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丨梦回庙街(五):接生婆宋嫲

  新湖南客户端   2020-12-08 00: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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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丨梦回庙街(五):接生婆宋嫲

文丨李贵洪 插画丨刘谦

宋嫲是芝嗲的老伴,家就安在牌楼东侧。

宋嫲和高嫲一样,也是一个对小孩极慈祥的人。她心地善良,为人热情,做事细心。

庙街上有两个接生婆,一个老式,一个新式。宋嫲是老式接生,用到的工具只有一把剪刀,在火上烧红消毒后拿来剪断脐带。古堰堤旁边的高妈是新式接生,她在公社卫生院培训过的,卫生院还给她发了一个有红十字图案的人造革药箱,里面装着镊子、剪刀、纱布、酒精、棉签、听诊器。庙街的妇女生孩子一般都请宋嫲来家里接生,庙街外面村子的妇女却习惯请高妈接生。

我妈妈生我在春分时节。那天下午,她挺着大肚子带着我大姐在猪笼堡下面扯猪草,突然觉得羊水破了,母女俩急急忙忙赶回家里。妈妈躺在床上,吩咐姐姐烧水。水烧好了,又嘱咐姐姐赶快去喊宋嫲来帮忙。

等宋嫲迈着小脚赶过来,我身子已经露出来了。宋嫲麻利地拿出剪子在火上消毒,帮我剪掉了脐带。

“宋嫲,生的啥?” 妈妈支起身子满怀期待。

“又是一个带把的。”宋嫲边给我洗澡边回答。

“哦,不是女儿啊!”妈妈有些失望地躺下身子。

因为这个细节,宋嫲后来常常逗我,说我妈妈想要的是女儿,生下来却是个儿子,所以一点也不喜欢我。我压根不相信她的玩笑话,因为妈妈对我们每一个孩子都疼爱有加,我作为幺儿子,不仅没有受到任何偏心歧视,反而得到了更多关心偏爱。等到我考上大学,宋嫲又对我妈妈开玩笑说:“生儿生女天注定,当年要是生的是女儿,就没有这么有出息的儿子了。”妈妈乐呵呵笑,笑声中透着满满的骄傲。

宋嫲接生的孩子多,但她和芝嗲只生养了一个儿子。儿子儿媳倒很争气,接连生了两个姑娘两个儿子。

芝嗲是个车把式,负责给大队赶马车。庙街人提起他,都说他是一个怪人,没喝酒的时候,性子温和得像猫一样,对宋嫲百依百顺。可是只要喝了一点酒,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性情暴烈,一言不合就抓住老婆一顿暴揍。宋嫲吃过几次亏后学乖了,只要看到芝嗲端杯子喝酒,立马抽身出门,溜到庙街高嫲家、林嫲家躲无妄之灾。芝嗲喝醉之后找不到练拳对象,就提着马鞭在庙街上大吼:“宋玉兰你个臭婆娘,快给老子滚出来。啪啪啪,老子要抽你二十鞭……”闹了一阵后,一头歪在柴草堆里睡得鼾声如雷。

别看芝嗲喜欢耍酒疯揍老婆,他对自己的马却一直爱惜得很,别人家的马厩一般是在正屋旁边随便搭个棚,他家的马厩却直接占用了一间偏屋,就安在厨房旁边。马厩四边靠墙堆着高高的草料,中间有成捆的高粱、玉米秸秆。

宋嫲的小孙子和我年纪一般大,小时候是形影不离的玩伴,我俩在一起偷过大队园艺场的青皮橘子,也摘过小学菜园的黄瓜。他好几次带我溜进自家马厩,抽取秆粗汁多的玉米秆,两个人窝在草垛里,一边听着马儿喷响鼻,一边啃嚼甜甜的玉米秆。屋里虽然充斥着马尿马粪的气味,却没来由让人感觉特别快乐。

芝嗲在我上小学前就病死了,他在我记忆中只留下三段影像。

一次是他拿着一把斧头在屋前院子里劈柴火。快到冬天了,他吭哧吭哧劈了一大堆木柴,然后一块块整整齐齐码在阶檐下。

一次是他赶马车回来,可能是心情比较好,从车辕上跳下来后,他随手挥了一下马鞭,只听“啪”的一声巨响,吓得屋瓦上几只麻雀扑棱棱窜飞。

我们曾学着他的样子甩他的马鞭,可是无论怎么使劲,都发不出那种脆生生的爆响。

再一次是他在院子里给马儿钉马掌。钉马掌就是给马的四只蹄子钉上马蹄铁,马蹄铁是一块椭圆形但没封口的小铁环,厚约半公分,上面均匀排列着五个小孔。马掌钉了马蹄铁,就好比赤脚穿上运动鞋,跑起路来不容易伤到蹄子。不过马蹄铁是个易耗品,隔一段时间就会被磨得薄薄的,这时就需要换上新马蹄铁。

钉马掌是一件比较危险的活,常常有人在钉马掌时被马儿踢伤或踩伤。不过芝嗲干这事很内行,他让人紧紧抓住马辔头,自己单手搬起一只马蹄,用钳子利落拔出铁钉,取下已经磨得残损的铁掌,然后用宋嫲切布鞋底的小推刀修理马蹄,完了换上一副新铁掌,再拿铁锤叮叮把五颗铁钉依次敲进马掌。他往马掌里面敲铁钉的时候,每敲一下,我们在旁边观看的小伙伴都禁不住肉疼一下,但马儿既不嘶叫,也不挣扎,好像那钉子压根没有钉在它身上。

等到四只铁掌全换好了,芝嗲就牵着马儿在院子里转圈,听着马蹄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得儿得儿”声,他才放心拴好马,一屁股坐在在阶沿石上美美地抽一口旱烟。

宋嫲的儿媳姓向,长得丰乳肥臀,不仅生养了一堆儿女,还快手快脚,屋内屋外都是一把好手。

对自己的每一个孙子,宋嫲都疼爱有加。她虽然和儿子儿媳分灶吃饭,却经常做些好吃的给孙子们解馋。她的厨房里长年腌有好几种坛子菜,有酸萝卜、酸辣椒、酸野葱、酸大头菜等等,闻起来香喷喷,吃起来美滋滋,都是很好的下饭菜。庙街就那么大,每到吃饭时辰,孩子们就会端着饭碗满街串门,宋嫲孙子碗里的腌菜,常常惹得我们眼馋。

宋嫲不仅时常给孙子做好吃的,为了减轻儿子儿媳的负担,她甚至把大孙女带在身边,和自己一锅吃饭,一床睡觉,一直带到出嫁才祖孙分开。

让人不解的是,那么善良的宋嫲,却和那么勤快的儿媳彼此仇恨,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

她们婆媳两个在庙街吵架,惯常动用的道具是砧板和菜刀。两人盘腿而坐,宋嫲据东头,向妈占西头,中间留出二十来米,然后你来我往隔空厮杀。

一个刀剁砧板骂一句砍脑壳的,一个刀剁砧板咒一句短阳寿的;

一个声高冲云霄,一个嗓大震天地;

一个骂老不死,一个咒遭雷劈;

一个呼天抢地,一个捶胸顿足;

一个挺枪扑面刺,一个挥刀迎头劈……

咚咚锵,叮叮咣。对骂你来我往,一般持续一个小时左右。婆婆经验丰富,儿媳精力旺盛,双方各有所长,骂战多数以打平收兵。邻居们有时也劝劝婆媳两个,但似乎越劝越骂得来劲,于是大家干脆各忙各的不去管它。

那一个小时啊,庙街上除了让人发怵的刀剁砧板声,以及密风骤雨一般婆媳咒骂声,既听不到鸡鸣,也听不到狗叫,就连空中的鸟儿也停止飞翔,歇在树梢上、房顶上发呆。那些镇日里你追我赶闲不下来的孩子们此时都安静下来,一个个站在阶檐下面面相觑。我那时很纳闷,两个人吵架为什么要使用砧板和菜刀呢?那场面实在有些吓人啦。后来我想明白了,使用砧板和菜刀吵架的风俗可能源自从前两军对阵时的骂战,菜刀代表勇气和决心,砧板代表仇家和敌人,刀剁砧板就是用行动表明欲置对方于死地,属于原汁原味的行为艺术。

这样的婆媳骂战曾是庙街寻常大戏,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戏才不再上演。

宋嫲和向妈怎么不吵了?

我妈妈说:“再过两年,向妈的大儿子就要娶亲成家了,再吵下去,不是会让儿媳妇有样学样吗?吵完婆婆再吵媳妇,那还过什么日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全国各地都集中精力发展经济,能源短缺问题越来越突出。在这节骨眼上,县里在白鹤原后山发现了大量煤炭储存,立即决定在这里新办一座白龙煤矿。煤矿不到三年就建好了,猪笼堡上新起了近十栋高楼,分别是矿办大楼、职工宿舍楼和矿工俱乐部大楼。

近水楼台先得月。白龙煤矿投产后,附近有许多村民成了煤矿合同工,宋嫲的大孙子也在煤矿做了下井工。

煤矿事故多,经常有矿工被打死打伤。我有一个同村伙伴,和我是小学、初中同学,人长得壮实又机灵,还跟他当兵的哥哥学会了几招拳脚功夫。他在白龙煤矿井下做了六年都平安无事,却在一次走山事故中被一块大石砸断了脊椎,腰部以下都失去了知觉。宋嫲看到我伙伴的惨景,非常担心大孙子的安危,整天忧心忡忡。她已经八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一口牙齿也完好无缺,庙街人都相信她一定能活到九十出头。

出人意料,无病无痛的宋嫲却喝农药走了。老人固执地认为,树不断尖不发枝,人老不死妨后人。自己已经活得够长了,再不走,可能妨碍大孙子性命,她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宋嫲死后,是她儿媳向妈帮着净身穿衣的。

看着婆婆安详的面容,握着老人枯瘦的手,儿媳眼前闪过一幕幕与婆婆相处的场景。她想起刚过门时老人对自己像对女儿一般的疼爱;想起自己生孩子时老人在身边无微不至的照顾;想起老人一辈子对孙子们巴心巴肝的疼爱;想起自己那些年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和老人使性斗气,甚至拿起砧板菜刀恶毒咒骂;想起老人宁愿拿自己的命换后人的命……向妈悲悔交加,哭得涕泪滂沱声嘶力竭。

旁边有人怕她哭坏身子,劝慰她“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要节哀顺变”,儿媳却痛哭说:“我哭婆婆,更是哭自己,哭自己怎么那么糊涂,我的婆婆为了后人连自己的性命都舍得不要,我却为丁点大的事就和婆婆赌气吵架,我以后再到哪里去找我的好婆婆啊!我真是不孝啊!”

是啊,人们常犯的错误,就是太在乎自己的感受,习惯从“我”出发判断是非表达好恶,却不愿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由此导致的后果,往往是“悔不当初”。

宋嫲走了,给我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她是接我来到这个世上的人,是给我洗人间第一次澡的人,是给我绑上襁褓让我温暖的人,我却没来得及对她说一句谢谢……

责编:廖慧文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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