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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丨梦回庙街（三）：会唤蛇的贵瞎子

文丨李贵洪 插画丨刘谦

贵瞎子是我本家，论辈分，我要叫他一声嗲嗲。

贵瞎子虽然是我本族嗲嗲，但他是个瞎子，且穿着邋遢，所以没人尊重他，无论老幼，背后都叫他贵瞎子。

贵瞎子有一个瘸腿老婆，三个捣蛋儿子。庙街祠堂旁有两间茅草屋，蜷住着贵瞎子一家五口。

俗话讲：瞎子打媳妇，松不得一下手。

为什么松不得一下手?因为一松手媳妇就跑了，打她不到了。

瞎子打媳妇，我没看到。但贵瞎子打儿子的恐怖场景，却是我亲眼所见。

“秋宝，你来帮我抠抠痒。”

秋宝是贵瞎子的小儿子，十来岁年纪，长得面黄肌瘦，一看就是营养不良。但这不影响他调皮捣蛋，上树掏鸟窝，下地偷红薯，和小伙伴打架，打不赢就给人家糊鼻涕。反正那鼻涕一直挂在脸上，不用白不用。

这一次，秋宝眼馋别的小伙伴兴高采烈滚铁环，灵机一动把家里一只木水桶的铁箍给撬了下来，风一般在庙街上滚了几个来回。

乐极生悲。秋宝撬水桶箍做铁环的事被他二哥告诉了老爸。

贵瞎子不动声色，以抠痒为借口召唤秋宝。秋宝全然不知大祸临头，扔下铁环跑向瞎子。贵瞎子听声辨形，突然出手，一把薅住了秋宝的手臂。

“你这砍脑壳的，一天到晚尽干坏事，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瞎子一边高声叱骂，一边噼里啪啦使劲打秋宝的屁股。

“妈呀，搞拐哒，救命啊。”秋宝一边大声哭嚎，一边拼命挣脱。

看到小儿子挨打，瘸子妈妈急忙上前劝阻。却被瞎子没头没脑擂了好几拳，直接给推倒地下。瘸子娘又心痛又着急，干脆坐在地上长声哀嚎。

贵瞎子这时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举动，他两手紧紧箍住秋宝的脖子，嘴里嘶嘶叫着，“挤死你，挤死你”。

可怜的秋宝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根本发不出声。一帮看热闹的小孩子也吓得两腿发软，心口狂跳。

危急时刻，杨幺嗲正好打祠堂门前经过，他走上前在贵瞎子头上劈手一个雷鼓儿，大喝一声：“瞎子，你要造孽啊!”

贵瞎子两手一松，秋宝身体软软躺在地上。杨幺嗲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好不容易才让秋宝哇的一声回转气。

虎毒不食子，贵瞎子为什么对自己亲儿子下死手?

还是因为日子难过。

贵瞎子一家小的小，残的残，日子恓惶，人情凉薄。

卖蛇胆，是他们一家的主要生计。

天无绝人之路，贵瞎子有一项会唤蛇的神奇本领。他坐在茅屋门口，口里念念有词，很快就有黑的、灰的、花的各色长虫，从附近的菜园、土坎、墙脚、草丛窸窸窣窣钻出来，一直爬到瞎子脚下。

瞎子早就备好了蛇笼，来一条捉一条，一一放进笼子里。这些蛇都会被剖腹取胆，送到药店换钱。

庙街四周都是丘陵，植被茂盛，气候湿润，很适合蛇类繁衍。最常见的蛇有黑蛇、菜花蛇、土屁股蛇，偶尔也能看到蟒蛇、金环蛇、银环蛇。黑蛇和菜花蛇无毒，土屁股蛇有剧毒。

有一年春末夏初，正是油菜和小麦疯长的季节。我和小朋友猫在油菜地里玩打仗游戏，正埋伏得起劲，突然发现左手边盘着一条花蛇，蛇头仰起，两只眼睛警惕地盯着我。我嗷的一声惊呼，撒腿就冲出了油菜地。

还有一次是秋末季节，我周六从学校回家帮着收割晚稻。在我左手薅住一把稻兜，右手刚要去割的时候，突然看到稻兜下面蜷着一条土屁股蛇。估计是天气渐冷，蛇反应迟钝，被我一镰刀斩掉了脑袋。没割几行，又发现一条半僵的土屁股蛇，我手起刀落砍成两截。

土屁股蛇又叫土脚蛇，属蝮蛇种类，头呈三角形，身体粗短，全背暗褐色，多栖息于平原、丘陵地带、树丛、田边和路旁草丛等靠近水源的地方。土屁股蛇体型较小，毒性却与眼镜蛇不相上下，而且是血液和神经混合毒。人被咬伤后，不仅肿胀疼痛，还会出现发寒发冷、视物模糊、呼吸麻痹等症状，救治不及时会要人性命。

贵瞎子既然会唤蛇，自然也会治蛇咬伤。

春夏季节，蛇类繁衍，庙街周边村子总有人不小心被蛇咬伤。这时贵瞎子就会被人恭恭敬敬接过去，请他解毒救命。贵瞎子解蛇毒确实有一手，他给伤者敷一些草药，又喂几粒黑色药丸，总是能让伤者转危为安，康复如初。

贵瞎子天生眼盲，从小就没了父母，他这手唤蛇绝技是谁传给他的呢?有人好奇问他，他一概翻着白眼，不理睬人家。他越是不说，人们越是忍不住揣测议论，时间长了，竟然传出了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说贵瞎子年轻时候在野外草堆里睡觉，恰遇西方广目天王，天王看他衣衫褴褛孤苦伶仃，就让手中神蛇变化入梦，告诉他唤蛇咒语和解毒秘诀。瞎子早晨醒来，清晰记得梦中所闻，将信将疑之际试念咒语，不一会就听得草堆四周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循声去抓，竟然抓着一条长蛇。瞎子于是相信梦境是真，从此拥有了唤蛇绝技。

一个版本说贵瞎子路上口渴，听到附近有流水声，于是摸索着走过去捧水喝，没想到喝了蛇精水，肚子疼得死去活来。瞎子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悠悠一口气又活了转来，不仅活了转来，还神奇获得了唤蛇本领。

谜底在贵瞎子死后揭开了，揭开谜底的人是杨幺嗲。原来，杨幺嗲在庙内做和尚的时候，看贵瞎子可怜，经常给他接济一点菜油大米。贵瞎子感激幺嗲的善心，断断续续讲了自己的遭遇。

据瞎子所言，他早年跟随一个盲人师父学会了唱渔鼓，后来流浪到津市，每天在码头唱渔鼓讨钱谋生，晚上就裹一床破棉被睡在城隍庙内。庙内还住着一对父女，父亲常在街头耍蛇，女儿右腿有点残疾，拿着一个搪瓷盆子一瘸一跛绕场子收钱。那年端午节前夕，耍蛇人病了，在城隍庙内一连躺了十多天，瘸腿女儿急得嘤嘤哭泣。贵瞎子虽然看不见，但耳朵听得清楚，他晓得人家父女有难了，于是每天从自己微薄的收入中拿出一部分交给瘸腿姑娘，让她给父亲买药治病。

一天晚上，耍蛇人躺在地铺上叫他过去，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瞎子刚坐下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蛇腥气，手腕上同时传来针刺一般的疼痛。

瞎子惊恐不已，哆哆嗦嗦问：“我是不是被蛇咬了?”

“我让竹叶青咬了你一口。”耍蛇人说。

“咱俩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不是害你，我是要传你法术。”

耍蛇人告诉贵瞎子，自己大限将至，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瘸腿女儿。这段时间和贵瞎子相处，觉得他虽然眼睛瞎，但心底善良厚道，所以有意将自己的驯蛇法术传授给他，同时也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他，希望他不要拒绝。

贵瞎子眼睛看不见，脑瓜子可不傻，怎么可能拒绝送上门的法术和媳妇，更何况手腕上的毒蛇咬伤还等着人家医治?他于是趴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算是既认了师父又认了老丈人。

耍蛇人撑起身子，附在瞎子耳边秘传咒语，又讲了一些疗治蛇伤的草药配方，末了摸出一粒黑色药丸让瞎子张口吞下，喘息着说：“我给你把蛇毒解了，我喜欢听《杨家将》你给我说一段《四郎探母》吧”。

贵瞎子嘭嘭嘭击打渔鼓，开口吟唱：“萧天佐摆天门两下里会战，我的娘领人马来到北番。我有心回宋营见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远在天边。思老母不由儿肝肠寸断，想老娘不由儿珠泪不干……”在瞎子的渔鼓吟唱中，耍蛇人慢慢阖上了眼睛。

贵瞎子和瘸腿女儿草草安葬了耍蛇人，两人一路乞讨回到东岳庙，在祠堂旁边搭了个草棚安家，从此开始念咒捉蛇维持生计。

冬天无蛇可捉，瞎子就左手抱一只长筒渔鼓，右手拎一个小铜钹，让人牵着走村穿乡唱渔鼓，换一点钱或者粮食。老辈人至今还记得，一开始牵瞎子出去的是他的瘸腿婆娘，再后来是他的大儿子家铮。他们每到一户人家，就站在门口唱一段吉利话，内容无非是说主人家积德行善有福报，出入平安招财进宝。周边乡村都认得贵瞎子，一般不等他唱完，就会拿出一点大米或杂粮倒在他们背着的旧麻布口袋里。也有拿不出这点打发的，看见瞎子走来，就早早把门关了。

卖蛇胆，唱渔鼓，勉强让瞎子一家有口饭吃，但大人小孩都衣不蔽体，面有菜色。

长期营养不良，秋宝在一场大病后走了，只活了十多岁。

又过两年，贵瞎子也死了。

贵瞎子大儿子家铮一直没有结婚成家，长年帮人打短工。

二儿子家春是个不要命的愣头青，经常在外面打架惹祸，却出人意料在外面领回了一个媳妇,家里没有地方住，就住在生产队的仓库房里。那新媳妇不甘心一辈子受穷挨饿，时不时劝家春安分做事，勤俭持家过日子。说的多了，家春心里烦躁，竟然对媳妇拳脚相加。有一天晚上，忽然从仓库房传出杀猪一样的哀嚎声。庙街人寻声赶过去，才晓得是小两口打架。那新媳妇虽然力气没男人大，却采取了集中优势兵力攻击敌人薄弱环节的策略，不顾一切揪住男人命根子，直疼得家春脸色发白都不撒手。后来又有几次交手，家春最后都守不住自己的命根子，从此只好乖乖听媳妇的话，老老实实做事过日子，后来也生了女儿修了楼房。

他们兄弟俩都没有学到父亲唤蛇治蛇伤的本领。

大儿子多年以后翻出家里的旧渔鼓，不禁想起小时候陪同父亲十里八乡唱渔鼓挣打发钱的情景。那一刻，父亲沉睡的技能在他身上神奇苏醒。他站在门口，一边嘭嘭击打渔鼓，一边放声吟唱：

东岳庙上李家铮，苦人苦命独一身。盲人父亲受白眼，艰辛辗转为谋生。家中残疾老娘亲，吃了上顿没下顿。父死娘亡脱苦海，留下家铮强支撑。家徒四壁人潦倒，囊中羞涩穷生根。人家归屋有妻儿，热饭热菜心头温。我回家来锅灶冷，头疼脑热无人问……

渔鼓砰砰控节奏，唱腔苍凉动四方。端的是家传技艺，透着那么一股子尘世沧桑。

从那以后，每年的腊月和正月，正是农闲时候，大儿子也像当年父亲一样出门唱渔鼓挣打发钱了。与父亲不同的是，当年老人身边有儿子陪，现在他的身边，只有自己的影子静静相随。

责编：廖慧文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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