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丨梦回庙街(八):段子手杨支书

  新湖南客户端   2020-12-15 10: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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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庙街(八):段子手杨支书

文丨李贵洪 插画丨刘谦

杨支书在东岳庙当了二十多年村党支部书记。

他身材魁梧,面色红润,浓眉大眼,长得颇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

杨支书的家在庙街最东边。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他家附近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这里有大队部、代销店、卫生所,还有碾米机厂、面条厂、轧花机厂。每天机器轰鸣,人声鼎沸,俨然全村经济文化政治中心。

大队部有一个播音室,里面放着一台磁石留声机,细细的磁针搁在唱片上,唱片转动,村里的大喇叭就发出悦耳动听的歌声。留声机旁边放着一支裹着红绸布的话筒,杨支书就用这支话筒指挥农业生产、催收农业税。他洪亮的声音,一年四季在村子上空回响。

杨支书在大喇叭中讲话多是照本宣科,没人记得他具体说了什么,但他在日常生活中的讲话却妙趣横生,叫人笑得肚子疼。

比方说,有村民请他到家里喝酒,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拒绝的,农村人好面子,人家请你喝酒你不去,那是很让人打脸的事情。村支书登门,主人会特意请几个好酒量的邻居作陪。酒菜上桌,杨支书高坐上席,等酒杯斟满,他就开始讲段子了:

“酒杯一端,酒令如山。碰杯喝干,不许耍奸。谁要不干,赶紧滚蛋。”

大家哈哈大笑,气氛热烈,正好喝酒。酒到中途,有人偷奸耍滑,斟酒时故意装作眼花手抖,给自己杯子少倒酒。杨支书看得明白,两眼盯着那人说道:“斟酒斟酒,手莫发抖。佯装酒醉,心有九九。小小把戏,骗人是狗。”于是酒友起哄,非要罚那人自饮三杯,那人可怜求饶,最后学三声狗叫了事。

酒瓶渐渐空,菜肴慢慢少。主人客气,嚷着没什么菜了,要堂客再去炒两个菜。杨支书摆手说不必,段子又脱口而出:“主人说没菜,待客很实在。排骨炖豆腐,鸡蛋炒韭菜。还有花生米,香脆胃口开。咱们喝酒人,怪酒不怪菜。”一席话说得主人家笑逐颜开,倍有面子。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乡里农闲无事,一顿酒常常从中午喝到晚上,那酒量浅的,早滑溜到桌子底下睡着了。杨支书酒量莫测深浅,反正没人见他喝醉过。等到酒干菜净,杨支书摇晃着起身,嘴里念念有词:“今天酒喝好,走路撇撇倒。赶紧回家去,莫让堂客找。”说完拍拍醉眼朦胧的主人肩膀,脚步踉跄往家去了。

不会说段子的村支书不是一个好酒友,因为这手一上酒桌就绵绵不绝讲段子的绝活,杨支书在村里大受欢迎。那时候,赵本山还在东北铁岭唱二人转,老百姓想娱乐要等到过年看春晚,枯寂的生活,需要有人说笑逗趣乐得浑身发颤。

杨支书擅长讲段子,一半是传承,一半是天赋。

庙街有说四言八句的传统,杨支书浸润其中,摸到了说段子的门道。

传统的四言八句形式上一定要押韵,内容上一定要吉祥。

比如结婚大喜,娶亲人家一定会请两个儿女双全身体健康的妇女帮着整理新床。她们干活时照例要讲:“铺床铺床,先铺两档,先生贵子,后生娇娘,儿女双全,人丁兴旺,夫妻恩爱,福寿绵长。”说完这些吉利话,主人家就会送上两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包,新房喜气洋洋。

新娘子进村了,庙街的小孩呼啦围上去,齐声喊道:“新娘子,腿腿长,生个娃,棒槌长。”新娘子面红耳赤,旁边的人乐不可支。

木匠、瓦匠在关键工序,也要说四言八句讨利是。

庙街风俗,儿女成家,嫁女的一方负责准备床、柜、箱桌等一应妆奁,别看木匠要做的家具很多,其实最关键的工序是开箱。有人以为箱盖和箱身是分开做的,其实不是。木匠做箱子,最先做成的是一个四四方方,浑然一体的木头包子。必须经过开箱程序,从木头包子上锯出箱盖,装上合页,才能使用。正是因为开箱是一道关键工序,木匠师傅都会把这道工序留到其他活儿都干完之后才郑重进行。这时候四言八句又上场了:“箱是百宝箱,福气中间藏。先开东南角,家和人兴旺。又开西南角,银钱响叮当。再开西北角,月月都吉祥。后开东北角,全家喜洋洋。”

房屋上梁是修屋盖房的关键工序,这时瓦匠师傅要说四言八句:“日地吉良,天地开张。紫薇高照,正好上梁。宝梁一上,大吉大昌。南极献瑞,北斗呈祥。宏开甲第,绍启书香。六亲祝贺,富贵久长。”

庙街人渴望幸福美好的生活,对吉言祝词有虔诚信仰,倘若在关键场合无意说错了什么话,办事人家就会在心头留下一个大疙瘩。

村里曾经有一户殷实人家,夫妻正当盛年,丈夫是一个多面巧匠,木匠活、瓦匠活,铁匠活、石匠活,样样能干,样样干得出色。妻子手脚勤快,内内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夫妻俩手头积攒了一点银钱,决定修一座砖瓦新房。新屋宅基地是丈夫拿着罗盘自个选定的,前有溪水潺潺,后有黛山如屏,旁有茂林修竹,视野开阔,出行便利,确实是一个宜居之地。新屋落成,粉墙青瓦、朱门红窗,俩口子带着两个儿子喜迁新居,兴旺景象叫人好不羡慕。可是像繁花经雨一般,这个幸福和睦的家庭在短短的三年内就快速凋零:先是丈夫染病,迁延半年吐血而亡。昱年春天溪水暴涨,大水冲进房屋,土砖墙经不起水泡,水退之后柱歪墙倾,好好一座新房竟成了不能住人的危房。在村里苦捱了两年,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妻子只好带着两个儿子改嫁。

庙街乡亲说起这一家子的遭遇,无不感慨唏嘘,说这都是因为新屋上梁时没注意讲吉利话造成的。

原来,庙街的风俗,新屋上梁,瓦匠师傅讲完四言八句后,要站在房梁上向新屋四周抛撒糖果、花生等礼信,帮工、乡邻也早早守候在各个房间。师傅抛撒完礼信之后,会在房梁上大声依次发问:前面有没有?左边有没有?右边有没有?后面有没有?接到礼信的人就会大声回答:前面有、左边有、右边有、后面有。如此这般,才算皆大欢喜,上梁大吉。蹊跷的是,那对夫妻的新屋上梁仪式出了一个怪事,在瓦匠师傅问“后面有没有”时,得到的回答竟然是“后面没有”。

唉,“后面没有”不就是说“没指望,没盼头,没后人”吗?老人们都说,这真是一个很不吉利的兆头。

正是因为一方百姓对四言八句庄重如仪,所以男女老少时不时也会用段子交流,在这种环境中耳濡目染,杨支书从小就爱上了讲段子。让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因为会说段子,无意中拉近了与群众的距离,大家敬重他喜欢他,给他做群众工作带来了很大方便。

二000年世纪之交,村支两委换届,杨支书交出了象征权力的村部广播室钥匙。没有了支部书记的身份,平常请他喝酒的人少了很多,他不以为意,呆在家里一门心思打理自己的柑橘园,每年也有上万的收入。有时也被村里办红白喜事的人家请去做都管,他顶着一头白发,指挥得井井有条。

这么多年过去,老支书也将近八十岁了吧。在这个流行抖音、秒拍的时代,传统的四言八句已经提不起人们的兴趣,杨支书的段子,也后继无人了。

责编:廖慧文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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