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丨梦回庙街(十一):苦命妈妈

  新湖南客户端   2020-12-22 00:43:19

查看 梦回庙街专题

连载丨梦回庙街(十一):苦命妈妈

文丨李贵洪 插画丨刘谦

在庙街,我的妈妈是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女人。

庙街往西十多里,有一处地名叫杨桃湾。

杨桃湾山青水秀,茂林修竹掩映着一个大户人家,人丁兴旺,屋舍俨然。家主姓杨名学庵,人称学庵公,正是我妈妈的嗲嗲。

学庵公在县上名声素著,不仅仅因为他家有良田千亩,更在于他知书达理为人和善。乡里修桥、办校,他带头捐款捐物。遇到灾年,他不仅减免佃户田租,还主动送一些粮食帮助乡邻度荒。有钱又善良,当然深得百姓信赖。当时县上有一则笑话广为流传,可以从侧面证明学庵公的声望。

“你听说没?昨天晚上栗树湾狗子咬死了一个鬼。”百姓甲告诉百姓乙。

“你说梦话吧,狗子哪里咬得到鬼。”百姓乙满脸不相信。

“不是我说的,是学庵公说的。”百姓甲说。

“学庵公说的啊,那可能是真的。”百姓乙若有所思。

学庵公有五个儿子,大儿子杨宝山就是我的家公。一九一四年,家公十五岁,考进湖南省立第一师范读书。翌年六月,因为学校执行省教育厅的决定,要求每个学生交纳10元学杂费,引起学生反感,大家把矛头对准校长张干,最后酿成激烈的驱张运动。家公当时年纪小,胆子也小,加上家里不缺那点钱,所以没有过多参与驱张活动。不过家公记得很清楚,隔壁班的毛泽东常在学校演讲,锋利的言辞,加上果决的手势,吸引了一大群同学。

家公家婆一共生养了八个孩子,其中两个夭折。剩下来的六个孩子中,老大、老二、老四、老五、老幺都是姑娘,就老三一个儿子。

我妈妈就是杨家幺女,一九四三年八月出生,比她大姐小了整整二十岁。对这个幺女,家公家婆视作掌上明珠。家公给她起名叫“晚爱”,寓意“秋儿晚女,父母最爱”。后来我想,家公给幺女起名“晚爱”,可能还有一层他不好与人明说的意思,家公熟读古诗,一定读过杜牧的名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个“晚爱”是不是也寄托了家公对幺女美好人生的期许呢?

在父母和哥哥姐姐的呵护下,妈妈的童年幸福快乐。家公从省立一师毕业后回乡教书,他认为老话“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无稽之谈,他不仅亲自教幺女认字写字,给她讲解古诗,让她熟悉鸟兽草木之名,还教给她一些有趣的数字游戏,让她懂得基本的数学运算。我的小姑后来回忆说,我妈妈曾教会她数字九宫格,还逗过她“一根竹棍三尺长,每天锯一半,可以锯多少天?”

一九四九年八月,妈妈六岁了,家公家婆原来打算再过一年就送幺女上学念书的,但此时湖南全境和平解放,土改工作随即全面铺开,家公一家被划为地主,田地没收,大屋充公,家公自己也失去了教师工作。妈妈作为地主崽子,上学读书的事情无从提起。

大时代一粒尘,普通人肩头一座山。国祚更迭给家公和他的子女造成了巨大冲击。

我舅舅是家公家婆唯一的儿子,从小就被寄予厚望。等到在家乡读完小学,舅舅就被送到石门县有名的九澧中学读书,这个学校的名誉校长就是抗日名将郑洞国。一九四五年底,郑洞国将军回石门老家省亲,特意到到学校看望老师、勉励学生。刚满十五岁的舅舅听了他率部远征缅甸的抗日故事后激动不已,回家告诉家公,说做人就要像郑洞国将军一样,学好本领,干一番安邦定国的大事业。

但舅舅没等到高中毕业,作为地主少爷,他在解放后黯然退学回家,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在时代大潮面前,家公保持了难得的淡定和清醒。他用庄子《逍遥游》劝慰舅舅:“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又说:“人生总会经历顺境和逆境,在顺境中潇洒得意算不得本事,在逆境中发奋自强才是好汉。你是家中唯一的男儿,如果一直这么消沉下去,我们这个家就没有希望了,你有手有脚,人又不笨,只要肯吃苦,总会活得下去的。”

舅舅听了家公的话后幡然醒悟,一改过去戴礼帽拄文明棍的少爷做派,挖地、挑粪、耕田、插秧……不仅所有的农活从头学起,还坚持笨鸟先飞,总是最早下地干活,最晚收工回家。不到两年,他就从一个皮肤白嫩的地主少爷变成了肤色黝黑、手有老茧的地道农民,谁也看不出他曾是鲜衣怒马的富家公子。

“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阿·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第二部《一九一八年》的题记中,曾用这样的话,形象地说明旧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艰巨性。

从表面看,新政权对舅舅的改造可谓摧枯拉朽,根本没有遇到实质抵触,就将一名在剥削阶级家庭长大的知识青年,变成了自食其力的庄稼人。个中原因,首先是舅舅年纪轻,旧世界留下的烙印较浅,可塑性较强。其次是舅舅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从小就被灌输责任和担当,在时代巨变的大背景下,他选择逆来顺受,也是为了对父母、家庭尽一份长子的责任。

在时代巨变中跌落云端的还有我大姨。在妈妈出生那年,大姨嫁给了石门县王昌老爷的大儿子。王家在县城主街占了半边街,经营有商铺、当铺、旅舍等生意,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大财主,与县里掌权人物来往密切。据说大姨婚礼那天,石门县城的头面人物都到场祝贺,新娘子一盘喜茶敬出去,端回来的是满盘银洋。

大姨结婚两年后,大姨父才从国立武汉大学毕业,在县中学做英文教师。其时解放战争已经进入下半场,国统区风雨飘摇,石门县一帮年轻人在县党部的蛊惑下,成立了反共救国军。反共救国军头目见我大姨父家底厚、学问高,就反复动员他加入组织。大姨父表示自己对政治没有兴趣,只想踏踏实实教书育人。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虽然拒绝加入反共救国军,但对方为了借重他的影响力,还是把他的名字列进了组织。湖南和平解放后,石门县反共救国军的名单被公安掌握,一众骨干分子包括大姨父全被逮捕,有二十多人经审讯后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死刑执行枪决。大姨父也被五花大绑拉到刑场,一阵枪响之后,他旁边的犯人都倒下了,自己却安然无恙。他晕晕乎乎听到执法人员现场宣布:“查明你只是列名反动组织,本身没有参加反共活动,故免予死刑,判处十六年有期徒刑,并处家产充公。”宣判之后,他随即被押到宁夏服刑。

丈夫判刑,家产充公,大姨的生活一下子全乱了套。她怀着身孕,带着四岁多的大儿子住到了石门城郊千云塔旁边的一座破屋里。为了生活,为了孩子,大姨也和舅舅一样,栽田、种菜、洗衣、做饭……每一样都从头学起,从大小姐变成了阿庆嫂。更加凄惨的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大姨一家的破屋子在一场风雨中轰然倒塌,她带着两个孩子在附近找到一个桥洞,硬是在桥底下住了两年多时间。

在大姨遭难的时候,家公家婆一家也度日如年。家公从年轻时就眼睛近视且有干眼症,后来托人从上海换了一副水晶眼镜,管用了好些年时间。解放后,家公家业散尽,生活条件大不如前,眼病忽然加剧,不久就全然失明了。在这期间,我二姨、三姨先后出嫁。尽管家财一空,家公家婆还是竭尽所能给她们置备了必要的嫁妆,如此一来,全家生计更加艰难。

从丰衣足食到衣食无着,这段变故正好发生在妈妈的少年时期,她不了解变故的原因,却对变故表现出了巨大的适应能力。饭吃不饱,她就到野外采甜根、烤百合充饥,有时候也到溪沟里摸泥鳅、翻螃蟹、捉虾米……曾经的娇小姐,俨然成了野小子。

一九六一年农历腊月,杨家十八岁的幺女出嫁了,新郎就是我的父亲,庙街李永泽老人的二儿子李家欣。

细究起来,妈妈出嫁庙街,与她大姐的生活变故紧密相关。

家公家婆心疼大姨,隔些日子就吩咐幺女儿到石门去探望。从家公家到石门县城,中间要经过东岳庙。往来次数多了,妈妈就和东岳庙公路边上开代销店的岳阿姨熟悉了。岳阿姨喜欢妈妈长得漂亮又嘴巴甜,也不忌讳什么地主成分,非要认作干女儿。妈妈也觉得岳阿姨和蔼可亲,就认她做了干娘。

做了干娘的岳阿姨很关心干女儿的终身大事,她觉得我妈妈的出身成分不好,最好能嫁一个贫农成分的,恰好庙街上我父亲就是贫农出身,小伙子能写会算,还是村里小学的民办老师。岳阿姨两边一说合,这桩婚事竟然没费什么周折就成了。

幺女出嫁,家公家婆百般不舍。碍于地主成分,加上家境今非昔比,除了一张床一口柜一只箱和几床棉被,家公家婆没办法准备更多嫁妆。不过在私底下,我家婆把一只翠玉手镯和一块羊脂玉璧悄悄给了妈妈,叮嘱在救急时使用。

一九六四年,农历甲辰年。这年三月,二十岁出头的妈妈遇到了人生大劫。

那是一个晴好天气,草长莺飞,田野葱绿。妈妈挺着大肚子到野地里扯猪草。

眼前一大蓬翠绿的艾蒿草,妈妈高兴地伸右手去扯,突然感到食指指尖传来针扎般刺疼。

“我一缩手,就看到一条土屁股溜了出来。”多年以后,妈妈依然清晰记得当时被蛇咬的情景。

妈妈很快就出现了中毒症状,从手指到手臂,逐渐肿胀发紫,双眼模糊,神志不清,发寒发冷。尤为凶险的是,妈妈这时还怀着六个月身孕。弄得不好,就是一尸两命。

我父亲急急忙忙请来贵瞎子。听说是被土屁股蛇咬伤,贵瞎子也不敢大意,吩咐我父亲采来一些草药,他塞进嘴里嚼烂了,再糊在妈妈的手指和手臂上,又喂了几粒黑黑的药丸。万幸的是,妈妈在昏迷两天后终于醒过来了,从手臂到手指,瘆人的水肿渐次消失。过了四天,她就能下地走路了。只是她被蛇咬过的指尖再也伸不直,弯弯的像极了一只小小蛇头。

三个月之后的六月初三,元气还没有完全恢复的妈妈生下了我的大哥。小婴儿一落地,妈妈就急不可耐查看他的四肢、五官,她担心蛇毒影响胎儿,生怕他身有残疾。谢天谢地,我大哥四肢健全、眼睛灵活,蛇毒没有给他造成明显伤害,妈妈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妈妈的心无比快乐。乡里风俗,孩子出生一个月后,亲戚族人会登门祝贺,这时主家要整满月酒。让人作难的是,为了给妈妈治蛇咬伤,家里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一点积蓄已经掏空,此时拿不出钱来置办酒席。

实在想不出办法,妈妈把家婆送的玉镯拿了出来。这只玉镯远看青翠欲滴,近看晶莹剔透,里面的云絮点缀得恰到好处,有白云一片去悠悠的意境。妈妈特别喜欢这只玉镯,白天不能戴,她就晚上戴着睡觉。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为了给长子准备几桌像样的满月酒,妈妈忍痛割爱,要父亲带着这只玉镯到城里换点钱回来。

父亲一早出发,揣着玉镯来到石门县城,几经辗转找到了一个收古玩的人。那人把玉镯拿在手上细细端详,然后不动声色地问想卖多少钱。父亲不懂玉镯的价值,只听说当年买它用了一根金条,而一根金条值多少钱他也全然没有概念,所以犹豫半天,他才表示想卖一百块钱。

“一百块?”那人一脸不屑。

古玩这行水太深,父亲如果精明一点,听别人这么讲,就应该收回玉镯转身就走。他不懂其中套路,不仅没走,反而急急分辨说:“怎么不值一百块,当年买它还花了一根金条呢。”

“你这玉虽然是真的,但不是出自老坑,品相也不好,当年是买走眼了呢。”那人一口专业词汇。

“那你能出多少钱?”见对方说得煞有介事,父亲有点心虚。

那人不做声,伸出一个大拇指。

“五十块?”

“五块。”

父亲失望了,从那人手上拿回玉镯转身欲走。

“算了,看你跑一趟不容易,就给你十块吧,再没得加了。”那人不急不慢地说。

十块钱的确不是父亲期待的价格,但那时他做民办教师的月工资只有五块,十块钱相当于两个月的工资,可以买二十多斤猪肉。对困难家庭而言,十块钱不啻是一笔巨款。犹豫挣扎一番之后,父亲接受了这个价格。

父亲下午到家,正看到家婆和妈妈亲热说话。家婆是上午过来的,妈妈没有瞒她,说父亲拿着玉镯到石门县城换钱去了。玉镯原来是家婆的陪嫁之物,她没想到女儿这么快就换出去了,心中很是有些失落。但一想到女儿眼下确实困难,换玉也是出于无奈,最后也释然了。她只是责怪女儿有困难不告诉父母,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的。

等到父亲回家,家婆满怀期待问换了多少钱。听说只换了十块,老人家气得连说“败家子啊败家子”。她知道玉镯的来历,以为再少也能换三百块钱,现在明显是上了别人的当。她这次来原打算在女儿家住两天的,气恼之下,决定当天就回家。走之前她对女儿讲:“你把玉璧给我带回去吧,不然哪一天又被不识货的败家子给糟蹋了。”妈妈知道家婆的脾气,乖乖地从箱子底下把用细棉布包裹的羊脂玉璧拿了出来。老太太小心揣在袖笼里,迈着一双小脚气咻咻走了。

因为心中气恼,家婆走得急。半路上不小心踩到一颗石疙瘩,小脚老太一个趔趄,藏在袖笼里的玉璧倏然飞出,恰恰撞在路边一块大青石的棱角上,“叮”的一声脆响,玉璧碎成了三块。

这羊脂玉璧是真正的古物,温润通透,上有雕刻精致的云龙凤凰图案,价值比翠玉手镯贵重多了。

家婆精神恍惚回到家里,躺了半个月才缓过气来。

一天失去两件珍贵陪嫁玉器,说不心痛是假的,但妈妈没有过多纠结。她想,那么容易失去的东西,可能原本就不该属于自己吧。

在庙街的媳妇中,妈妈是比较另类的女人。

妈妈抽烟,与高嫲抽水烟不同,她习惯抽卷烟。小时候,她曾经吩咐我拿鸡蛋到代销店换烟,是那种包装上印有“红桔”“沅水”“洞庭”字样的无过滤嘴纸烟,便宜的七、八分钱一包,贵的也只要一角多钱。

对女人抽烟,庙街人向来是有些反感的。他们从电影中得来的印象,似乎只有那些阔太太、交际花、女特务才抽烟。普通的农村妇女叼支卷烟吞云吐雾,那模样实在叫人难以接受。

但奇怪的是,大家对抽烟的妈妈却毫不介意,一些抽烟的男人遇到她,还会主动给她递烟点火,彼此习以为常。

妈妈抽烟的习惯是在批斗中养成的。她是地主子女,在那个政治运动泛滥的年代,自然是现成的斗争对象。妈妈最初很为挨批斗苦恼,认为是最没面子的事情。苦恼无处诉说,她就抽烟自我排解,慢慢的,这烟就上瘾了。庙街的人质朴本分,他们觉得妈妈勤劳善良,没有任何剥削阶级的恶习,对批斗这样的女人,他们无从理解,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看到她抽烟,大家觉得生活这样难过,抽支烟其实挺好的。

妈妈爱笑,不是矜持微笑,而是哈哈大笑。她能说会道,走到哪里,就把笑声带到哪里。

队里出集体工,一帮子妇女最喜欢和妈妈分到一组。她肚子里笑话多,嘴巴又会讲。同样一件事,别人说来平淡无味,她说来却扣人心弦。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工夫再重也不觉得累。

溪边洗衣,只要妈妈在场,一溪的笑声一定高过棒槌声。妈妈要是不在,就只听得单调乏味的棒槌响了。

冬闲无事,妇女们最喜欢聚到我家纳鞋底、补衣裳,妈妈的笑话让她们开心忘归。

成分是地主,家里又贫穷,儿多负担重……哪一样都叫人压力山大,妈妈为什么笑得起来?乡邻想不明白其中道理,以为她天生就是那么个性格。现在想来,能够笑对苦难,固然和性格有一些关系,但更多与她看待人和事的角度、方法紧密相关。

妈妈虽然没上学读书,但她性格坚韧、为人开通,既有无事不惹事的静气,又有遇事不怕事的勇气。

一九八二年我们家修新房,修到一半时忽然被镇政府下令停工拆除。妈妈拿出建房证、宅基地使用证找镇长理论,要他给说法。镇长说:“停工拆除是县长的指示,你有意见就去找县长。”

原来,我家的新房建在公路边上,宅基地占用的是一块农田,县长偶然坐车经过看到,他很不满意占田修屋的行为,立即严辞训斥镇政府严肃处理。

问明原委后,妈妈毫不胆怯,径直跑到县城找县长。

她不撒泼、不吵闹,只是言辞恳切告诉县长,全家六口人,只有一正一偏两间土砖房,儿女大了,不盖新房实在没法住。

县长五十多岁,当年打成右派住过牛棚,是落实干部政策后恢复工作的干部。据说他的祖奶奶,就是当年找明松和尚求助的妇女。在听了我妈妈的申诉后,县长一脸严肃说:“我们国家人口多,耕地少,保护基本农田是国策,你家修新屋占了农田,必须拆除。”妈妈笑说:“县长莫吓我,我可是被批斗过十多年的人哩。”县长颇感诧异,眼前的女人衣着朴素整洁,举止落落大方,谈吐条理清晰,根本不像一个普通农村妇女。他招呼妈妈坐下,饶有兴致听她简要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和家里情况。沉吟良久,县长说道:“你家情况确实特殊,但国策难违,你要是愿意占田还田,另外开垦一亩地出来,做到占补平衡,房屋就可以继续盖。”妈妈说:“县长英明,我家田土少,开荒垦田势在必行,这事我答应。”县长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带上我写的条子,回去就复工吧。”

匹马单枪让县长收回成命,妈妈的胆量赢得了庙街人敬佩。乡里人习惯和土坷垃打交道,许多人见了村长都有些紧张的,现在听说妈妈和县长侃侃而谈,硬是让停工待拆的房子又复工了,这份胆识他们自愧不如。

妈妈心肠柔软,看见别人遭难受苦,她就忍不住要出手帮忙。

有一年临近春节,村里一户人家没杀年猪,也没买肉,家里恓惶没有一点过年的喜气。妈妈看到后心里难受,一个人走到猪笼堡,找姑嗲姑嫲借了一块五斤重腊肉,送给那户人家过年。

大哥在煤矿做事,有个同事找他借了一笔钱后突然失踪。妈妈辗转打听找到那人老家,家里只有一个白发老娘。那个老人倒不赖账,只说儿子好吃懒做,已经好长时间没回家了。末了,老人说,我手里没有钱还你,猪楼里有条小猪,你就捉回去吧。妈妈看老人可怜,不仅没捉她的猪,还倒给她五块钱,那笔账也勾销不提。

李姓在庙街上虽然只有我爷爷和贵瞎子两户人家,但在村里是大姓大族,人口要占到一半。庙街后面的李家湾,是李姓大族的聚居地,清一色住着百多户李姓人家,我嗲嗲原来也是从李家湾搬出来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人户越集中,矛盾就越多。李家湾爆发最多的矛盾,就是婆媳矛盾。

族里林嫲早年守寡,一人带大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娶了一个张姓媳妇,生了一个孙子。不幸的是,大儿子突然生病死掉了。林嫲悲伤之余,觉得是儿媳命里克夫,从此和她有了芥蒂。

这真是家门不幸,两个同样失去生命至爱的女人,本来应该相互理解相互照顾,现在却莫名其妙成了仇人。

林嫲的小儿子同情嫂子的不幸,经常帮助嫂子干活,时间长了,叔嫂情愫暗生,竟然商量着要结婚。

林嫲勃然大怒,对小儿子丢下一句狠话:“你要娶她,就莫认我这个娘!”

一边是孤苦无依的嫂子,一边是倔强固执的亲娘,两边都是放不下的人,小儿子也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他每天不喊娘也不做事,丢魂失魄的,与以前判若两人。

这样僵持了两个月,林嫲首先病倒了,躺在床上浑身无力,旁边却没人端茶倒水。林嫲那个绝望啊,一个人涕泪长流。

老族长为这一家子着急,先后找了族里好几个能干人去说合,个个无功而返。老族长又请来大队干部做工作,最后也讪讪而归。

林嫲一家的事传到了妈妈耳朵里,她决定管管这事。

妈妈不和他们说道理,不分别谁对谁错,只跟他们谈母子情、婆媳情。通过将心比心,换位思考,让林嫲和儿媳体会到对方也是苦命人,拉近彼此的情感距离。又告诉林嫲,如果同意小儿子娶嫂子,不仅能保证家庭完整,自己的大孙子也会得到很好的照顾,大儿子地下有知,也会感谢娘亲的安排的……妈妈的话让林嫲醍醐灌顶,终于同意小儿子与大儿媳结婚成家。两个小辈也跪在林嫲跟前,为自己跟娘赌气道歉认错。一家人抱头痛哭和好如初。

自此以后,族里有什么矛盾纠葛,族长都叫人请妈妈去调解,她总是不厌其烦,再忙也要抽时间跑一趟。妈妈认为,人不能活在相互抱怨相互仇恨中,让大家和睦相处,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她不能不管的。

东岳庙多山地丘陵,人多地少,吃饭一直是个难题。在大集体年代,我们家因为孩子多,劳力少,年年超支年年缺粮。为了让孩子们吃饱饭,妈妈想了很多办法,除了最常见的红薯丝拌饭、南瓜糊糊,她还制作麦麸粑粑、高粱粑粑、包谷粑粑。在豌豆成熟的季节,她给我们做水煮豌豆,放一点盐在里面,味道特别好。

改革开放以后,吃饭不是问题了,但手头紧张的问题越来越突出。妈妈很早就意识到种田只能保证吃饱饭,想发家还得搞多种经营。为此,她大胆出击,探索致富门径,却无一不以亏本失败告终。

一九八三年,妈妈与人合伙做木材生意,其时广大农村正兴起建房热潮,木材已经成为紧俏物资,只要能拿到木材指标,从山上运下来就能成倍赚钱。但妈妈出师不利,木材车在半路翻车,押车的合伙人腿骨粉粹性骨折,不仅一分钱没赚到,还把本钱都折在里面了。

一九八五年,稍微攒了点本钱的妈妈又决定做甘蔗生意,这回她不与人家合伙了,自己到市场上批发了一车甘蔗拉回家,打算做个小分销商,赚一点差价。不料甘蔗拖回来后连日阴雨,潮湿闷热的天气让甘蔗发霉变质,结果一大车甘蔗只卖出了寥寥数捆,剩下来的都当垃圾沤肥了。

一九八八年,缓过一口气的妈妈总结经验教训再度出击,她觉得木材运输有安全风险、甘蔗贩卖有腐烂风险,这些都不适合小本经营。她这次选择做制砖生意,砖坯自己做、砖窑自己箍、窑火自己烧,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加上红砖供不应求,算起来应该稳赚不赔。说干就干,妈妈带着我二哥,挖土和泥、印砖做坯,苦干两个多月,做了两万多块土砖坯。紧接着,妈妈又请来一个烧砖师傅,指导装窑、封窑、点火。窑火呼呼燃烧,煤烟袅袅升腾,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妈妈也满怀信心。不料,没有任何征兆,窑火在正常燃烧一周后突然熄火,一窑砖半生不熟,几个月的辛劳灰飞烟灭。那段时间,妈妈常常一个人呆立在砖窑旁边,人影憔悴,眼神落寞。

一连三次血本无归,乡邻也为妈妈感到惋惜,有人劝她:“你人强命不强,还是老老实实种田养猪过日子吧。”妈妈也自嘲:“命中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失败归失败,妈妈依然没有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每年春节前夕,她都要亲手磨制豆腐,还要父亲上街买几条大鱼,豆腐谐音“都富”,有鱼寓意“有余”,富而有余,是妈妈一生的梦想。

然而,命运似乎真是和她过不去。一九八九年我考上大学,大姐大哥也各自结婚成家,二哥在煤矿做事。就在日子一天天向好的时候,妈妈却突然中风病倒了。一九九二年五月末的一天晚上,中风病第三次复发,妈妈撒手人寰,享年四十九岁。

妈妈的一生短暂如流星,她善良质朴、独立自强,虽然命运坎坷,却活出了独特芳华。我很不理解,上天为什么对她这个弱女子,不仅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怜悯与慈悲,反而毫不吝啬雪上加霜。难道妈妈的一生就是为了述说:有一种苦难,叫做永难翻盘!

责编:廖慧文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我要问