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丨梦回庙街(十):同学小爱

  新湖南客户端   2020-12-19 00: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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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丨梦回庙街(十):同学小爱

文丨李贵洪 插画丨刘谦

小爱姓李,我们从小学一直同到初中毕业。

他比我大两岁,因为启蒙比较晚,成了我的同班同学。小爱不仅岁数比我大,辈分也比我高。论起排行,我得叫他叔叔。不过既然是同学,大家就不讲究辈分,彼此都以姓名相称。

小爱的父亲是我爷爷辈,大家都叫他经平嗲。老人家曾在庙街小学教书,言谈斯文,通情达理,是很受村民尊敬的长辈。他家里有不少线装书籍,除了经史子集,还有一些中医、卜筮、乐理方面的杂书。在一群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庄稼人眼里,经平嗲就是学富五车的读书人。

实际上经平嗲不仅喜欢看书,更喜欢学以致用。他懂医理,会针灸,擅长治疗跌打损伤、无名肿毒。老人家还熟悉乐理,唢呐、二胡、锣鼓等响器,他都拨弄得有板有样。

我三姑对经平嗲一直心存感激。在她出嫁前半年,因为炸油糕时不小心,滚烫的热油溅到她脸上,把眼睑、鼻子、下巴烫出了一串水泡,溃烂之后化脓发炎,一家人都担心会留下一脸疤痕变成丑八怪。我大伯把经平嗲请来给三姑诊治,不知道他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不仅治好了烫伤,还让皮肤光洁如新,没留下半点疤痕。

小爱是经平嗲的小儿子,他上面还有哥哥卫民和姐姐小梅。

说起小爱的哥哥卫民,当时在村里绝对是个风云人物。小伙子人长得精神,脑袋瓜子也很聪明。他喜欢看战争电影,在看过《英雄儿女》《奇袭白虎团》等抗美援朝影片后,就立志参军当一名侦察兵。为此他苦练功夫,不仅能单手翻筋斗,还能双手倒立走路。结果他如愿以偿,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戴上大红花光荣入伍。在入伍前,他还和自己的初中同学覃姑娘确定了恋人关系。

这个覃姑娘和我们同村,初中毕业后就在家务农,她模样俊俏性格活泼,加上有文化,被大队党支部任命为文艺宣传员。那些年每到冬季,公社都要组织水库建设大会战,覃姑娘在工地上不仅像男劳动力一样挑土夯坝,休息时还组织一帮子姑娘小伙搞文艺表演。公社表扬先进,搞火线入党,表现良好的覃姑娘得到群众公认,在水库建设工地上加入了党组织。会战结束后,覃姑娘被招进公社妇委会做事,不久就正式提干做了一名妇女干部。做了干部的覃姑娘依然淳朴谦逊,在自己的未婚夫参军入伍后,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门看望未来的公公婆婆,还不忘给小姑子小叔子带一点礼物。经平嗲打心眼里满意覃姑娘,虽然还没过门,老人家在心里已经把她看做儿媳妇了。

小爱的哥哥在部队里没有当成侦查兵,而是做了汽车兵。那几年解放军一直在南方边境轮战,他写信回家,说自己已经向首长递交了请战书,有可能随时上前线打仗。小爱觉得哥哥是个英雄,讲起哥哥来一脸的骄傲自豪。不过他哥哥虽然做好了上前线的准备,却始终没有得到机会。等到我们俩上初一的时候,他哥哥回家探亲,把几支没开刃的军用匕首送给弟弟做礼物,并告诉家人,说自己可能明年就要复员回家。

听说儿子不用上前线打仗了,经平嗲悬在心上几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盘算着等儿子一退役就让他和覃姑娘结婚成家。

就在这节骨眼上,却发生了一件让人目瞪口呆的大事。原来,小爱的未婚嫂子在镇政府工作,一位男同事对她一见钟情,明明知道人家有一个在部队当兵的对象,依然穷追不舍。覃姑娘被纠缠得不胜烦恼,就找领导反映情况,希望领导规劝那位男同事不要再打扰自己。领导当即找到那个男青年,警告说:“覃姑娘的对象在部队当兵,你小子再死乞白赖缠着人家不放,就是破坏军婚,是要抓去坐牢的。”又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有志气就到外面找。”可是那小子油盐不进,他跟领导表示,只要覃姑娘一天没结婚,他就要追求一天。还说:“我追求不犯法,要是覃姑娘答应我了,就是坐牢也认了。”领导拿这犟人没办法,只好由他去。在得知未婚夫很快就要回来成亲后,覃姑娘高兴不已,以为终于可以摆脱人家的纠缠了。然而令人悲伤的是,那个二愣子青年听说覃姑娘不久就要出嫁成亲,竟然因爱生恨,打定主意自己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得到。他点燃炸药包抱住覃姑娘,两个人都被炸得粉身碎骨,粘在墙壁和地板上的碎肉根本分不清男女。

小爱的哥哥半年后复员回家,他在覃姑娘坟前焚烧了两人往来信件,一言不发静坐了大半天。他在家呆了三天后留下一张字条不辞而别,字条上写道:“父母大人,儿已看破红尘,决意出家做和尚,请二老保重身体。不孝儿卫民磕头。”

悲剧是把美好毁灭给人看,儿媳惨死、儿子出走,好好的一桩姻缘化成镜花水月,让经平嗲遭受沉重打击。老人家一辈子与人为善,却没想到即将过门的儿媳妇以这样惨烈的方式香消玉殒,大儿子万念俱灰遁入空门。他想不明白,也接受不了。在悲伤中沉浸不到半年,经平嗲就郁郁而终。

那段时间,小爱同学也心情沉郁。他本来是一个很活泼的少年,但家庭剧变让他变得沉默寡言。我注意到,他的书包里装着哥哥给他的匕首,下了课会拿出来轻轻抚摸一会儿。我猜想,他一定是想他的父亲、哥哥和准嫂子了。

我和他在镇中学读书,没有在学校寄宿,每天早上一块跑去,放学后又一块跑回。路上要走四、五公里,中间要经过白龙村。白龙村有几个野孩子,注意到我和小爱两人每天跑来跑去,时不时就拦路挑衅。为了对付他们,我随身带着弹弓,小爱同学带着匕首。我们是有分寸的,不会真的拿弹弓射人,更不会用匕首捅人。但那天小爱同学情绪不好,看到那几个野孩子又拦路挑衅,他掏出匕首就冲了上去。那些毛孩子看到匕首后大吃一惊,撕开腿丫子就往路边棉花田里逃窜,从此再不找我俩麻烦。

小爱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回到家里做了农民。这家伙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几亩田土被他侍弄得地肥苗壮。他家住在山边上,没事的时候就到山上转悠,谁家山上有几棵成材的树,他踅摸得一清二楚,待到机会就偷偷砍倒背回家。树上又没标记,尽管有人明知道自家的树被他砍了,他死不承认也拿他没办法。但小爱从来不偷砍我家的树,他对我二哥说:“我和你弟弟多年同学,我怎么好意思砍你家的树?”

那几年,小爱同学迷上了练武。他父亲留下来的线装书中有一本是讲气功修练的,小爱依葫芦画瓢,每天按时练习。半年后他很高兴地告诉我,说自己觉得丹田部位热热的,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他又拿一个搪瓷茶缸倒扣在腹部,连续几次深呼吸后,他让我把茶缸从他肚子上取下来,我抓住茶缸又搬又摇,但茶缸像在他肚子上生了根一般,硬是拔不下来。小爱同学颇为得意,说自己的气功已经入门,再练习几年时间,说不定可以练成金钟罩铁布衫。

高考结束之后等录取通知书的那段日子,我在家里百无聊赖,忽然对学医来了兴趣。小爱从家里翻出一本竖行印刷的繁体书,书名叫做《民间验方大全》。他说这本书是他父亲的珍藏,看在多年同学的情分上,允许我借阅一个月。这可真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拿到这本书后,我边看边做摘录,一个月下来就抄录了厚厚一大本笔记。这本书中记载有许多验方,什么跌打损伤、蚊叮虫咬、疮痈红肿、心虚气短、眼睛上火等等,都有具体的治疗方法。比如说毒蛇咬伤,书中就明确记载,用半边莲或者七叶一枝花捣碎糊在伤口上,就可以转危为安。至于滚油烫伤,则可以从泥土里挖几条蚯蚓,冲洗干净后放在一勺白糖上面。蚯蚓沾了白糖,会迅速融化成水,用蚯蚓水涂擦创口,不仅好得快,还不会留下疤痕。看到这则验方,我一下子明白,经平嗲当年正是用这个方法治好了我三姑的重度烫伤。

大约在我上大学二年级那年的冬天,小爱结婚成家了,新娘子姓陈,身材苗条、粉脸长发、眉清目秀,娘家在石门清河。昱年春天,小爱进白龙煤矿做了一名下井工。

煤矿工资高,不到三年,小爱夫妻俩就在我老家对面修了一栋两层楼房,两人的宝贝女儿,这时也能绕膝撒娇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小爱喜迁新居的那年春节,我到他家小坐,他给我讲了井下故事。

“你可能想不到,矿下的主巷、支巷四通八达,加起来估计有两三百公里长呢。”他说:“光是从掌子面回到升井口,就需要一个多小时。”

“井下安全吗?”我问。

“井下处处有危险,但只要机灵一些,小心一些,问题也不大。”

我知道,小爱同学向来胆大心细,他也确实凭着这份胆大心细,在井下躲过了好几次灾祸。有一次井下冒顶,他在电光石火间窜出四五米,毫发无伤躲过一次灭顶之灾。

但井下真是说不得大话,距这次聊天不到三年,小爱同学就被砸得瘫痪不起。说起来那不过是一次小规模的走山事故,他本来可以逃得出的,却踩溜了脚滑倒在地,一块大石头刚好砸在后腰上。砸倒之后他也没感觉有多痛,还使劲想把身子挣扎出来,但双腿完全不听使唤。

在医院呆了大半个月,医生宣布了一个残酷的结果:“腰椎粉碎,神经离断,腰部以下再无知觉。”

我听到小爱瘫痪在床的消息,难过得连续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他是多么敏捷矫健的人啊!我想起上初一的时候,学校安排同学们到后山抬树下来,他选我做搭档,我个子矮力气小,他就让我抬前面,自己抬后面。有抬树经验的人都知道,抬前面是要轻松一些的。我俩抬累了想休息,就喊一、二、三,同时脱肩把木材扔在路边。想起他有机会骑姐姐的自行车上学的时候,一定要我坐在后座上,上坡踩得呼哧呼哧喘大气也不叫我下来,下坡的时候则不捏刹车一路疾行,风声呼呼叫人胆战心惊。想起他给我表演鲤鱼打挺,长腿蹬地一跃而起……这些回忆令我锥心疼痛!

我回去看望他,他坐在轮椅上,身体瘦削,面色苍白,神情落寞,没精打采。

“怎么不把我砸死呢?我这样子真的生不如死哩。”他像是对我诉说,又像是喃喃自语。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坚持坚持,说不定医学技术进步了,你还会站起来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讲这些模棱两可的套话。

“要是把我砸死了,我老婆和孩子反而轻松了,现在拖了我这么一个累赘,她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啊!”说到老婆孩子,他双手微微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不到四岁的女儿,完全不理解家里的变故,一脸稚气坐在旁边凳子上用蜡笔画画。他的妻子,背转身子,默默揩泪。

日子怎么过呢?我们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的,但有的时候,活着,确实比死要来的艰难。

好在阴霾总是暂时的。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就能撬动地球。小爱同学在痛苦挣扎中找到了活下去的支点,他说:“我想看到女儿上大学,看到女儿结婚成家。”

这真是一个坚实的支点,怀着对女儿深沉的爱与期待,小爱夫妻俩重拾了生活的信心。在身体状况基本稳定下来后,小爱在家里开了一个饲料店,主营猪饲料,也卖米卖面。再后来,小爱在慈利县城租了一间房子,买了一台残疾人电动车在城里拉客。夫妻俩省吃俭用,终于把女儿送到了硕士毕业。

二0一五年九月,我带着妻儿到有“海天佛国”之称的普陀山旅行。在法雨禅寺,我看到一个穿灰布直䄌的僧人有些面熟,这僧人也好像有意无意地多瞧了我几眼。不一会,一个小和尚过来问我是不是从湖南过来的,我点头说是。小和尚就说,我师父请施主到禅堂喝茶。我有点好奇,就跟着走去。一进禅堂,就见佛龛上贴着一副对联:“拈花妙菩提,数沙大世界。”先前遇到的灰布和尚双手合什,双目低垂侧立在佛像旁边。

听到进门的脚步声,灰布和尚抬起眼, 双目炯炯盯着我说:“施主是东岳庙人吧,你还认得我吗?”

“你是卫民叔叔?”听他一口说出我老家的名字,我脑海里立即想起了当年离家出走的小爱哥哥。他当年不辞而别后,家里人曾四处打听,始终杳无踪迹,没想到出家在这岛上。

他乡遇故人,我俩都很兴奋。我很好奇他是怎么来到这法雨禅寺出家的,他却用一句“机缘巧合”轻轻带过。接下来,他向我细细打听老家的情况,我一一做了介绍。在得知弟弟小爱这些年的遭遇后,卫民叔手抚念珠,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轻轻说道:“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其实都是来修行的。我弟弟修的是大苦行啦。”

是的,天地逆旅,我们都是修行人。区别只在于有的人是自觉修行,有的人是被动修行;有的人吃苦不觉苦,有的人有福不惜福;有的人觉悟通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有的人执拗倔犟,精卫填海不死不休……


责编:廖慧文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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