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梦回庙街专题

连载丨梦回庙街(四)：杨青嗲的绝活

文丨李贵洪 插画丨刘谦

古庙东头有一座木板房子，房子蛮大，一看就是殷实人家。

杨青嗲就是这户人家的主人。

杨青嗲是个独子，出生在闹义和团那年。他父母眼见世道不太平，就想着让他练武防身。恰好庙内驼背和尚的师父是个练家子，单手可以把重七、八十斤的石锁抛上接下二十多次还气定神闲，老师父的硬气功尤其了得，既能单掌断碑，又能喉顶长枪。和尚师父看在街坊邻居份上，给杨青嗲传了一些气功吐纳心法和拳脚功夫。

成年后的杨青嗲身材高大气力莽壮，和人打架，七八个后生都近不了身。他不耐烦种田营生，早早就干上了贩卖生意。庙街周边出产茶油、桐油、芝麻、花椒等农产品，他收集起来，挑到津市贩卖。津市靠近西洞庭入口，水运便利，市场繁荣，商户众多，是湘西北有名的大码头。杨青嗲在津市卖掉乡里土产，又从集市上批发一些洋布、洋油、洋火挑回庙街售卖，往返都能赚些差价。虽然路上时常有土匪出没，但杨青嗲有功夫在身，加之脑瓜子机灵，硬是没让土匪占到一次便宜。

做生意这事不怕慢只怕站，杨青嗲做的虽是小本生意，好在顺风顺水没遭受大损失，慢慢的积沙成塔集腋成裘，过了一些年就攒出了可观的家业，在庙街修了一栋气派宽敞的木头房子。记得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那个秋天，杨青嗲的老房子翻修，一些帮工的乡邻在房梁上发现了数十枚铜质菩萨，人们不晓得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就随手丢给小孩们玩耍，不久就一枚枚都失落无踪了。但这件事却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时常想，那些搁在房梁上的铜菩萨，是谁放上去的呢?是过去的风俗，还是特别的安排?

杨青嗲的老伴姓高，是个特别和善的人。我有几次从她房前走过，她看见了，总是微笑着喊住我，然后从橱柜里翻出几块饼干放在我手心里。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饼干可是等闲难得品尝的美食，吃一块能让人幸福到骨子里。

高嫲喜欢抽水烟。她有一个很精致的铜水烟壶，壶身阴刻有和合二仙图案，长长的烟嘴则弯成漂亮的弧线。因为烟气首先要经过壶中的水过滤，所以抽起来咕嘟咕嘟响。

杨青嗲个子高大孔武有力，却只有女儿缘。他和高嫲两老只生育了一个女儿，招了一个上门女婿，也只生了一个孙女。女儿女婿闹矛盾离婚，女婿回家，女儿改嫁，留下孙女陪着两老。

等到孙女长大，两老又张罗着招赘了一个孙女婿，正是我的本家叔叔。这位叔叔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在部队里是个汽车兵。在傅氏祠堂里，小学校长曾请他做过战斗报告。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他特别骄傲自豪地说：“美国人三个月都没有打下的谅山，我们只用三天就攻下来了。”祠堂里掌声雷动，小朋友们都满怀崇敬望着我的本家叔叔。

让人纳闷的是，我这个威武阳刚的叔叔做了杨家上门女婿后，依然没有改变杨家生女不生儿的局面。他和杨青嗲的孙女第一胎生了个女儿，夫妻俩不甘心又生二胎，结果还是女儿。因为生二胎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一家子还被罚了六百六十元钱，他们就干脆给二女儿取了个小名叫“六六”。

杨青嗲常年在外面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学到了一种画符念咒治肿痛的本领。

农村卫生条件差，蚊叮虫咬、跌打损伤，小孩子特别容易引起淋巴结肿大。每次淋巴结肿大，大腿根那里都会鼓起一个鸡蛋般大的结节，光滑可以移动，稍微碰一下就一阵剧痛。

庙街人把这样的肿痛叫行疡子，我记忆中自己行过三次疡子，都是杨青嗲画符念咒治好的。

我一瘸一拐一脸痛楚捱到青嗲老人家里，告诉他自己长了疡子，请他帮忙治治。老人很和蔼地让我站在他面前，帮我把裤子脱到膝盖处。他把一根手指轻轻放在疡子上面，嘴里念念有词，手指缓缓划动。

不到一分钟，老人说：“好了，没事了。”

我将信将疑触摸疡子，发现它不仅小了很多，而且一点也不疼了。于是高高兴兴给老人道声谢，欢蹦乱跳找伙伴们去玩。

在庙街人的记忆中，杨青嗲能画符治疗的毛病好像只有疡子一种。对这项神奇的技能，杨青嗲没有告诉乡邻习自何人。乡人懵懂，也没有认真探问究竟。

若干年后，我在湘西澧水河边古镇溪口采访时遇到了一位王姓老人。他是当地有名的骨科医生，医术高超，但是脾气很倔，只要看你顺眼，没钱也给你治，如果话不投机，就对人不理不睬，所以当地人背后都叫他“王圪三”或者“圪古佬”。我那次下乡采访就借宿在圪三老人家里，也许是感觉和我投缘，这个性格倔强的老头兴致勃勃和我下了三盘象棋。乘老人高兴，我问了他一些正骨手法，他都一一做了解答，个别地方见我不懂，他还出手示范，告诉我怎样才能固定骨折部位。

在这过程中，老人的儿子在旁边问我：“你听说过“九龙化水”吗?我爸爸就会呢。” 据说“九龙化水”是一种神奇的法术，我在上中学的时候听同学提到过，说如果有人喉咙里卡了异物，只要喝上几口“九龙化水”，异物就会无影无踪。同学说得玄而又玄，我却抱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想法，对其将信将疑。

现在听说面前的老人会“九龙化水”，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询问老人“九龙化水”是不是真的无物不化。

老人笑呵呵让儿子拿来一双木筷子，用菜刀剁成长约4、5厘米的八个小截放在桌子上。老人随后在水缸舀了一小碗水，左手端在胸前一边转动一边念念有词，完了用右手在碗上面虚写了几个字。做完这些后，老人将剁断的筷子一一塞到嘴巴里，再咕嘟咕嘟喝下碗里的水。奇迹出现了，那么多的断筷竟然全部在老人口中消失了。

见我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老人说：“学会了祖师爷的法术，吞筷子吞针都不在话下。你愿意学吗?愿意学就传给你。”

我当时好奇心重，当即表示愿意拜师学法。

“手作兰花托宝盏，存师观想胸前转。念动咒语如律令，虚空画符必应验。”圪三师父告诉我：“要学九龙化水，先要记住这四句话。”接着他一句句做了解释。

“手作兰花托宝盏”，就是将左手五指三伸两屈作兰花指，然后把装有清水的杯子或小碗托在手上。“存师观想胸前转”，是指托好杯子或小碗后，心里要想着师父的样子，清除杂念专注精神，同时左手在胸前缓缓转圈。“念动咒语如律令”，在转圈的时候，心中要默念咒语。“虚空画符必应验”，指的是念完咒语后，要用右手在杯子或小碗上方画写字符。把这些事做完，九龙化水就大功告成，可以用来化去卡在喉咙中的异物了。

“咒语怎么念，字符怎么画?”我问。

“你听好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师父收敛笑容，逐字逐句传讲咒语：“吾从茅山来，路旁一口井，井底一条龙，九头十八尾，金银铜铁锡，诸位化成水。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等我记熟咒语，师父又给我讲解字符的画法。字符总共五个，都是相同的云头鬼脚，但在“鬼”字踢出的那一脚里，各安放了一个文字。这五个字单独看起来简单寻常，但连读起来却大有深意。

就是这次偶遇，不仅让我接触到了传说中的九龙化水法术，还掌握了全部符咒。不过对自己学到的法术效力，我并没有师父老人家自信，从来不敢尝试吞断筷子，更别说吞针了。不过有一次，我请朋友在家里吃饭，他不小心卡了一根鱼刺在喉咙里，咳不出咽不下，搞得很紧张。我试着化了一杯水给他，他喝下去后，竟然立马若无其事。我说刚才那杯水就是九龙化水，他诧异得合不拢嘴。

从我偶然学得九龙化水法术的亲身经历，联想到杨青嗲老人那神奇的画符消肿绝技，我深信老人一定在年轻时候有过如我一般的奇遇。

再后来，我了解到中医除了传统的望闻问切、复方或单方治疗方法，还有一个疗法奇诡的祝由十三科。

传说祝由是湘西辰州(即今沅陵)人，掌握了用符咒禁禳治疗疾病的方法。“祝”就是咒的意思，“由”是指病的原由。“祝由”的概念很广，包括禁法、咒法、祝法、符法。此术神通广大，妙手回春不说，还能起死回生。大学者钱穆记述亲眼所见，说年少时曾目睹奇事。某人腿肿，求巫师治病，巫师在墙上画了几道，然后持刀划壁，即有鲜血从壁上流出，及血流尽，患者腿肿亦登时消除。他不禁感叹：“其理为人所不知，却不得谓之是邪术”。

现在看来，贵瞎子的唤蛇术，杨青嗲的画符术，以及我师父圪三老人的九龙化水术，可能都属于祝由术。法术和功夫不同，法术讲究口耳传授，只要有缘，一时半刻就能掌握。功夫讲究勤学苦练，十年磨剑，一朝功成。贵瞎子和杨青嗲都是从小在江湖上挣饭吃的人，有机会接触到一些奇人异士，一时随缘就成了一段传奇。

和贵瞎子一样，杨青嗲的后人也没有学到他的画符消肿术。

杨青嗲的老伴比他早走几年，每次想起那个和蔼的老人，我的眼前都会浮现她坐在桌旁抽水烟的惬意模样。她那把精致的铜水烟壶，我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了。

杨青嗲过世那年我正在上初中。不知是白内障还是视网膜脱落的原因，老人在离世前两年一直害眼病，行动很不方便。孙女心疼老人，送他到医院做了手术，医生告诫静养一周后拆纱布。过了五天，青嗲老人感觉眼睛不疼了，于是自作主张把蒙眼的纱布拆了。刚拆下时感觉看东西很清楚，老人很高兴，在庙街上见人就打招呼，夸自己孙女两口子良心好，治好了他的眼病。

乐极生悲!拆封第二天，老人眼睛忽然剧痛不止。孙女要再送他上医院，他坚决不同意。在家里苦熬两天后，老人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杨青嗲去世前的那天晚上，可能是满月前后。我家的后门正对着他的前院，相距不过二十来米。半夜醒来，我打开后门撒尿，一片青白月光中，忽然看到杨青嗲走过自家阶沿，绕到屋后去了。那一刻我感到寒意袭人，匆匆关上门缩到被窝里。

天麻麻亮我正要起床上学，突然听到杨青嗲的孙女婿在院子里大喊嗲嗲死了。原来他一早起来准备开车去镇办水泥厂上工，在厨房开灯时却碰到了青嗲老人悬在梁上的身体。饶是上过战场，我这本家叔叔也吓得浑身哆嗦，大喊一声就窜到了院子里。

杨青嗲老人既然能画符治疡子，怎么就没学会治眼病呢?我总觉得，他那么一个善良的老人，是不应该这样结局的。

责编：廖慧文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版权作品，未经授权严禁转载。湖湘情怀，党媒立场，登录华声在线官网www.voc.com.cn或“新湖南”客户端，领先一步获取权威资讯。转载须注明来源、原标题、著作者名，不得变更核心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