却时不时想起从前赤脚挑水的日子。每次回到庙街老家,我都要到水井边看一看,美美喝几捧井水。离家之前,我还要到井边挑两三担水,把父亲的水缸装满。

我对凉水井的喜爱,一定是受了父亲的影响。父亲对井水情有独钟,他不怎么喜欢喝热茶,无论夏天还是冬天,口渴了就从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喝。即便是后来村里搞了饮水工程,用管道把后山水库的水送到各家各户,他依然坚持只用自来水洗脸洗澡,喝水还是要到凉水井去挑。我理解父亲的坚持,因为凉水井的水确实要比水库里的水纯净甘甜。

人啊,都是天地过客。一眨眼,我的母亲已经过世快三十年,父亲也走了将近六年。故乡的水井还在,但再也没有人需要我给他挑水,再也吃不到井水酿造的籼米甜酒了!

责编:廖慧文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